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到仿佛搅碎了湖中的倒影,便可以伸手捞月。
    “老耿啊。”容叔突然低声道:“很久不见你用剑了,你还记得自己……曾是个剑修吗?”
    耿惊花起身的动作一顿,然后行云流水地收了小马扎进乾坤袋里,摇摇晃晃地冲不渡湖的方向摇了摇手,一言不发地离去。
    这一夜,有人一身酒气自湖边归。
    也有人在踟蹰许久后,到底还是扣响了自己大师兄的门。
    开门的人只着雪白中衣,长发披散下来,看起来比平时的散漫样子还要更随性一些。
    傅时画靠在门框上,一张脸在月色之下显得更多了些几近妖异的英俊,他垂眸看向虞绒绒,再抬手勾起她的一缕发,笑得有些不正经:“小师妹这么晚来敲我的门,实在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虞绒绒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再在他的注视里,默默红了脸。
    她只是犹豫太久,并未注意天色,甚至根本没有往其他奇怪的方向去想,但这并不代表她不能明白傅时画这句话中的意思。
    圆脸少女移开目光,仿佛被灼伤般,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更不敢落在他似是有些散开来的衣襟上,毕竟盛夏之时,中衣轻薄,很难不去注意衣襟之下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
    “那、那我明天再来。”虞绒绒几乎是僵硬地说完了这句话,转身便要走。
    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下一刻,房门关闭,她已经被压在了门背后,傅时画的体温距离她极近,他似是轻佻地挠了挠她的下巴:“来都来了。”
    傅时画这个人,越是态度如此不正经的时候,其实越是逗她。这一点虞绒绒早就知晓,所以看到他这样的笑容,她反而放了心。
    于是虞绒绒抬手反挠了回去:“莫不是大师兄房间里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所以才故意将我堵在这里?”
    “如果我说是呢?”傅时画被她挠得下巴微扬,笑意更深,反而俯下身,故意在她耳边道:“你猜猜,我房间里有什么?”
    他这样压低身子,虞绒绒还没来得及猜,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越过了他的肩头,看到了房间里的模样。
    她甚至来不及看清房间里到底有什么陈设,就已经瞳孔微顿。
    ——很难想象,有人房间里的墙上,竟然会挂满了剑。
    一半的墙上是剑,有虞绒绒彼时送他的剑,也有许多她没有见过的,想来是过去的日子里,傅时画自己收集的。
    另一半墙上,则是断剑。
    那些剑断的各有千秋,以虞绒绒如今的眼力,自然不难分辨出,其中有对剑之时碎裂开来的,有斩杀魔兽时断裂的,也有不知与什么东西撞击后的断剑。
    如此遥遥相对,仿佛某种奇特的见证,再将此前须臾的旖旎一扫而空,只剩下了冷清到近乎肃杀的剑气。
    虞绒绒的目光甚至在这一刹那有些呆滞。
    这、这就是剑修的房间吗?
    她之前不该怀疑大师兄的剑修纯度的。
    剑痴……当如是。
    第159章
    傅时画本就是逗虞绒绒的,此刻注意到她的目光,自然便也直起了身,很是自然地走到桌边,挑了一只漂亮到和他挂满了剑的肃杀房间不是那么搭调的琉璃杯,给虞绒绒倒了水。
    “怎么突然来找我?”傅时画轻轻扣了一下杯子,于是杯子发出一声脆响,满屋的剑也好似听到了这一声鸣动,一并轻轻颤动,一时之间,竟然金石之声不绝于耳,却并不沙哑粗粝。
    怎么看都觉得……剑修浓度过高。
    虞绒绒在傅时画对面坐下,目光却还是没有离开这一面墙的剑,她双手握住水杯,喃喃问道:“大师兄这是……把老婆挂了一墙吗?”
    傅时画:“……?”
    他啼笑皆非地看过来,手指曲了曲,觉得有点手痒,很想给这个被梅梢剑宗的家伙们带坏了的小师妹头上来一下,却到底忍住了。
    “哪有那么多老婆。”傅时画笑了一声,又清了清嗓子,目光在那些剑上扫过,眼神有些深深,却最终回归平静:“不过一边是荣誉,一边是失败,用以警醒自己罢了。”
    他稍微向后靠了靠,很是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黑发散落,遮住了他小半张脸,眼眸带了点自嘲,却依然明亮:“万事浮云过太虚。”
    虞绒绒的眼神顿了顿。
    说满墙的老婆当然只是调侃,就算是爱剑如命的剑修,这样挂一屋子的剑,必然也有自己的用意。
    “荣誉,夸赞,吹捧,自命不凡。”傅时画平淡道:“落魄,失败,低谷,一蹶不振。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倏而又扬起了一个有些肆意的笑容,转眼看向虞绒绒,将此前分明平静却稍显阴郁的情绪都压了下去:“你知道的,境界升得太快,而年纪又太轻的时候,很容易产生一些过于膨胀的情绪。”
    虞绒绒轻轻拧了拧眉,她下意识觉得傅时画不是会这样的人,对方却已经仿佛提前察觉了她的想法,伸出了一只手,翻转手腕,露出腕骨处的血管:“我毕竟留着傅家的血。帝王之血本就带着高高在上的天性,然而人间有所谓九五之尊,修真界却从无至尊之说,所求一世,尽头不过是长生。”
    “大师兄所求……不是长生?”虞绒绒的目光在他漂亮的腕骨上轻轻一扫,再抬眼看向他。
    “当然不是,长生有什么意思。”傅时画洒然一笑,目光已经收去了此前所有的恹恹与阴郁,重新澄澈起来,他也不说自己所求究竟是什么,只转眸看向她:“说吧,什么事?”
    虞绒绒不再追问,而是张开了虚握的手掌。
    幽静的星芒从她的掌心绽放开来。
    密山小楼本是这世间最隐秘之地,但虞绒绒还是没有直接与他说话,而是抬手与傅时画之间连了一道灵虚引路,再传音道:“这便是我从南海弃世域中所得到的东西。”
    傅时画的眼神微顿。
    “天道意识的碎片。”虞绒绒再重新合上掌心,那样过于幽秘的色泽便随她的动作消失不见:“当年天玄道君,又或者说魔神的陨落与被封印,与天道意识不无关系。只有集齐了全部,我们或许才能窥得当年的真相,再从中找到破局的办法。而这样的碎片理应还有三片,分别分散于其余三个弃世域之中。然而东西两个弃世域早已无人知晓入口,我推测……或许是已经有人提前将碎片取走了。”
    傅时画却不答她,只是猛地用手按住了太阳穴。
    有片段的记忆如潮水般再次涌入他的脑中。
    那些被他遗忘,却在南海弃世域中重新看到的画面里,有更多的细节显露了出来。
    譬如他躺在那张床上,被更换了一根魔骨的时候,白斗篷魔族除了拿出了那个装着魔骨的盒子之外,手里还有另外一个盒子,而那个盒子里,赫然闪烁着与方才虞绒绒掌心一样的光芒。
    又譬如,他幼时恃宠莽撞推开昭渊帝御书房的门时,那张几乎和他一样高的桌子上,也有着这样的光芒。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彼时那位国师的表情骤变。
    似乎有很多次,他都与某一片这样的东西擦肩而过,他的记忆随即便被搅碎模糊,隐去了所有这些光泽,直到这一道色彩再一次毫无保留遮挡地,出现在他面前。
    “……大师兄?大师兄!”模糊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傅时画猛地回过神来,却见虞绒绒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边,也不知已经呼唤了他多少声,手上已经有了疗愈法阵的色泽,却到底不敢妄动。
    “无碍。”傅时画安抚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我幼时的有些记忆被封印过,刚才又想起来了一些。吓到你了,抱歉。”
    虞绒绒眼中的忧色与不解更浓,她想问傅时画幼时不是太子吗?而以他彼时带自己闯入宫城国库时的姿态,她本以为他与皇位上那位昭渊帝关系极好,只是囿于身份而天人永隔……可为何这样的关系,他却会被封印记忆?
    但虞绒绒到底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散去了方才凝出的阵法,再重新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若有所思道:“你回想起来的记忆,是与方才我给你看的东西有关吗?”
    “是的。”傅时画颔首,眼中带了笑意,但笑意之下,却是更多的沉沉:“我见过它。而现在,我猜,其中的一片……应当在魔宫。”
    虞绒绒猛地睁大眼。
    傅时画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手指在发尾打了个圈,扬眉笑道:“看来,我们确实必须要去一趟魔域。当然,也或许……不止一趟。”
    ……
    从傅时画那儿出来时,夜已经比此前更深了,盛夏的夜清凉如水,虞绒绒满怀心事地向着自己的房间而去,却忽有所感,向着山下看去。
    密山很高,否则也不会有九百九十九层云梯登小楼的说法。
    这样的夜里,便是从山巅向下去看,所见也不过是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汹涌的云,和云下的山林翠树,但虞绒绒却还是默然看了许久。
    然后,仿佛确定了什么般,她给自己捏了提神醒脑诀,悄无声息地御笔而起,再向着山下的方向悄然而去。
    她身影消失的地方,脏旧衣服的小老头负手而立,轻轻冷哼了一声,显然知道虞绒绒此行是去见谁,且对这个人依然有许多的不满。
    “身死魂灭。”耿惊花低声道:“故地又有什么好重游的呢?所有的痕迹都早就被覆盖,人的存在,本就在记忆之中,而不是在亡羊补牢的找寻里,你又在执着什么呢?”
    他像是在说给山下的素衣和尚听,却也像是在自嘲什么,却到底没有拦虞绒绒。
    山下的人,自然是从北荒跋涉而来的净幽。
    她不知那个梦中他做了什么,但这一刻,他到来的时候,她确实有了某种微妙的感知。
    云梯之下,是一片密林,常年有无数阵法布置于此,但这样的阵法对于一位洞虚期的道君来说,自然仿若不存在。
    他的穿行自然惊动了一些人,但既然耿惊花都没有动,被惊动的其他人自然也重新闭上了眼。
    所以净幽得以在密林之中,轻轻划了一个圈。
    那个圈并不大,然而落在地上时,却已经让这一片的林木都倏而消失,地面上仿佛是凭空出现了一片并不多大的池塘。
    林中池塘,塘水无源,本应是一池死水。
    但既然是洞虚期的道君翻手为云覆手雨而凝出的湖,又岂是普通的湖。
    湖中的水面澄澈晶莹,月色打下来,倒映出细碎的影子,再映出了湖边的树影婆娑。但若是仔细去看,那竟是与不渡湖相仿的有如胶质般的水面!
    净幽俯身,在湖中做了一个拈花的动作。
    随着他的动作,这一整片池塘上,倏而有了荷叶比肩,粉白的荷花露出尖尖角,等虞绒绒落地之时,那些荷花便已经盛放。
    夜色幽静,面容平静而隐含慈悲的素衣和尚赤脚站在池塘荷叶之上,看起来甚至称得上是恬静。
    四周的树梢上,不知何时被他挂了几盏暖橘色的灯,让面前的这一幕更是平添几分无害与素雅。
    也与这样的密林……格格不入。
    虞绒绒的目光落在了那一池的荷叶上。
    许久,她才向着净幽一礼,再问道:“前辈为何在此处布下杀阵?”
    净幽再一次俯身,这一次,他的指间多了一朵带着星芒的荷花。
    虞绒绒眼瞳微缩:“这是……”
    “我自北荒弃世域而来。”净幽平静道:“想来此刻,这世间的四大弃世域都已经彻底破去,只剩其中被遗弃的魔族固守自己生存的族地。”
    “菩提宗之人,一身道法系于一串手中珠,师兄的珠串镇压了悲渊海下的恶灵冤魂,我的则洒在了北荒弃世域。一身道法殆尽,如今我已孑然。”他一边说,手下动作不停,将那株过分奇异的荷花载在了荷花池塘看似最不起眼的位置。
    但虞绒绒却知道,随着他的动作,这座真正足以诛杀洞虚期道君的无上杀阵,才是真的成了。
    净幽静静凝视了作为阵眼的那株荷花片刻,再倏而抬手,重新将那一枝花如此前那般,毫无怜惜地摘了下来!
    杀阵收拢,天旋地转般缩小,铺天盖地的杀气被凝入了一只高洁的荷花之中,任凭谁也不会想到,这只花蕊中藏着天道意识碎片的荷花中,还有如此这般的一方杀阵。
    池塘尤在,荷叶也依然翠绿,仿佛此前的杀气与阵都是一晃而过的梦,净幽依然站在塘中未动,只轻轻抛起那一只荷花,再屈指一弹。
    荷花悬停到了虞绒绒面前。
    虞绒绒没有接,依然注视着净幽:“小楼就在眼前,四师伯……”
    “近乡情怯,虽不是乡,我也情怯。”净幽笑了笑:“就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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