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凌云话说得理所应当,挑唆的意图却是明晃晃的。假如连翘翘是寻常侍妾,醋坛子都该打翻了。
    但此时的她压根没有拈酸吃醋的气力,满腹心神都在寻思,该如何回答头一个问题。以雁凌云的聪明才智,她只须说出姓氏,那她的真实身份,以及世子爷连夜回京的原因就不言自明。
    “妾身出身低微,乃无名无姓之人。”连翘翘掂量着用词,扇坠儿在指间丝丝缕缕地缠绕,“幸得世子爷爱护,准许我随侍在侧。”
    “二公子,请喝茶,”红药接过小丫鬟端来的兔毫茶盏,双手奉上,“今儿个风大日头也大,您润润嗓子。”
    被她一打岔,雁凌云也不好细问下去,纠缠连翘翘这般身份的女人姓甚名谁,于他而言实在跌份儿。
    他拨开茶沫,微笑道:“小嫂子不愿意说也没什么,我自去问世子哥哥就是。难得世子身边有佳人相伴,往后见面的机会可多了去了。”
    见连翘翘松一口气,雁凌云又故意说出句轻薄话来:“若是世子玩腻了,嫂子无路可去,可以来寻我。”
    “嗬——”
    不知谁深吸了一口凉气,虞嬷嬷一众人可尚未退下呢,乍一听雁凌云的浮浪话,都恨不得自己耳聋眼瞎。
    连翘翘更是恼羞成怒,细想雁凌云的话不由冷汗涔涔。她跟着雁凌霄是为了活命,世人都知晓沂王世子脾气欠佳,雁凌云这诛心之言一出,简直是将她往死路上逼。
    既如此,她也懒得伺候,当即垮下小脸,脆生生地回:“世子爷家大业大,哪会缺妾身一口饭吃?自家碗里的东西,也没有拱手让人的理儿。”说罢,福了个敷衍至极的礼,鞋尖一转,扭身就走。
    被一个小小侍婢下了脸面,叫雁凌云始料未及。茶盏顿在边几上,他刚想变脸色,却见一屋子的嬷嬷、丫鬟惶惶然盯着他看,遂忍了又忍,如同他过去隐忍的十几年。
    “小嫂子的脾气不小,也不知道世子哥哥吃不吃得消。”雁凌云笑意不减,转向红药,“姐姐帮我跟嫂子递一句话,今日多有得罪,日后再给她赔礼。”
    他扶着官帽椅细窄的扶手站起身:“我就不多留了,还要回京接王妃去王陵。母妃要是知道世子身边愿意留人了,不知该有多高兴。”
    红药柳眉一挑,脑门绷得青筋直跳,躬身道:“奴婢省得了。二公子,请慢走。”
    且不说雁凌云如何暗自道恼,那边厢的连翘翘一回屋子,就钻进拔步床,落下帘子,趴在锦被上口中叼着被角哽咽。
    明月楼的姑娘们挂牌儿、出阁前,都会由妈妈们举着教鞭细心教导,如何垂泪才叫我见犹怜,从手捧心的姿势,哭泣的声音,乃至于左眼先落泪还是右眼,都有严苛而细致的规定。
    连翘翘是个中好手,可雁凌霄不在,她也不愿费力气跟红药演戏,遂将形象气质皆抛在脑后,哭得不像个妩媚撩人的宠妾,反而像一个糖葫芦被人抢了的丫头片子。
    红药撩起床帘,挂在金钩上,倚着拔步床的木月门看了会儿,有些哭笑不得。
    “夫人。”红药拍一拍哭得热烘烘的连翘翘,“快别哭了,二公子就是那样的人,喜欢跟咱们世子爷掐尖儿,他哪能真跟世子要人呀?不要命啦?”
    连翘翘哽咽道:“我哪儿知道?沂王府个个都是爷,我惹得起谁?刚才得罪了二公子,要是世子让我亲自去赔罪,我……”
    她话说得愈发凄凉,叫红药也心有戚戚。
    连翘翘这样的女子,与在上面的人眼里和物件又有何不同?京中的王公贵戚、文人墨客们,互相赠送侍妾、舞姬都是常有的事,且引以为美谈。红药虽是王府家生子,但世子或是王妃要将她送人,她也没胆子辩驳一句。
    “连夫人。”红药搂着连翘翘的肩膀,把人扶起来,喂了一口水,安慰道,“世子不是那样的人。”
    连翘翘抹泪,少顷,她的一双罥烟眉拧成一个结,哼了声:“咱们受了这等委屈,得让世子知晓才行。红药,你去跟世子爷传信,拜托他再多派些人来琉璃岛。不然这地方谁都能来掺一脚,我可不敢住了。”
    连翘翘话说得骄横,却叫红药舒一口气——连夫人不算聪明,可也不算太笨。
    她不是那种自负清高的女人,嘴上说不欲给世子添麻烦,将苦果默默吞下,等拖到无法收场的地步,才端着姿态让世子收拾一地狼藉。
    既然知道世子才是她的依仗,那么狐假虎威又有何不对?
    红药掩口轻笑:“好好好,奴婢知道了。夫人先把蜜水喝了,洗把脸,奴婢给您重新梳个发髻就去。”
    *
    次日,琉璃岛的宅邸外就多了不少护卫。
    先前的侍卫被雁凌霄一句口信打发出京,一半换为皇城司的黑衣察子,一半则是先王妃留下来的王府精锐护卫。
    两批人马日夜巡逻,水性好的划乌篷船在二十丈外的湖面上望风,除了世子的画舫谁都不允许靠近,将琉璃岛围得如铁桶一般。
    连翘翘倚坐在高耸的楼台游廊边,轻摇团扇,缓缓拨动指尖戴着的猫眼石手捻,居高临下觑了眼院子里一个个背着身,目不斜视的侍卫,焦灼的心总算松快许多。
    午间湖风清凉,水光冽滟,暗香浮动。连翘翘蜷起腿,舒服地眯起眼睛。
    浮翠流丹、勾金描银的殿宇下,一身素白罗裙的她宛若一幅秋霜美人图。
    连翘翘坐在顺风处,专职侍奉她的小丫鬟站在十步之外,享受着难能可贵的安宁。
    楼台下传来隐约的人声,连翘翘打眼一看,皆着黑衣黑甲,是皇城司的人:“哎,世子这回可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以后有得忙咯!”
    有人呸了声:“你他娘的懂个屁!这琉璃岛平时是你我能来的吗?世子让咱们保护这位夫人,是看重我们。改日哥几个平步青云吃香喝辣,你独自吃糠去吧。”
    “兄弟这话说的……”又有一人压低了声音,“夫人的模样,那天去清岚山时你们可曾看过?”
    “嚯,你小子,好大的胆子——”
    “哎哎哎,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个!”方才提起话头的人再度压低了嗓子。
    可他不知道,连翘翘顺风的位置,湖风将他们说的话一字不差吹到耳畔。
    “世子的这一位夫人啊,跟先前在江南认识的那位有咏絮之才,续史之姿的夫人,真真是一个模子捏出来的! ”
    第13章 春图
    另一位夫人?
    连翘翘噙着的笑意淡去,腹内像坠了一枚酸梅,酸酸涨涨的,不大舒坦。
    但她转念一想,便自我安慰道,皇帝都有后宫佳丽三千呢,沂王世子有百八十位娇妻美妾,也算不得什么。
    她是在生死簿上挂过名的人,没名没分跟在世子身边,能活着,能吃饱穿暖已是件稀罕事……雁凌霄喜欢谁,照着别人的模样找上她,又与她何干?
    话虽如此,连翘翘依然倒了胃口,不愿再在游廊边坐着晒太阳。若是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平白坏了心情,多没意思。
    她放下团扇,还没站起身,不远处的侍女就极有眼色地围上来。或是为她披上轻软的狐裘斗篷,或是口中说着讨巧的吉利话,搀扶上她的胳膊。
    一行人簇拥着连翘翘,娉娉婷婷,如粉云香雾般回到琉璃岛当中的殿宇。
    “连夫人。”红药笑盈盈的,挽过连翘翘的臂弯,扶着她迈过高高的门槛,“她们说你吃茶喂鱼儿去了,倒叫奴婢好找。”
    “随便走走,散散心。”连翘翘啊了一声,赶忙叮嘱道:“对了,红药姐姐,岛上有养花鸟虫鱼的嬷嬷么?快让她们想个章程,快入冬了,一池子的锦鲤若是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对上连翘翘认真的目光,红药顿住脚步,不忍将王府素来将换鱼作为养鱼法子一事告诉她。
    点头应道:“我这狗脑子,纸糊的似的,夫人不提醒,我都该忘了。明儿个就让王府的花鸟太监上岛,夫人放心,都是府里老人了,嘴严得很。要是多嘴多舌,奴婢就禀告世子,让世子爷拔他们的舌头!”
    连翘翘打个哆嗦,坐到贵妃榻上:“不至于,不至于。”
    “伺候世子,最要紧就是忠心,不忠心的人都已经死了。”红药单膝跪地,伺候她褪下绣鞋和罗袜,柳眉弯弯,眸间闪过冷意,“世子殿下这么多年也不容易,而今有了夫人在一旁知冷知热,先王妃若是知道,也该心无挂碍……”
    连翘翘手揣在袖笼里,想多问点关于雁凌霄的事,又没那么大胆子。她安抚似的拍了拍红药的手背,请她去书房取几本世子平时爱看的闲书来。
    “我这也算临时抱佛脚。”连翘翘不好意思道。
    见她如此上进,红药很是欣慰,道一声万福后退下,不出一盏茶,便抱来一摞散发墨香的史书古籍。
    “……这么多?!”
    连翘翘头大如斗,接过其中最厚的一本,指腹拨过泛黄的书页,先是打了个喷嚏,再看到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眼前不由一花。
    “世子的书大多在王府藏书阁,这儿只是奴婢能找着的一小部分罢了。”红药像私塾的夫子一般,翻开其中一页,指了指书页边缘,“夫人您瞧,这是世子的笔迹。您好好看,好好学,奴婢先去茶房瞧一眼。”
    “嗯。”连翘翘神思不属,指尖抚过雁凌霄有筋有骨、锋利肆意的字迹,深深吸一口气。
    可她已夸下的海口,自个儿给自个儿挖的坑,少不得把红药寻来的这几本书先通读一遍,等雁凌霄从王陵回来,也好有话与他说。
    连翘翘盘腿坐在矮几后,左手边是红药奉上的蜜茶,右手边是插着线香的玉兔香台,国子监的学生温书备考也不外如是了。
    然则连翘翘架势十足,也禁不住雁凌霄搁在琉璃岛的几本书太过晦涩,读了没两页,才发现不是史书是兵书。一时间天旋地转,一个个墨字像钉子似的,一个劲往她脑仁里钻。
    “啊啊啊——!”
    这是人看的吗?!连翘翘气得把书一摔,见红药不在,连忙赤足跳下地去,抱心肝宝贝似的把书捧起来,束之高阁。
    隔着珠帘,红药问道:“夫人,怎么了?”
    连翘翘面上生晕,心虚道:“没事没事,喝水呛着了,姐姐忙去吧。”
    待红药走远了,连翘翘再装不下去,躲进拔步床里,瘫成一个大字。
    她跟世子本就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何苦为难自己?说起来,她还会唱坊间风靡的曲儿,会折纸、做女红,他雁凌霄能行么?
    连翘翘越想越心安理得,索性放下玉勾,抖开衾被,窝在床里到处摸摸看看,一边酝酿睡意。
    床尾的多宝格下头有一只螺钿纹匣子,镶嵌的贝壳、宝石隐隐闪烁幽光。连翘翘起了好奇心,打开没落锁的金锁头,便看到满满一箱书。
    “……世子爷真是勤勉。”连翘翘现在一看到书就头疼,胡乱翻动几下,纤柔的手指陡然一僵。
    杏眼睁大,玉团似的脸噌一下红了,整个人从头皮到脖子都滋滋冒烟,脚心一蹬,把迎枕踹到地上。又跟扔烫手山芋似的,把手中的小册子丢去床头,好险没砸下一枚翠玉宝瓶。
    这是整整一匣子的春图。
    “世子怎么能……”连翘翘磕磕巴巴道,“怎么能看这般下流玩意儿!”
    心脏噗噗直跳,连翘翘捻一捻耳垂,仔细一琢磨方才看到的春画,还没有明月楼流传的春.宫册子来得活灵活现,便吁一口气,伸长胳膊去够那本春图,就着床帐内朦胧的光线,蜷起身子偷看起雁凌霄的藏品。
    口中念念叨叨的:“噫,还能这样?好怪,再看一眼。天呐,神仙老爷,原来世子喜欢……”
    沂王府的春图自然是宫中豢养的画师之作,构图唯美,讲究一个藏而不露,露而不淫。比起春图,倒更像是画师描摹人物的炫技之作。
    连翘翘在明月楼见多识广,翻阅几本后就没了羞赧害臊之感,转而燃起斗志,细心钻研起来。
    “……跑腿的侍卫已经坐船回京城了,明儿个就带府上专司养鱼养花的公公来。”红药缓步走进内间,勾好床帘,便瞧见连翘翘盘膝坐在床头,手捧一册小书,一脸凝重。
    她安慰道:“夫人,读书不急于一时半会儿的工夫,得日积月累呢。床厢里这样暗,仔细坏了眼睛。”
    闻声,连翘翘眼疾手快把春图塞进被窝,嘟囔着要睡个午觉。说罢双手合十,侧过脸背对着红药睡下,侧脸挤出一圈雪堆似的软肉。
    红药欣慰异常,眼中注满不符合年龄的慈爱,心中暗忖,连夫人真是勤勉,他日必成大器。
    *
    半月后,文德殿。
    皇帝咳嗽一声,挥退想端茶递水的大太监,搁下刚批阅完的奏折,看向伫立在玉阶下的雁凌霄。
    “一路可还顺利?”
    雁凌霄拱手问安:“启禀陛下,王爷的灵柩已在慈恩寺住持、太虚观道长选定的吉日封陵入土,一切顺利。只是王妃思念父王成疾,一病不起,年末、开春的几场宫宴恐怕难以入宫给皇上、太后请安了。”
    皇帝沉默半晌,抬起薄而皱的眼皮,觑一眼他年轻气盛的侄儿,而后无可奈何道:“你啊……朕也管不了那么多,行事谨慎些。”
    雁凌霄心中冷嗤,面上恭谨至极:“待立春后,陛下为臣侄袭上爵位,王妃的病自然就好了。”
    “呵!”皇帝脸色骤寒,一封封奏折天女散花一样,四散着摔到雁凌霄跟前,“霄儿,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敢指点朕如何行事?也不看看,言官们参你的那些事——纵容属下行凶,行事暴虐,专权烂刑,视刑部和大理寺如无物!今早一进城门,还把郑国公的二儿子给打了。要不是朕拦着,叫他们在朝上义愤填膺喊出去,言官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剥掉你一层皮。”
    雁凌霄跪下去,将奏折收拾成一摞,双手奉给手捧紫檀八角盘腿栗股栗的大太监,银色手甲反射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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