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算太傻。
    雁凌霄勾勾嘴角,转身请三皇子和长平侯回去:“此处女眷众多,我等在此多有不便。侯爷还是请候夫人来主持局面吧。”
    “哎,世子说得对。”长平侯瞅一眼三皇子。
    后者晃动羽扇,遮不住半张肥脸,颇为遗憾地叹一口气:“好罢好罢,堂弟是君子,就听他说的办。”
    花厅内,红药膝盖骨一软,啪嗒跪倒在连翘翘身旁,小脸煞白,憯懔道:“夫人可受了惊吓?”
    连翘翘揽住她的肩,轻拍两下后背,待红药气息平稳,方才低声说:“我没事,刚刚多谢你。侯府不宜久留,姐姐找人跟世子递口信,就说咱们去紫苏巷等他。”
    “好。”红药依然后怕,捋一捋胸口,沉着脸帮连翘翘把帷帽系好,紧紧搀扶住连夫人的臂弯,碎步往外走。
    她们走后,西厢各府的姨娘们免不了一番讨论。一拨人唾骂溧阳伯家的登徒子、破落户,一拨人心有余悸,感念沂王世子和长平侯来得及时。
    “世子不愧是皇城司主官,积威深重,刚才他一出现,我大气都不敢出了。”
    “莫说这些,世子当得起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听我家老夫人说,先王妃在时也是京城第一美人。”
    “嘘,诸位慎言。”花厅安静半晌,打断众人的姨娘朝阮国公家的萧氏使眼色,“萧姨娘,刚才跟你坐一块的娘子是哪家府上的?”
    “沂王府。”萧姨娘寻思片刻,疑惑道,“原先我以为她是沂王旧人,眼下一琢磨,才觉出味儿来。刚才那位,闹不好是世子殿下的人。”
    一屋子眼色乱飞,倒吸气声,偷笑声此起彼伏。
    终还是萧姨娘一锤定音:“能傍上沂王世子,算她有本事。上元过后,京城里不知要稀碎几颗怀春少女的心咯。”
    *
    紫苏巷。
    连翘翘净过面,素着脸,正由红药给她通头。外间就传来一叠声的“世子到了”,“见过世子”,“夫人在里间等您呢”。
    她心绪不佳,冷着一张小脸,像一枚冰镇过的杏酪糯米团子,嗔一眼铜镜里环抱双臂倚着雕花月门的雁凌霄。
    “世子爷说好带我吃酒,就是去那样的地方惹人眼色。”连翘翘哼了声,跟在长平侯府时乖巧懂事的样子截然相反。
    红药轻掩绣口,笑道:“世子,您快哄哄吧,夫人这回可是受了大委屈了。”
    雁凌霄舍不下面子,抬手让红药出去,等哗啦作响的珠帘安静以后,才踱步到梳妆台旁,把玩手柄温润的牛角梳。
    他不说没想到长平侯府会错意,把连翘翘请去西厢,戏没看成,却吃了一肚子气。也不提好好的怎会跟溧阳伯府的人卯上劲,连累了连翘翘。
    而是直截了当道:“李谡那厮脏了你的耳朵,已经叫侯府的下人教训过了。这事他理亏,被人揍了也不敢喊冤。你要是觉得还不够出气,过两日皇城司的人会去他府上拜会。”
    连翘翘踢掉绣鞋,转身跪坐在绣墩上,环住雁凌霄的腰身,默然良久,柔柔道出一句话:“世子爷,我不认识你说的李谡大人,但他似乎认得我。”
    雁凌霄握在她肩头的手一顿,如濯银河的手甲映出莹莹烛光。他沉声道:“知道了,我会处理的。”
    “妾身好怕。”连翘翘纤细的手往上,摩挲雁凌霄紧绷的脊背,宝蓝绸缎在指间荡开绵亘不绝的涟漪。
    “小夫人,”雁凌霄抚摸她柔软而冰凉的发丝,“别怕。”
    连翘翘只能信他。
    腻歪了一盏茶,雁凌霄终于想起正事,取过一段绸带,为连翘翘扎了个粗糙的麻花辫,让她换上外出的衣裳,穿厚实些。
    “赏灯?”连翘翘疑惑,“今儿个不是十四么,明日才是上元节,世子莫不是记错了日子?”
    雁凌霄顿住,万不可能承认他记错了时日,冷声道:“明晚要随陛下上城楼赏灯,寻不得空。”
    “那我就跟红药姐姐、小朱公公、小何缇骑一块去。”
    候在门外的红药和小朱子不约而同打了个喷嚏。
    *
    虽说是正月十四,街上早已灯烛荧煌。
    彩山、花车挂上随风自动的灯笼,档口饰满鲜花、绢帛,像把一年积攒的富贵泼洒在年头,狂欢的人群几乎凝成香雾和汗臭交融的热浪。
    “久闻京城上元节的大名,没想到提早一日来看,竟也如此热烈。”连翘翘换了身家常衣裳,辫子还是雁凌霄给她扎的辫子,唯独肩上披的银狐斗篷能瞧得出不凡。
    雁凌霄把终日戴着的白银手甲去了,周身的戾气消散几分,和连翘翘站在一块,乍一看就像是一对富贵人家的少爷少奶奶。
    他扶连翘翘下车,让打扮成车夫的小朱子把油布马车赶到街尾的防火巷去,红药要跟上去,却被他出言拒绝。
    “你跟着一起去。”雁凌霄摸出一枚金叶子递给红药,“停完车找个安静敞亮的开间候着,点一桌酒菜,就当忙了一年歇上一晚。”
    红药一时踌躇,瞧一眼满脸震惊的连翘翘,点头道好。
    人群熙攘,连翘翘紧跟在雁凌霄后头,没走两步就被人挤着闷头撞到他背上。
    她捂住鼻梁,酸着声音道:“少爷,你腿太长了,慢些,等等我。”
    雁凌霄停下脚步,又听连翘翘嘟囔:“你牵着我。”
    “……”他轻吸一口气,心口麻麻酥酥的,心绪复杂。
    在琉璃岛,在紫苏巷,他和连翘翘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脸皮何曾薄过?这女人不知又想耍什么小心思,居然使出这般招数。
    “等着。”雁凌霄别过脸,灼人的灯火在他俊美的侧脸勾下溶溶血色。他问沿街铺子要了两只傩戏面具,单手扣在连翘翘头上。
    “好沉!”夜叉面具极大,连翘翘要双手才能捧起系好。
    雁凌霄戴着一个样式的面具,狰狞艳丽的鬼神在他身上竟瞧不出错来。装扮完毕,就是先王妃活过来都认不出亲儿子,雁凌霄才掣住连翘翘的手腕,与她对望片刻,再十指相扣。
    没有冰冷的手甲阻碍,细腻酥软的手勾缠住干燥温暖的另一只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肌肤相贴,仿佛曝露了低微而冒犯的心思。
    “……面具好重。”连翘翘扭过脸,耳垂发烫。
    雁凌霄握紧她的手,冷不丁说了句:“娇气。”
    但谁也没松手,就这样一前一后,再并肩而行,穿行在辉宏的彩山,冒着热气的元宵铺子,和携手去桥下做成好事的男男女女中,仿佛再普通不过的一对眷侣。
    行到卖玉雕人偶的铺子边,连翘翘捶捶腿,说什么都不肯动了。围在店门口的几位少妇见他们俩杵在门外,纷纷捂嘴暗笑,跟麻雀一般四散开。
    连翘翘面上刺挠,认定是面具不透气的缘故,就揭开面具顶在头上,迈步往铺子里去。
    柜台正中摆放了一只镇店之宝的摩睺罗玉像,头身五五分的黄发小儿,咧嘴坐在圆鼓上,憨态可掬。连翘翘瞧一眼就喜欢上,指尖轻碰摩睺罗手中所持的荷叶,连水滴都刻得纤毫毕现。
    掌柜娘子见连翘翘生得姝丽冶艳,步履珊珊,再看她身后的郎君,一样的年轻俊美,衣衫华贵,遂了然道:“夫人眼光独绝,这只摩睺罗是在慈恩寺开过光的,请回去求子再好不过。”
    “……?!”连翘翘戳摩睺罗肚脐眼的手一僵,脖颈嘎吱作响,扭过头去瞧雁凌霄,清澈的杏眼中尽是求饶的意味。
    不是啊世子,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夜叉面具遮掩了雁凌霄的神情,却遮不住他话音里的笑意:“掌柜的,包起来吧,我要了。”
    第23章 ??告白
    掌柜娘子取出锦盒、绸布, 仔细把摩睺罗像包好,脸上的笑纹尽是喜色,递给连翘翘时还多说了句:“夫人早生贵子。”
    连翘翘简直想寻个地缝钻进去, 嗔怒地瞪一眼雁凌霄, 那人却跟甩手掌柜似的,袖手倚在门边, 没有上前帮忙提货的意思。
    “少爷!”连翘翘拎着丝绸包袱,如同拎一只塞满硝石火药的炸药包,可饶是她眼巴巴望着雁凌霄, 眼睛都要眨干了,后者依然不动如山。
    还有心思调侃:“提不动就抱着,多沾点慈恩寺的佛光。”
    掌柜娘子谄笑道:“正是呢,摩睺罗乃力士化神, 夫人抱紧咯, 好生一对身体康健的麟儿。”
    连翘翘没法子,只得双手将小臂长的锦盒, 抱婴孩似的横在胸前,亦步亦趋跟在雁凌霄身后。
    坏东西, 真真是坏透了!她朱唇翕动, 心下暗骂。
    “小夫人在说什么?”雁凌霄突然回头。
    连翘翘立刻蔫了:“没什么。”
    红药在樊楼下候着, 乍一看连翘翘搂着个包袱皮,以为她和世子出门一趟拐了个娃娃回来。待听罢连翘翘嘀嘀咕咕的抱怨,适才掩口一笑:“连夫人, 世子这是疼你呢。”
    她亲自扶连翘翘上车,眼底多了几分恭敬。若她所料不差, 连夫人的前程还不止于此。
    *
    回到紫苏巷, 红药取来煎茶用的泉水, 沾湿巾帕,细细将摩睺罗像擦拭一遍,再将其供奉在佛龛前。
    连翘翘吃着秫粉包团,香汤熬煮过的水团粥,口中清香甘甜,面上臊得发烫,心里却酸涩难言。
    她摸不清雁凌霄的心思,求子的摩睺罗是能说买就买的么?再说,每回温存过后,让她喝下避子汤的也是雁凌霄。一面哄一面骗,把她当作什么了?
    满天神佛在上,她情愿自己再笨拙些,最好耳聋眼瞎,对雁凌霄的好照单全收,快活一日是一日,一头栽进温柔的旋涡中,也好过在清醒中溺毙。
    思及此,连翘翘彻底没了胃口,端起兔毫纹茶盏清口。
    雁凌霄自屏风后走出,他刚沐浴过,烘完头发,周身萦绕水汽,见连翘翘仍在赌气,心下稀奇又好笑。
    他走到八仙桌边,就着连翘翘用过的玉调羹,吃一口温热的水团粥。放下碗,再抬起连翘翘的下巴,剑眉一扬,问道:“一晚上都寒着张脸,我招惹你了?”
    “妾身哪敢跟世子耍小性子。”连翘翘哼了声。
    “小夫人。”雁凌霄冷笑,“你是愈发恃宠而骄了。”
    说罢,他揽住连翘翘的腰,紧实的胳膊勾住膝弯,在一声浅浅的惊呼中,把人横抱至里间。
    静谧的紫苏巷外,狂欢昼夜不歇。玉勾敲击在拔步床精巧的雕花床栏上,床幔如风卷云涌,四下翻飞。鎏金银香囊自腰间滚落,香粉簌簌洒了一地。
    衾被在不久前用薰笼烘热过,海外的棉花和辽国的羊绒混合在一处,拿藤拍敲得松松软软。连翘翘被雁凌霄一摔,就整个身子陷了进去,手脚无处着落,唯有紧紧搂住雁凌霄的肩。
    绸缎摩挲,窣窣飒飒。雁凌霄卸下连翘翘的莲叶纹系带时,颇费了些工夫。罗裙铺散,如琉璃冠珠,金星雪浪,层层叠叠盛开。
    “世子,我不想……妾身换个法子帮您。”连翘翘心烦意乱,提不起劲,手抵在雁凌霄胸膛,总想着推拒,可她哪里挡得住沂王世子的掠夺?既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
    纤柔的手无力垂在榻边,裙摆细细密密绣满的莲心纹,被连翘翘死死握在手心,细巧的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朱唇紧抿,直到雁凌霄俯身吻住。她尝到血腥味,整个人懵懵懂懂,被雁凌霄哄着张开嘴。
    “不想?”雁凌霄讥道。他声音低沉,在幽悄夜色中带来疼痛,也挑起一阵酸麻。
    惬意朦胧间,雁凌霄听到连翘翘颠来倒去嗫嚅着一句话:“妾身不想,不想给世子生孩子……”他立时冷下脸,行事愈发暴虐。
    坠兔收光,远鸡戒晓。
    红药打着呵欠,端一碗犹冒热气的药进屋。她放轻步子,撩开珠帘,见雁凌霄倚在迎枕上,环抱着衣衫凌乱的连夫人,手指一圈圈缠绕青丝。
    “世子,夫人睡了么?药在炉子上温了一晚上,还是趁热喝了吧。”红药福下身,双手捧碗递给雁凌霄。
    连翘翘半梦半醒听到这句话,顿时瞌睡都没了,心头一阵发酸,扭头埋进鸳鸯枕,闷声说:“药搁方几上吧,午膳前再喝。”
    “连夫人。”红药为难地看一眼面无表情的雁凌霄,温柔安抚道,“琉璃岛的大夫给您请过平安脉,说夫人气血虚弱,寒湿凝滞,癸水才会不准时,身子不爽利。这副方子须一日一回耐心调养,断了一次就前功尽弃。您就看在奴婢枯坐一夜的份上,多少喝一口?”
    “她平时吃药也是这般娇生惯养?”雁凌霄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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