唐阔又扒了一口饭,咽下去才道:“我们兄妹俩跟大人签的是活契,再过几年期限就到了,你将来有没有什么打算?”
    问将来的打算,其实就是问有没有嫁人的意思。
    唐晴听懂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顿时就觉得脸上有点发烫,然后结结巴巴地否认:“我没,没什么想法,现在只想好好伺候夫人和公子小姐。”
    说罢还又补了一句:“哥你就先别问了。”
    唐阔听罢就道了声“好吧”,其实他本来是想问一件事儿的,就是他上次好像看到左秀才他娘来找自家妹妹了,两个人好像还聊的挺开心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但是看晴娘好像不是很愿意说的样子,只好暂且忍住了。
    赶紧继续埋头扒饭,吃完就打算回房稍微躺一会儿,等到起来之后又要跟着自家大人出门了。
    ……
    沈伯文这些天在做的事,就是带着黄同知还有另外几个下属,一一拜访兴化府本地的豪族们,试图说服各家的家主为这次大旱捐些粮食出来。
    然而这件事却并不是那么好做的。
    豪族家主们的反应也并不相同。
    有的十分配合,沈伯文上门拜访,把来意道来,他们就自觉地提出捐粮食和银两,倒是给沈伯文省了不少事;而另外一些则是对待他的态度很好,但在捐钱捐物这件事上却并不怎么配合,要么并不松口,要么就是只答应捐一点点出来;而还有一部分豪族负责人门,态度就不那么友好了,即便沈伯文身为知府,亲自带着下属拜访,但这些人不买账就是不买账,别说不捐粮食也不捐银子了,就连沈伯文本人也甚至受到了冷遇,将他晾在前厅半个多时辰,才姗姗来迟的情况并不罕见。
    但沈伯文并没有因为一次冷遇,就完全放弃,毕竟是从他们手里抠出一部分粮食钱财来,有些人不愿意也是正常的,既然一次不行,那就两次,三次。
    而且,也要给这些豪族们给予一定的好处才行。
    别说,他这份毅力倒是真的说动了几家先前并不愿意的,让他们松口同意捐出一些钱粮来。
    当天下午,唐阔与黄裕阳又一次跟在沈伯文身后,被周家的下人送了出来。
    周家,就是冥顽不化的其中一家,若是有人看到唐阔现在的脸色,便能猜出方才在周家的谈话很不顺利。
    何止是不顺利,唐阔只觉得自己都要气炸了!
    周家那个长得跟癞□□似的大少爷,非但没有接受自家大人提出的意见和建议,反而阴阳怪气地嘲讽了他们一通,还说什么希望沈大人认清自己的位置,莫要像乞丐一般行事。
    越想越气!
    他们今个儿出来并没有乘马车,因为周家离府衙并不远,是步行过来的,所以回去的时候自然也是步行。
    沿着道路两旁的树荫往前走,沈伯文自然注意到了唐阔的脸色非常臭,不由得笑了笑,对他道:“还在生气?”
    唐阔闻言,重重的点了点头,“对!那个什么周家大少爷,凭什么这么说您!”
    他方才听到那些话,差点儿就捏着拳头上去给那个癞□□一拳了!
    唐阔自己出身不高,贫民阶层,前些年的时候比一般的百姓们过的更苦,特别讨厌那些眼高于顶的豪族们,他和晴娘是在遇到自家老爷之后,才过上了现在安稳的日子,自己甚至还能跟着老爷识字,这可是之前在广陵城里到处打零工养活自己和妹妹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事。
    所以沈伯文在他心中就是除了晴娘以外最重要的存在。
    但即便是他也知道,自家老爷对这些人肯定是有安排的,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之气就破坏了老爷的计划,故而方才即便他气得都要爆炸,还是强忍住了。
    见他为自己这般生气,沈伯文也不笑了,他想了想,才认真地同他道:“不用太过担心,我心里有数。”
    可能是他面上的神色太过笃定,唐阔不由自主地就信了。
    沈伯文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继续往前走了。
    他走在最前面,神色十分平静,事实上在面对周家那位大少爷的冷嘲热讽时,他的神色就是如此,似乎被嘲讽的人不是他自己。
    沈伯文并没有敷衍唐阔的意思,事实上,他的确有计划。经过这几天的拜访谈话,他发现这些本地豪族之间,其实也并不是铁板一块的,完全有分化拉拢的空间。
    愿意配合自己的,回头并不会少了他们的好处,而那些不配合的,不好意思,已经上了他记仇的小本子,回头就找两位阁老还有景德帝告状,当然了,告状的手段不会太外露。
    走在最后面的黄裕阳方才一言未发,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方才在周家的情景。
    看着沈伯文走路时依旧挺直的腰背,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心中多少有些感慨和触动。
    这几日跟自己现在这位年轻的上司相处下来,他不知不觉间就收起了自己对沈伯文以往的那些审视和评估,或许还有少许的偏见。
    ——认为他年纪轻就不怎么会办事。
    他从来没有想过,沈伯文这样年轻有为,不到三十岁就高中一甲前三,能从正六品直升正四品的人物,还能为了百姓跟这些豪族家主们低头,只为了他们能尽可能多捐出些钱粮来……
    不得不说,沈伯文在他心中的形象逐渐丰满起来,不再只是从前那个单薄的人了。
    他想了一通,最后的决定便是自己今后要更加配合对方的工作。
    与此同时,位于兴化府城东边的苏府之中,也有人在谈论沈伯文。
    苏家家主正在跟自己的幼子闲聊,幼子对于自己为什么会主动提出给百姓们捐出不少钱粮的事十分疑惑,至于长子,是家族未来的接班人,自然与自己心意相通,明白自己的想法。
    因而需要被教育的只有被老妻惯坏了的幼子。
    但幼子也很聪明,只是不愿意动脑筋去想,但凡自己多点拨几句,他就懂了。
    因而苏家家主也十分享受这种教育儿子的时候。
    “所以说,爹您之所以愿意捐出部分钱粮,除了换陛下的奖赏之外,更重要的是看重这位沈知府沈大人?”
    苏家幼子——苏家明听罢之后,过了会儿才试探着问道。
    “孺子可教。”苏家家主满意地捋了捋胡子,道:“吾儿说得不错,正好猜中为夫的心思。”
    “您就这么看好他将来的前途吗?”
    苏家明又提出了一个疑问。
    他并不是想不明白看重背后的原因,他们苏家如今在兴化府这一带地方,还算得上是兴旺,毕竟他们有钱有地,还有人望,但问题也很明显——他们在朝中无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苏家这几代人都没什么读书的天分,三代以来撑死了就考出来了两个举人,其中一个还早逝了,剩下的还有三个秀才,五个童生,至于进士,竟然一个都没出……
    三个秀才其中就包括苏家明自己。
    哪怕是出了一个进士呢?靠他们苏家的钱财和人脉,也能培养出来一个属于自家的朝廷官员。
    想到这里,苏家明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自家父亲和大哥的打算了。
    事实上这种事,以往他们也没少做,只不过之前投资的都是福建这边出身的官员们,沈伯文这样外籍来兴化府为官的,还是头一个。
    针对他的这个疑问,苏家家主却只是笑了笑,卖了个关子:“到以后你就知道了。”
    苏家明只好暂时放弃从自家父亲这里得到解答的打算,准备自己再好好想想。
    苏家家主自然看得出来,不过也乐见其成。
    “不过你倒是可以去沈大人那边帮几天忙,看看跟在人家身后,能学到多少东西。”
    他人老成精,能看出来的东西比这些小年轻多,这句话倒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有这个打算。
    见幼子点了头,才又给他分析了几句:“至于周家杨家那几家,家主冥顽不化,已经在下坡路上走了许久,只不过他们自己还没有发现而已。”
    “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尝到苦果了。”
    苏家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六章
    沈伯文并没有拒绝苏家家主的请求, 算是除了先前答应好的条件之外的一点好处吧。
    然后苏家明就跟在沈伯文身边开始干活儿了。
    因为是自请来帮忙的,属于编外人员,酬劳是没有的, 不过苏家明出身苏家,也并不把那三瓜两枣放在眼里,他在意的只是自家父亲口中所说, 自己能从沈伯文身上学到些什么。
    沈伯文自己做事认真暂且不必说,但却并非一丝不苟, 行事之间颇有些灵活变通之处,效率极高,合理地给下属们安排工作, 让他们不会忙道下衙之后,也不至于提前太早完成以至于无所事事。
    但最重要的是他发现,沈伯文此人同自己先前见过的朝廷官员们的不同之处。
    分明已经是正四品的高官了,这个年纪的正四品,整个大周朝都屈指可数,夸一句前途无量并不夸张, 尤其苏家明还曾经听说沈伯文师从韩辑韩先生, 会试的座师是褚阁老, 亲妹妹又嫁给了谢阁老的次子,哦不, 现在应该叫谢首辅了。
    他自己将来说不定也能入阁做阁老呢,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但他平日里同别人相处时,身上却看不出高官的架子, 平易近人得很。
    然而这种温和, 却又并非是软弱可欺, 苏家明发现他对下属们的管控能力很强, 不论是下属官员们,亦或是吏目们,都对沈伯文很是信服,做起事来也积极配合,并非糊弄应付。
    这是让苏家明颇为困惑的一点。
    因为据他自己的了解,下属官员们对沈伯文的尊敬与配合并不难理解,因为他们还要继续走仕途,需要上官的考评。
    但……那些经年的老吏目们,在苏家明的认知中,除非原本就性子老实的,比如老何,其他的那些惯常都是偷奸耍滑的一把好手。他们大多都是本地人,这份吏目的工作能让他们有一定的地位以及钱财来源,不过若是论起做事效率来,恐怕还不如自己这个新手。
    只是在知府衙门帮忙的第一天起,苏家明就发现自己这一认知被推倒了。
    那些干起活来一个比一个积极主动,一个比一个勤奋,忙得脚不沾地像个陀螺的,真的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些吏目们吗?
    他有点迷惑了。
    然而迷惑过后,他心中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与动力,一定要搞清楚这些人改变的原因不可。
    苏家明这般铆足了劲儿的干活加观察,沈伯文自然是察觉到了的,不过并不怎么放在心上,除了一些官府私密文件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给下属安排工作,亦或是亲身去帮忙赈济百姓的时候,都不曾避着他。
    渐渐地,苏家明仿佛有点看明白了,但若是让他说,却又说不出来其中的道理。
    只能归结为自己还没有完全看懂。
    ……
    果然一直到了庄稼的收获期,天上都没有落下一滴雨水来,而朝廷的赈济却到了此时就停了下来,兴化府这边因为沈伯文以及身边人的种种努力,前期的预备工作并不是完全没有用,还能维持着百姓们的基本生活,不至于遍地饿殍。
    然而这次大旱的范围却比他想象的更大,其他地方的官员也不会像他这样在前期就这样重视。
    毕竟在这个时代,吃不饱饭太正常了,百姓们也不是每一年都能收获到足够一家人吃饱交税的粮食的。再加上消息流通不便,大部分外放官员们的通识便是,只要不闹出来大事,就可以凑活过去,就算是江南富庶之地,也不缺每年被饿死的人啊。
    这也是渠恺那种官员的想法。
    ——只有像沈伯文这样刚入官场不久的愣头青,才会一遇到点儿事儿,就当成天大的事。
    也就是为什么他会把沈伯文的折子压在最下面,置之不理的缘故。
    然而这次大旱所引起的饥荒,其严重程度,却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在距离兴化府不远的南阳府也是此次旱情的受灾地,然而由于当地官员的不作为,灾情严重,出现了大量灾民,百姓们食不果腹,甚至出现易子而食的惨剧,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了一波叛军,仿佛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叛军们甚至夺了两个县城,带着人冲进府城烧杀抢掠一番,又退了回去。
    南阳知府没来得及逃出去,还被叛军们砍了头。
    现下叛军们又招揽了不少灾民,一副准备将南阳府都占住的势头。
    这件事已经变成一件大事,已然瞒不住了,景德帝很快收到奏报,文武百官也都听到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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