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农家的小娘子闻言,面上动摇了一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往他身后看过去,只见一个脏兮兮还有些可怜巴巴的小娘子坐在铺着稻草的牛车上,正茫然地朝自己看过来,心里不由得软了软,抿了抿唇,一边打开门一边说:“进来吧。”
    “多谢小娘子,多谢。”
    老人赶忙道谢,然后转过身去将孙女儿从牛车上抱了下来,牵着她踏进院门。
    小娘子从厨房里舀了两碗水,递给老人,道:“哝,喝吧。”
    老人双手接过,谢了又谢,自己顾不上喝,小心翼翼地端到女童嘴边,喂她喝了小半碗,才自己喝起来。
    没一会儿,剩下的一碗半水就都被喝干净了。
    放下碗,老人怀中抱着孙女,又抬起头来看向这家的小娘子,温声道:“多谢。”
    说罢便打算告辞。
    这小娘子看了看他们祖孙俩,又抬头瞧了瞧天色,没好气地道:“现在都快天黑了,你们就算赶路也赶不到府城去,就算你愿意露宿野外,你孙女估计也受不了,算了,今晚留你们住我家吧。”
    听她这话,老人自然乐意,忙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出来,道:“小娘子心善,我们也不能白住,这几个住资还请收下。”
    “那感情好。”
    这小娘子顿时笑了起来,一笑倒是显得原本普普通通的相貌柔和了些许,伸手把这几个大钱接过来,仔仔细细地塞进腰带里,说话都和气了许多:“行了,跟我来吧,正好还有间空房。”
    让他们祖孙俩安顿下来之后,原本都走出去一截了,她又回过头来,叉着腰站在门口问他们:“哦对了,你们要热水擦身吗?晚饭吃吗?”
    老人心领神会,又摸出几个铜板来,诚恳地道:“都要,麻烦你了。”
    “成,那你们等会儿,马上就好。”
    小娘子高高兴兴地把铜板都收起来,转身去柴房抱柴准备烧水了,只要有钱赚,干点活儿算什么,这人一共给她都有快二十个铜板,顶得上她卖好几天的柴了,一时心软留他们住下来,算下来倒是她自己占了便宜。
    她一边抱着柴往厨房走,一边在心里嘀咕着,这可是他自己愿意给的,不是她强买强卖的,就算爹娘回来都不能教训她。
    刚在锅里添上水,隐隐约约好像又传来一阵敲门声,她有点儿不耐烦,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还没开门,先高声问了句:“找谁啊?”
    门外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劳烦开门,奉主家之命寻我家小少爷,若是有线索给我们,必有重谢。”
    听到必有重谢这几个字,她眼睛立马亮了,然而想到前面他们所说的小少爷,又有些兴味阑珊,她上哪儿见小少爷去啊,开了门,正对着的应当就是方才说话的那人。
    果不其然,这人一开口,就是方才的声音,他态度似乎很好,一边打开手中的画像,一边问道:“这是我家小少爷的画像,请问小娘子,这几日是否见过一老一少经过,应当是一主一仆,或是一对祖孙,小的那个就是画像上的模样。”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这话说得小娘子不由得心生疑窦, 草草扫了眼画像就疑惑地看向对方,什么叫一主一仆或是一对祖孙?倒是让她听不明白了。
    对面之人依旧态度温和,见她看过来, 问道:“小娘子看仔细了?”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看清楚了,没见过呢。”
    对面之人不掩失望, 叹着气道:“那便罢了。”
    说罢又打起精神来:“若是小娘子瞧见了我家少爷,便来太原府的焦记粮铺, 我主家定有厚礼相报。”
    厚礼?她听着很是心动,只可惜确实没见过,不过心底还是浮起了一丝期望, 闻言便连连点头,“我知道了,要是有了消息一定去报!”
    “那便不打扰了……”
    这管家说到这儿,忽然顿了顿,笑着问:“我们几人一路寻人到现在,不由得有些口渴, 不知能否进门讨碗水喝?”
    看对面的农家少女面露纠结, 这人不由得心道, 这家门口停着一辆牛车,不知是不是他们家的, 若不是,就证明屋内有人投宿,虽说可能不是他所说的这两人, 但遇到一丝疑点, 都不能放过, 只是他们不是官府, 不好直接上门搜查,只能借着讨水进去一瞧了。
    少女纠结了片刻,才犹豫着道:“你们人太多了……”
    管家立马心领神会,不假思索地道:“我们进去两个就行了。”
    他面上体贴,心中却在嘲笑,他们这么些人,都是青壮男子,这农女虽有几分警惕性,却偏偏阅历太少,见识太薄,徒惹人笑话,若是他们当真有什么不轨之心,她以为当真能把他们堵在门外?进去两个人和全都进去又有什么分别?
    少女似乎是放下了心,让开门口的位置,放了管家并另一个人进去,引他们在院内的石桌前坐下,才道:“我去厨房端水,你们在这儿等会儿,不要乱跑啊,我家还有客人呢。”
    “我们省的,小娘子放心便是。”
    少女这才转身离开,余下那人立马收到管家的暗示,动作灵活地站起身来,往几个房间方向探看过去。
    ……
    厢房内。
    早在又有人敲门的时候,老人便心中警觉起来,他与小少爷一路走到这里,说是草木皆兵都不为过,他摸了摸胸口的东西,便想到自家已经殉了城的老爷和夫人,不由得悲从中来,再看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却有些呆愣的小少爷,更是心如刀绞,险些落下老泪来。
    然而此时的情景却容不得他难过,这农家小院不大,他在厢房里都能听得清那少女跟门外人说话的声音,听了几句之后,他便不由得咬紧了牙关,焦急起来!
    都是胡说八道!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富商焦家,派出来了这么多的人寻他与小少爷二人,定然是老爷查出来东西的背后之人派来的走狗!他这条老命是老爷救的,自己就算是死了,也不能让他胸前的东西和小少爷落到他们手中!
    屋外,那瘦猴一般的管家手下抓紧时间,在每个房间外都探查了一番,其他几间房都没人,终于走到最后一间厢房外,他透过破破烂烂的窗纸往里头看去,只见有个穿得灰扑扑的老仆坐在床沿上,手中拿着个半个巴掌大的粉色绣鞋,一边笨拙地拈针走线,一边嘴里碎碎念叨着:“娘子啊,以后走路可得仔细些,你瞧这绣鞋都被划出个口子来,咱们这趟去你外祖家投亲,若是你再没有个闺秀的样子,只怕那些表姐妹们会嘲笑于你……”
    他正说着话,床上的一团却用力地踢了踢被子,似是不耐烦地又翻了个身,露出半幅碧青的裙子。
    老仆就坐在床边,一转头就瞧了个正着,嘴唇动了几下,像是还要说什么,然而还是耷拉着眉毛,最终放弃。
    瘦猴儿正欲再往里瞧瞧,厨房那边却传来了脚步声,正想一不做二不休拖延一番再看个仔细,他心道,反正这不过是一户农家,就算冲撞了又能怎么样,还是主家的事情重要!
    不过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那老仆忽然站起身来,弯下腰把鞋子放在地上,恰好露出了床上那位“小姐”的半张脸,瘦猴看得真切,的的确确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不由得失望起来。
    意兴阑珊地赶在农女端水过来之前回来,对管家模样的人低声道:“是个去投亲的小娘子,不是咱们要找的人。”
    管家听罢,也有些失望,以至于喝完少女端来的水之后,也没给钱就带着人离开了。
    徒留少女站在原地,等到他们走远了,才敢叉着腰骂起来:“我呸!什么富人家的管家,装什么大头蒜呢,抠死算了,连碗水都要白喝!”
    厢房内,老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手里的针线也有些拿不稳,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还没等他重新坐下来,外头又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听着不像是几个人发出来的,他不由得走到屋外想去看看,却见这农家少女“砰”地一声赶忙把大门关了起来。
    “小娘子,外头这是……”
    “发兵了!”少女面色紧张,不等他说完就回道,说罢又急得团团转:“这又是上哪儿打仗去,我阿爹阿娘和阿兄还没回来,可别被裹挟着走了。”
    老人不由得默然。
    心中却有思索,看样子这是从太原府发的兵,却不知带兵之人是谁,不知老爷说过的那几个可信之人在不在这太原府中……
    ……
    太原府。
    送走了定远侯等人以及他们所带领的一万余兵之后,沈伯文没有回宅子里,反而又回了军营中。
    战事一起,哪怕是他们这些人,都不能放松警惕,严阵以待大戎那边的下一步动静。
    几日过去了,暂且还没有消息传回来,定远侯是景德帝钦定的主将,其他人都以为哪怕他带去的兵力稍逊,但配合大同的守兵们,解围不成问题,说不定还能将大戎五王子带的那些人尽数歼灭,取得一场大胜!
    然而天不遂人愿,又是三日过去,太原府众人等来的却是身受重伤的定远侯副将常朗,一开口便惊得众人如遭雷击。
    “侯爷在半路上遇袭!大军如今已经死伤过半,求派兵支援!”
    说完这句话,常朗便晕了过去。
    他被抬到了帐篷内治伤,而听到他方才话的诸将们却一时心血难平,反应各异。
    “他带出去了一万五的兵!路上拦截的大戎兵们难不成比这人数还多?怎么能死伤过万!”
    “高将军莫急,估计是那五王子狡猾,在路上伏击,侯爷应当也是不设防。”
    帅帐中的主位空着,沈伯文坐在次席上,视线放在舆图之上,没有往旁边看,然而高定然那气急的声音依然传到了他的耳中:“盛清!你他娘的当然不急!死的那些兵又不是你的,是老子亲手带出来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高兄高兄,你先冷静一下……”
    “是啊,急也没有用,咱们现在还是先商量出来一个对策。”
    这是其他人开始劝了起来。
    在几人的连番劝说之下,高定然总算是冷静了些许,冷哼了一声,双手抱臂站在原处,横眉冷对,半点儿不让地问:“除了咱们带兵过去救,还能有什么法子?”
    其他人不由得沉默下来。
    只听高定然又嗤笑了一声,音量半分不减:“就知道这些从京都来的贵人们,一个个的都是废物!”
    他这话说的,旁边的人不由得推了推他,见他看过来,这人便扬了扬下巴,方向是次位上正低头看舆图的沈伯文。
    高定然却不以为意,轻蔑地瞥了眼沈伯文,甚至还语带挑衅地开口道:“沈大人觉得呢?”
    “觉得什么?”
    沈伯文不是没听到他方才的轻狂之语,只是懒得理会罢了,直到他又一次开口,才抬起眸子,语气平淡地问道:“你们打算带兵救援?”
    高定然还等着他对自己方才挑衅的回应呢,却没想到对方压根儿没有在这上面多加理会,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听到他竟然还过问军事,更是冷笑起来,阴阳怪气地道:“是啊,侯爷身边的副将亲自求援,咱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没想到沈大人还懂兵事?”
    盛清在旁边看着,听闻此言,面上一副纠结之色,欲言又止。
    沈伯文似是没有听出高定然话中的嘲讽,继续问道:“那你们打算带多少人去救?”
    他话音落下,高定然与盛清之外的其他人都愣了一瞬,仿佛没想到这个文官监军好像是当真要插手军事,不由得面面相觑,都将视线移向了高定然。
    原本定远侯便指派了他与盛清二人留守太原府,但盛清气势远逊于他,因而他隐约就成了诸武将之中的头领。
    高定然也没有让他们失望,依旧是那副嘲讽的语气:“好叫沈监军知道,军事上的事儿你不懂,要去救援定远侯和大同府,不带一万的兵可不能成事。”
    “不行。”
    他这话刚说完,沈伯文便抬起眸子,定定地看向他,冷淡地吐出了两个字。
    高定然愣了,随即就沉下脸来,“不行?不行也得行!你他妈懂什么打仗!”
    对方气急败坏,沈伯文却与之相反,他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神态各异的众人,视线停在了涨红了脸的高定然身上,“太原府一共三万兵马,定远侯带走了一万五,你又要带一万走,就留五千的人马守城?”
    他的语气极冷淡,半点儿不见以往的温煦:“太原府乃是京都的门户,若是太原府城破,大戎人便可长驱直入,京都危矣,这个道理,哪怕本官这个不懂军事的文官都明白,难道大戎人不懂?诸位将军不懂?”
    他这话说罢,有的人不由得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半晌后, 终于有人开口道:“确实如此,就算要救援侯爷,也不能拿太原府的安危不当回事。”
    此话一落, 高定然登时横眉冷对,不假思索地反驳起来:“我是太原府守将,谁敢说我不把太原府的安危放在心上?”
    说到这儿, 他嗤笑一声:“沈监军初到太原府,想必不了解, 咱们太原府易守难攻,城高墙厚,还占据着地形优势, 守城何须那么多的兵马?”
    “可别是被那大戎蛮夷吓破了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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