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海变成暗色,天海一并沉沉,又譬如,海水蒸腾如沸。
    面前这个水泡咕噜,离沸当然还差了些,但总归也算是蒸腾的……一部分了吧?
    念及至此,老邢师兄已经拔剑出鞘,遥遥指向海面,另一手攥紧了信号符箓,只待真的有异动时,便立刻扔出!
    他心底稍有砰砰,却大抵是镇定的。
    无他,笼罩于整个悲渊海上的剑阵,已经足够承受迄今为止断山青宗所有遭遇过的兽潮中最汹涌的那一种。
    剑气在心绪难平间,悄然洒落在了涌出水泡处的海面上。
    再见一道剑光悄然而起,温和落下,堪堪将老邢师兄的剑气拨到一边,再有了一声“咦”。
    精神实在高度紧张的几个人被吓了一跳,心道这声音似是有些耳熟,这剑气也有点眼熟,怎么过来的魔兽还会说话!
    莫非不是魔兽,是魔族!
    难道是魔族潮?!那可更是一场大战了!!
    十六月铮然出剑!
    老吕的剑已经挽出了剑花!
    阮铁虽然直觉哪里不对,但队友都出剑了,他自然也不能落后!
    老邢师兄的信号符被悄然捏碎。
    半空中有了一道过于璀璨的烟花弥漫,刹那间,无数剑影都向着这个方向而来!
    就在信号符炸开的几乎同一瞬间,水花漩涡的中心果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青衣少年微微拧眉,御剑而出,再俯身将落后自己半步的黄衫少女也从里面拉了出来,一并落在了黑剑上,再齐齐向前看去。
    便见无数剑齐刷刷指向二人,稍远之处,还有无数剑影交织而来,甚至牵动了某种流转于半空中的符意!
    傅时画并指为剑,将漫天溢散而来的剑意搅散,再有一只小手从他背后探出,扣住了摇曳的剑阵符意,再屈指一弹。
    半空中出现了一声奇特的嗡然。
    那一声,是搅起的剑气,也是被弹回的剑气再重新散落于整座剑阵之上时,被揽住再微顿的闷响。
    傅时画很是愣了愣,看向面前,再洒然笑了一声:“你们断山青宗欢迎人的法子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又炸烟花,又甩剑花?”
    所有的剑光都在他的声音响起时,倏而消散。
    老邢的剑收太快,甚至险些反噬到自己,还是阮铁在他后心轻轻抵了一下,将他运转不及的道元疏散开来,这才无了大碍,只大声咳嗽了一会,顺着这样的咳嗽断断续续道:“卧槽,咳咳咳,老傅咳咳,咳咳咳怎么他妈的是你啊……!”
    他的咳嗽声惊天动地,然后倏而带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哭腔:“你个孙子!是你可他妈太好了!!”
    十六月手中的剑早已散去,小少女如炮弹般冲了出去,将虞绒绒抱了个满怀:“呜呜呜小虞师妹,我的小虞师妹,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魔域挖你了呜呜呜!!”
    阮铁有些腼腆地站在旁边,脸上也已经写满了难以遮掩的笑容,他倏而又响起了什么,踏剑便要去喊耿惊花。
    却见稍远处,一只五彩斑斓的小鹦鹉已经过分迅速地、宛如流星般划过了空气,路过他的时候,甚至在他耳边带起了一声风声萧萧。
    阮铁很怀疑自己的眼睛。
    那是二狗吗?
    那只素来懒洋洋没骨头一样,飞也懒得飞的二狗吗?!
    二狗原来能飞这么快的吗?
    二狗紧赶慢赶,想要扑虞绒绒个满怀,结果临了的时候才发现,竟然还是被其他人抢了个先!
    小鹦鹉想要急刹车,却因为冲太猛,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二狗气沉丹田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踩在十六月的头上,以小姑娘的头顶做跳板,用自己最柔软又毛茸茸的肚子直接冲向了虞绒绒的脸:“绒宝——!二狗的好绒宝——!你有没有事啊!!呜呜呜呜二狗可担心死你了!傅狗他不带我去,他扔了我一个鸟在这里,我这些日子过得好苦、好担惊受怕啊——!!!”
    它哭哭啼啼啜啜泣泣呜呜咽咽了许久,终于被一只手忍无可忍地按住:“我说二狗,你踩在我的头上是不是未免太嚣张了点?”
    虞绒绒的声音也终于闷闷地传了出来:“虽然我也很想你,但我……我快要不能呼吸了,二狗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又胖了?”
    二狗猛地住了嘴。
    小鹦鹉大气也不敢出,只歪斜着身子向前挪移,想要距离十六月远一点,再离自己的好绒宝近一点,最好能趾高气昂地站在绒宝肩头,当然,怀里更好,但不强求。
    然后,它的脑壳就遭受熟悉力道的熟悉一弹。
    再被连翅提起。
    傅时画眯眼盯着二狗:“你是谁的鹦鹉?”
    二狗不敢说心里话,但二狗可以灵机一动。
    小鹦鹉咬字不清道:“我是你们的鹦鹉。”
    傅时画肉眼可见地愣了愣,手上的力道竟然不自觉地松开了些,二狗得以扭身脱离傅时画的牵制,重新火速回到了虞绒绒怀里——趁十六月已经放开了虞绒绒的时候。
    青衣少年的目光落在二狗身上,眼神有些奇妙的涣散,似是被它刚才的说法打开了某扇新的大门,实在忍不住勾了勾唇,再收回目光,向着面前认真一拜:“见过掌门,七师叔。”
    “见过掌门,七师伯。”虞绒绒抱着二狗,很是搓揉了一把许久未感受的毛茸手感,十分满意,甚至在这几把搓揉里有了一种奇特的灵魂归窍的感觉。
    她忍不住小声笃定道:“二狗,不用说了,你肯定绝对又胖了!”
    阙风掌门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片刻,微微拧眉,似是觉察到了什么,却到底不会在这样许多弟子纷纷涌过来的时候说出口,只温和地笑了一声,道:“回来就好。”
    耿惊花的目光中分明是欣慰,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可不就是胖了?这鸟被你们惯的,好吃懒做,我每天的饭都得分它一半。”
    二狗愤怒转头,想说你个小老头子,信口开河,它二狗是有良知的鸟,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但它还没开口,却看到了耿惊花眼角的一滴晶莹。
    于是小鹦鹉悻悻咽了所有的话,窝回了温暖熟悉的怀抱,再蹭了蹭,心想好鸟不和你计较!
    一行人热热闹闹往断山青宗而去,十六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几乎要将他们不在的这三个月的所有事情都巨细无遗说个清楚明白。
    阮铁的目光含笑,在虞绒绒和傅时画身上依次落下,最后却还是停在了十六月身上。
    耿惊花和阙风稍落后半步,两人对视一眼,再相□□了点头。
    等到了某座峰头的房间内,其他人都自动退出后,耿惊花一扬手,已经在房间周遭布下了隔音和防止窥探的符阵。
    “不是拷问,也不是审问。但有些事情,还是要问的。”瘦小老头微微皱眉:“这三个月,你们是被困在了三师兄的幻境里,还是去了魔域?”
    虞绒绒已经翻手将宗狄的那份记忆彻底剥离了出来,在掌心凝成了一个浑圆润泽的珠子:“魔族二少主宗狄试图侵入三师伯的神魂未遂,反而刺激了三师伯的破境,为了逃生,他附着在了我身上,但被我反噬。在魔域期间,他的记忆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之所以没有销毁,是因为我觉得这份记忆,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对魔族有更多更深的了解。”
    阙风掌门的目光落在她掌心的晶莹上,许久,再展袖向她认真一礼。
    虞绒绒吓了一跳,飞快避开。
    却听阙风朗声道:“无论是修缮悲渊海大阵,还是这份记忆,阙某都欠虞真人、欠小楼一份感谢。”
    再起身时,他的目光在虞绒绒身上微微一顿,倏而笑开:“不,或许很快,就是虞真君了。”
    第130章
    虞绒绒愕然片刻,再内照形躯,道元游走,这才发现自己确实合道大圆满,且臻至即将迈出道门的那一步。
    她到底迟疑了片刻,问道:“七师伯,我是不是……破境的速度有点快?此前都听说,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卡在合道而不得入金丹,而我从踏上道途至今,算来也不过一年时间,便竟然已经合道,我……到底不是天生道脉,破境怎么好似也……也如喝水?”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再带了点赧然。
    毕竟身边就站了一个真的如喝水的大师兄,更何况,“破镜如喝水”到底是某种对天生道脉的调侃。
    虞绒绒悄悄侧脸瞥了一眼傅时画,结果正对上了对方轻轻挑眉看向自己的目光,顿时心虚地转回脸,连背脊都比平时更挺直了些。
    耿惊花闻言微愣片刻,和阙风掌门对视一眼,眉头微紧又更松,表情奇特又微妙,终于忍不住骂道:“破境快就快,怎么还有人特意说出来的啊!很难不让人觉得是不是在炫耀呢!我当时从合道到金丹,可是用了足足五年,我还觉得自己可天才了!老阙你呢?”
    用了十八年的阙风掌门决定暂时退出这场群聊。
    虞绒绒摸了摸鼻子,已经从耿惊花的反应中明白了什么,譬如破境一事,只要是靠自己的本事,无论多快,那就是自己的本事,不必担忧。
    她再和傅时画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温和的支持之色,所以她抿了抿嘴,再躬身行礼道:“我还有一事……想要请问掌门与七师伯。”
    阙风与耿惊花都从虞绒绒郑重的表情中感受到了什么,肃了神色,抬袖道:“你问。”
    “请问……你们是否知道,魔宫的白塔上有什么?”虞绒绒斟酌了片刻言辞,到底还是单刀直入地问道。
    耿惊花紧紧地皱起了眉:“魔宫白塔?有什么?应该有什么吗?”
    阙风也陷入了沉思:“确实见过一些有关魔宫的图样,不瞒你们说,抓住一些魔族后,我也用过搜魂术,从他们的记忆中见过魔宫的影像……但也从未显示出过白塔的特殊。是宗狄的记忆里,有什么与白塔有关的事情吗?”
    “宗狄的记忆里,魔宫白塔是只有老魔君才能踏足的地方,且有一批白斗篷魔使活动其中,但白斗篷魔使与塔下的人毫无任何牵扯,便是魔域的这位二少主,也对白塔一无所知。我觉得这本就很蹊跷了。”虞绒绒道:“而我与大师兄这一次深入魔域后,也走了一趟魔宫,我觉得魔宫的白塔里可能有什么不简单的东西。”
    她顿了顿,还是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自己最大胆的推测:“如果……魔族的目的是复活那位存在……我是指魔神的话,那么,白塔上的存在,恐怕与魔神有极大的关系。”
    在所有人愈发惊愕的眼神中,虞绒绒继续道:“比如,魔神的一部分。”
    “不可能。”耿惊花眉头皱得更深:“魔神的心脏在浮玉山下,虽然千钧一发,但到底让我们赶上了,我亲自确认过。而梅梢雪岭也是以四师姐和五师姐的命重新压住,他的四肢绝对动弹不得。有三师兄在悲渊海中一日,他的躯壳就绝无重见天日的可能。”
    虞绒绒问道:“那归藏湖中呢?”
    “归藏湖中,封印的是他的头颅。那柄封魔的湛兮剑从他的颅顶穿过,将他死死钉在了湖底。”阙风掌门接话道:“这是一阁两山三派四宗门的所有掌门宗主都知道的事情。而小楼,就是唯一进出归藏湖的路。”
    虞绒绒悚然一惊。
    她此前从不知道这件事。
    满打满算,她也算是入了小楼近一年,但她对小楼实在知之甚少,所有的了解竟然都是在路途中的道听途说,拼拼凑凑,甚至还包括了三师伯谢琉的记忆,如此才从无数碎片中窥得了小楼的一隅。
    小楼,是天下的小楼。
    所谓守楼,便是守住这一条进出归藏湖的通道,守住魔神的头颅与神魂。
    阙风掌门很是自然而然地说出口,自然是因为他心知肚明,此时此刻,在这片空间中,除了他自己以外,其余三人都是小楼的人。
    但话出口,他才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怎么连你们小楼的人自己都不知道的吗?”阙风掌门惊觉,有些迷茫地看向耿惊花,又看向虞绒绒和傅时画,视线在几人之间来回逡巡,再很没有掌门形象地爆了粗口:“卧槽,我不是说错话了吧?”
    虞绒绒已经没有注意他之后再说了些什么了。
    因为她已经飞快地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如果说,小楼是归藏湖唯一的出入口。
    那么便真的唯有小楼之人,才有找到……并打开这个地方。
    又或者说,进入,再放出或带走什么。
    而这一切,与他们此前对二师伯的怀疑,竟然好似……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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