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念总是要比动作要更快一些,因而虞绒绒画符的速度,比此前还要更快许多。
    待剑风近前的时候,她的第一道符已经布好。
    “醉后少年狂。”她低声念出这道符的名字。
    再腾身,自符后踩步法,瞬息便在与剑风的交错间到了另一个方位,一笔拉出了下一道符。
    “白髭殊未妨。”
    符意在半空成型,竟不是虞绒绒一贯爱用的隐形符线,而是真的好似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了胡须的模样,竟然还有几分可爱。
    而正是这样有些可爱滑稽的胡须状符线,将耿惊花的下一剑彻底阻住,再一个错神间,一道符意已经细细地悬在了耿惊花的脖颈间。
    虞绒绒收笔躬身:“耿师伯,承让。”
    耿惊花的目光终有诧异,有茫然,最终,他只是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这两道符的名字:“醉后少年狂,白髭殊未妨。”
    ……
    “春来春去催人老,老夫争肯输年少。”耿惊花笑眯眯地坐在刑罚堂的房顶,看着面前被他的举动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丁堂主,还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虽说后来我入了小楼,但你到底曾经是我的师兄。快别客气,来坐,来坐。”
    丁堂主深呼吸告诫自己不要太生气,沉声道:“你给我滚下来,立刻,马上。我管你输不输年少,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耿惊花一点也不生气,只慢条斯理地从乾坤袋里开始掏东西出来。
    酒香四溢,肉香漫天,最关键的是,他手边不知何时还多了一柄剑。
    “老丁啊,当年你不是很不服吗?”耿惊花拍开酒坛子,咕咚咚喝了两口,笑道:“还要再试试看吗?”
    丁堂主瞳孔猛缩。
    他几乎是凝滞地看着那柄剑,再看向早已与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一样的耿惊花。
    他的这位师弟,纵使已经甚至没有多少人听说过他的名字了,甚至如今的模样堪称一句狼狈猥琐,可知道真相的人,谁又会真的这样觉得?
    再过百年,千年,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不会忘记耿惊花曾经白衣洒然的模样。
    也不会忘记耿惊花在那一日的大雨中,亲手将自己的本命剑入了剑鞘,再俯身将自己与本命剑之间的所有联系亲手切断时的模样。
    丁堂主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
    他只知道那几日的天虞山系黑云诡谲,所有弟子都被下了禁出令,他彼时也还不过是一名御素阁的内阁弟子罢了,只从窗户里看到了后山再后的方向。
    那里好似有某种几乎肉眼可见的空气震动,让人害怕的威压从那个方向传了出来,甚至有好几次,他因为太过凝神贯注,好似被那威压的意识捕捉过须臾,再因为难以承受而陷入昏厥。
    这样的异动持续了足足一个月有余,等到终于放晴的时候,却没有一个弟子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他在那之后,却有足足数十年都没有见过耿惊花。
    再见的时候,是他已经以刑证道,成了刑罚堂的堂主,再与某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擦身而过。
    他倏而驻足,回头看去,却见瘦小的老头脚步似是顿了顿,又似乎只是他的错觉,再这样摇晃着而去,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
    再然后,丁堂主知道了更多关于那一个月的事情。
    原来小楼是这样的存在。
    原来那一日,归藏湖的大阵封印动了,那位经历了如此万年岁月的封印的魔神,竟然还有卷土重来之态势。
    而他的这位入了小楼的耿师弟,亲手斩断了自己与本命剑的联系,是去做了符修。
    往事尚且历历在目,丁堂主永远都忘不了自己当时的震惊。
    便如此刻,他在看到耿惊花竟然重新拿起了自己曾经的本命剑一样。
    丁堂主有千言万语想要问,有许多的话想要说,这个素来都不苟言笑,冷冰肃然,被称为御素阁冷面阎王,让所有弟子都瑟瑟发抖的刑罚堂堂主,眼圈竟然难以抑制地有些泛红。
    “插花还起舞,管领风光处。”千言万语在心头,丁堂主却只是静静站着,再念出了耿惊花方才所言的后几句:“把酒共留春,莫教花笑人。”
    “花啊,来一局?”
    ……
    此后的对局,再出现的耿惊花,果然已经是另外一副模样,甚至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只是御素阁本就人数众多,剑符两道都名扬天下,加之此时的耿惊花已经成了后来的佝偻小老头模样,弟子们便只当或许是哪位闭关的长老出来活动筋骨罢了。
    虞绒绒在台边观战,也会听到弟子们的议论,却大多不会讨论这个人,而更多着眼在他的符上。
    以虞绒绒如今的眼力,也当然可以看出来。
    后来元婴期的这八场比赛之间,时隔并不短,这一点,不仅可以从比武台旁的十霜树看出来,也可以从台边弟子声音的变化看出来。
    总有弟子再入内阁,也有弟子外派驻守,还有弟子……则陨落在除魔的路上,再难归来。
    如此日复一日,耿惊花的符意从第一场时的凝滞,到第八场时,已经俨然是一位起手自如,落手成阵的大阵师了。
    最后一场虞绒绒与耿惊花符与符之间的对决中,符意流转,大阵碰撞,将脚下的比武台都切割开来。
    不断旋转的璀璨符意之中,虞绒绒终于问道:“疼吗?”
    耿惊花眼神古井无波,并没有对虞绒绒问出这个问题而惊讶,甚至一瞬间就明了了她在问什么。他平静地看着她,再抬手,在她面前抬手起符:“碎骨再续,断脉重铸,当然疼。但老夫愿意,便是值得。”
    虞绒绒的双眼瞬间模糊。
    符意对撞,她用出了自己所有曾经创出的符意,仿佛要将自己从他这里所学所会的成果认真地展示在他的面前。
    ——纵使此时此刻站在她对面的这个人,并不明白她是谁,也并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用意。
    直到最后一刻,虞绒绒手中的见画终于在某个须臾中,剑气吞吐,胜了半筹的时候。
    耿惊花的目光落在那片剑光上,紧皱的眉头松了松,似是露出了一个笑容:“剑不错。”
    他的眼底好似有些怀念,有些感慨,却最终将目光重新落在了虞绒绒脸上,再道:“符也不错。”
    场景破碎,下一刻,虞绒绒已经回到了黑幕白字面前。
    她还呆呆地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再有些力竭般倏而坐倒在地。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打湿了她的衣襟与裙摆,她将脸埋在手里,无声哭泣了许久。
    太多事情不必去说,不必深究,她已经有了答案。
    护阵需要大阵师,若是小楼还有大阵师,耿惊花不必做出这样的牺牲与选择。
    她的师父,是在那场归藏湖大阵的异动中牺牲的。
    耿惊花接过了自己这位小师妹的衣钵,他舍弃了自己的剑,碾碎了自己曾经修的道,重铸血肉道脉与满身骨头,终于硬生生让自己成了一名符修,却也再也回不到往昔的模样。
    他要修这天下的大阵,也要为小楼,为他的小师妹找一位大阵师传人。
    所以他传道受业解惑,却只让她叫他一声七师伯。
    所以他并非不去救六师伯汲罗,只是彼时他碎骨再铸,经脉寸断,再到修符,入符道,成为大阵师。
    这期间,他没有走出过御素阁一步。
    不是不想,是不能。
    所以他带她走遍这天下所有的阵,这是在将本就应由她来守护的东西,重新交还到她的手里。
    “耿师伯,你可以去过你原本的人生了。”黑暗无声的啜泣中,虞绒绒喃喃说着自己想要说的话。
    哪怕对局已经结束,哪怕便是她告诉了对局中的耿惊花,也无济于事。
    但她还是在说,是说给他,也是说给自己。
    “我已经是大阵师了。”
    “你……不必再这么辛苦了。”
    第186章
    十天对于虞绒绒来说,是执笔奔赴一场又一场相遇与告别的比武台的十年,但对于所有其他人来说,十天,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十天,只争朝夕。
    尤其是浪荡了好几天才知道耿惊花的目标竟然大至此的十六月和阮铁。
    这些天来,别说合眼了,两个人几乎没有休息过半刻钟。
    当然十天不休息对于他们这样境界的修真者来说也并非什么真正吃力的事情,只是十天不合眼,与十天不眠不休还要最高强度的对战之间,到底有着许多的距离。
    容叔夸下海口,要将十六月与阮铁锤炼成金丹期大圆满,竟然倒也不是信口开河。
    至少在第八天晨曦之时,天光微亮,满身是伤、精神却依然抖擞的十六月与阮铁就真的已经站在了金丹上境,距离大圆满只剩下一线的边缘。
    有血顺着十六月的衣袖向下滴落,显然是受了伤,却又没有影响到她挥剑,因而她甚至连疗伤的间隙都省略了。
    一旁的阮铁更狼狈一点,他唇角衣襟上都是血,束发的发带早就在剑气中震碎了,他就随便撕了一条衣边束发,结果再一次被击碎后,阮铁竟也毫不在乎,就这样披发而立,倒是让原本硬挺的五官显出了几分阴柔。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地立在湖边,阮铁的剑早就碎了不知道多少把,容叔对他的剑也很是不满意,阮铁迫不得已拿出了自己传家的那柄剑。
    他本就没有刻意去炼本命剑,毕竟把十文钱三柄的铁剑炼成本命剑也没什么意思,反而是容叔这样攻击的逼迫之下,竟然反而让他与自己手中那柄传剑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联系。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神识已经彻底与手中剑缠绕,那种玄妙的感觉便是无人提点,他也知道,这是本命剑成的感觉。
    几乎是同一时刻,他也自金丹下境,一步越两境,到了金丹上境。
    “本命剑还能提升境界的吗?”阮铁惊异道:“早知道……”
    十六月扫了他一眼,阮铁却又没声了。
    他实在太废剑了,就算早知道这一茬,抠抠索索的他恐怕也还是不会拿出这柄对他来说太过意义深远的剑来冒险的。
    容叔翻了个身,整个不渡湖都随着他的动作汹涌起来,阮铁和十六月这两天都被他的汹涌攻击和锤炼方式搞得精神高度紧张,这会听到湖水声,脱战后才刚刚平息一点的呼吸和神经顿时都重新紧张了起来。
    “别慌啊崽子们。”容叔安抚道:“打了这么久,你们容叔我又不是铁打的,你们两个崽子年轻力壮生龙活虎,我老腰都要断了,让我休息一会儿。”
    他都这样说了,十六月与阮铁这才放松下来,再对视一眼,眼中都多少有了点愧疚之意。
    虽说耿师伯提了酒拿了肉来,只为让容叔指点他们,但那是耿师伯的心意,只有他们两个两手空空而来,满载而归。
    可阮铁与十六月也不是御素阁中人,就算去小厨房里,也没法拿着御素阁的牌子换酒和肉。此前紧罗密布的练剑之时,两人还心无旁骛,此刻稍微松懈,不由得对视一眼,颇有点面面相觑。
    容叔却显然丝毫没有感受到两人的思绪,倏而长长叹了口气。
    薄雾笼罩在清晨的不渡湖上,湖面的翻涌刺破了这个时间应有的宁谧,而容叔的这一声叹息,更是几乎将雾气吹散。
    晨光熹微,散去雾气后的不渡湖也不会被光线照耀,雾气于是重新聚拢,蒙蒙地笼罩在湖面上。
    阮铁试探问道:“容叔……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
    他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甚至在心底电光石火般想过,为何容叔会在这方湖底而不出,而那些时常交错响起的铁链枷锁声,毫无疑问便是将容叔限制在这一方暗无天日之中的桎梏。
    如果、如果容叔想要从这里脱困……
    他思绪还在飞转,却听容叔笑了一声,道:“此前,我听你们曾经问过耿老头为何持剑,又为何变成了符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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