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太后
    次日, 雁凌霄晨起宿醉,头痛欲裂,昨个儿怎么回的玉英殿都忘得一干二净。
    连翘翘没法儿, 端一盏香汤漱口, 纤柔的指腹揉按上他的额角。嘴里不住劝慰:“殿下,喝酒误事又伤身, 以后可别硬撑着。”
    “连翘翘,”雁凌霄捉住她指尖,干燥滚烫的掌心捋向嫩葱似的指根, “你好啰嗦。”
    连翘翘甩开他,又被一把揽进怀里。
    两人正厮闹着,绿芍垂首进了内殿,低声禀告:“殿下, 良娣, 太后娘娘有请。”
    *
    慈宁殿。
    金狻猊内佛香未熄,长案上奉了一盘佛手。太后敬过香, 做完今日的早课,宫女们便鱼贯而入, 为她净手、梳头。
    “太后娘娘, 四殿下和连良娣在殿外候着了。”宫女手上动作灵巧, 三两下就将满头华发束作高髻。
    太后雪白的眉纹丝不动,淡淡道:“是么?让四皇子进来。”
    宫女“哎”了声,福礼后转身去了殿外。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立在廊下, 一人着玄色圆领袍,一人着杏色夹袄柳绿罗裙, 瞧着鲜明可爱。
    “四殿下, ”宫女低下头, “太后娘娘唤您进去呢。”
    雁凌霄应一声,垂眸看向双手搭在腰间,满脸写着乖巧的连翘翘,冷声吩咐道:“良娣没用早膳,找人带她去偏殿,用几份点心垫垫肚子,免得在太后面前失仪。”
    宫女心下讶异,来慈宁殿请安的皇子、嫔妃不少,像四殿下一样“宾至如归”的可不多。她朝连翘翘福身:“奴婢省得,良娣,这边请。”
    殿内,太后倚在矮几旁,拨动佛珠。她鬓发皆白,容貌却不见老,若不看眼尾的皱纹,与四十出头的命妇无异。
    见雁凌霄迈过门槛,缓步走到近前,太后端静雍容如一尊白玉佛像的面容遽然一颤。沉默许久,她拉过雁凌霄的手,轻拍两下:“霄儿,刚才你走来,哀家还以为是你父皇又年轻了二十岁。”
    雁凌霄扯一扯嘴角,全当是套话。他打小辗转于沂王府与内廷,太后亦是沂王的生母,这话说得未免晚了十年。
    他拱手问安:“见过皇祖母,太后娘娘千岁。”
    “好孩子。”太后合掌道好,“你养在哀家眼皮子底下,没流落到外头吃苦,是皇家之幸。你父王……皇叔将你带得很好,他若泉下有知,看见你如今的出息,也会为你高兴。”
    父王要是知道,会气得把棺材板给掀了。雁凌霄敛去眸中的讽意,沉声说:“儿臣仰赖太后和陛下教诲,勤学笃行,不敢有一日辍止。”
    说起早逝的沂王,太后有些哽咽:“早知今日,当年合该让你母妃嫁给皇上。可惜当年,你母妃性子倔,不愿为太子侧妃,和你皇叔倒成就一桩孽缘。”
    雁凌霄看向青金石砖细若发丝的砖缝,浑不在意道:“母妃与沂王爷感情甚笃,相敬如宾。”
    太后拭泪的手一顿,唏嘘不已:“那就好。”
    宫女奉上热茶,太后温声说:“哀家宫里不爱做点茶,这明前的散叶茶泡开了很是爽口。”
    雁凌霄端起兔毫盏,拨开针尖似的银叶,噙一口热茶,就听太后问:“霄儿,你是聪明人,陛下的意思哀家不必多说,你应该明白。”
    又是潜龙在渊的玉英殿,又是太子妾室才能封诰的良娣。皇帝有意让四皇子为储,已是举朝皆知,但离板上钉钉仍有一段距离。
    雁凌霄默然不语,放下茶盏。
    太后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心道,霄儿这副样子比起皇帝,更像他母妃。主意比谁都大,心若磐石,无所转移。
    “听说玉英殿里,还有位良娣?”太后问,“怎么悄默声的,纳了个八品小官家的女儿?”
    雁凌霄笑了笑:“连氏听话伶俐,心思剔透。”听话么,勉强占八分。伶俐狡黠,却是半点不沾,顶多有些小聪明。
    “那也好。”太后唤来宫女,“宣连良娣。”
    那边厢,连翘翘在偏殿坐得腰臀发麻,一双杏眼放空,虚虚盯着香炉上的袅袅青烟。许是一回生二回熟,皇帝都见过了,再去觐见太后时,连翘翘心里并不发紧。
    随宫女进殿,垂眸耷眼,一板一眼地行大礼,等再抬头,连翘翘就见雁凌霄眸中带笑,摩挲着白银手甲。
    “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太后示意宫女扶起连翘翘,“眉目尚且端正,娟秀俏丽,只是身量有所不足。霄儿,过几日让太医给良娣请平安脉,好生将养身子。”
    连翘翘不敢接话茬,磕巴道:“……谢太后娘娘恩典,娘娘千岁,千千岁。”
    “好了,哀家也乏了。”太后的鎏金护甲轻抵额角,“把哀家给四皇子备的礼拿来,再从私库给连良娣拿一张座屏,一套红宝头面,就算是哀家给连良娣的见面礼了。”
    雁凌霄与连翘翘齐声谢过太后,相携退去。
    *
    四皇子还朝的喜事后,转眼间就到了春猎的日子。
    北有辽国狼贪虎视,大绍的贵族男女们都善骑射。连翘翘不会骑马,也跟风做了身柳绿骑装。
    奈何雁凌霄是个不解风情的,骑马行到马车边,撩开珠帘往车里瞅了一眼,哼笑一声:“端阳节没到,哪来的粽子?”把连翘翘气得扭脸不理人。
    猎场在京城北郊,草长莺飞,水木明瑟。
    皇帝心怀舒畅,也有意给雁凌霄撑场面,赐他一张御弓后,当众说道:“舟车劳顿,朕没心思跟你们年轻人相争,就由霄儿代朕上阵行猎。若有所得超过四皇子的少年英豪,朕将大大有赏。”
    三皇子正在喝乳酒,闻言笑道:“父皇,您此话一出,又有几人敢跟四弟争出个一二来?”
    皇帝瞥他一眼,咳嗽道:“猎场上不□□份高低,只在箭下见真章。今日春猎魁首若有职阶,赏银五百,封骁勇将军。”
    骁勇将军乃殿前司的五品虚衔,手无职权,却是大小典礼随侍在皇帝身旁充作仪仗的近臣,对没有爵位的勋贵子弟们而言,不亚于一架一步登天的云梯。
    雁凌霄勾唇,翻身上马,满不在乎刺向他的灼热目光。胜过他就能成为五品将军,父皇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啊。
    尖利的哨响后,令旗一挥而下,猎猎如啸。上百人马四散开,其中一匹通体墨黑、身披银铠的马儿最为惹眼,箭一样风驰电掣,绝尘而去。
    女眷们坐在背风处,座位前都架了纱帐,不过她们的位置地势较高,猎场上发生的一切都一览无余。
    连翘翘原本独自缩在角落,默默喝茶,没多久,就被太后唤去伴驾。她担心犯错,给雁凌霄丢人,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跟太后问安后,就跪坐在下首。
    太后问话,她就答。太后不搭理她,她也乐得清闲,偶尔给太后打打扇子,换来一句“孝顺”,其余时候都安静如一盏美人灯。
    傅绮文在下边冷眼瞧着,心下郁结。这连氏也是邪门,才多久呐,就从区区一介外室,摇身一变成了皇子良娣。不过,连氏身份低贱,于她也有益处。她父亲是朝中一品大员,等她做了四皇子妃,甚至太子妃,有连氏做活靶子,她的位置才更稳当。
    思及此,傅绮文粲然一笑,问过母亲后就雍容雅步行到太后跟前,深深福礼,端的是仪态万千:“太后千岁,臣女傅绮文,请太后娘娘安。”
    太后偏过头,侧耳听宫女耳语,随后点头道:“傅枢密使家的姑娘?”
    “臣女行六,父亲在枢密院主事,二哥任殿前司从五品虞侯。”说话间,傅绮文睃一眼跪坐在一侧的连翘翘,见她无动于衷,只有一搭没一搭给太后摇扇子,还趁人不备打了个呵欠,不由气结。
    太后含笑道:“傅大人会教姑娘,生得好,谈吐也得宜,也不知以后要便宜哪家的郎君?”
    傅绮文面露羞赧:“前两年为祖父守孝,家中尚未给臣女定亲。臣女也想多陪伴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
    “不错。”太后思虑片刻,望向坐在右手边的三皇子生母,“姜贵妃,你以为呢?”
    姜贵妃体型不如三皇子般硕大,但也是富态丰腴,面若银盘,听太后把皮球踢给自己,不由笑道:“臣妾不敢妄言,都听太后和陛下的。”
    她瞥一眼缩成一颗圆白菜的连翘翘,又道:“要按臣妾的意思,给三皇子择一位连良娣一般柔顺婉约的姑娘就好。家世不在高,能规劝夫君,绵延子嗣才是最紧要的。”
    傅绮文银牙一咬,差点没绷住当着太后的面挂上脸色。
    莫名卷入争端的连翘翘,茫茫然抬起头:“?”
    正说着,一声号角,猎场捷报传来:“四皇子射中雄鹿一头,银貂一只,白狐一只,野兔三只——”
    四下人声喧杂,都在赞叹四皇子骑射双精。各家女眷心下感叹,陛下也是霸道,把沂王家养了二十年的世子改宗记名,做自家的皇子。这般超群拔萃,就算不是亲儿子,而是侄子,又有何不可呢?
    少顷,负责收捡猎物的小太监驾着挂红绸花的马车赶到,一骨碌翻下车,跪地匍匐,吊着嗓子道:“禀太后娘娘,诸位娘娘、夫人,四皇子命小的把雄鹿奉给皇上,再将银貂皮奉给太后,白狐皮送给连良娣。旁的野兔,也命小的送来,给娘娘们尝尝鲜。”
    太后抚掌微笑:“霄儿是个好的,才刚到手的猎物,都惦记着哀家。连良娣,哀家近日斋戒,用不得这些,银貂皮就赏你吧。”
    “谢太后恩典。”连翘翘起身谢恩。她身形纤细,穿一身绿色骑装如一片柳叶,清新明快,柔柔一福礼,更显得身姿窈窕,且有几分妩媚。
    周遭或羡慕或妒恨的视线,如冒着硫磺气泡的温泉,稍有不慎就会让人飘飘然。
    而连翘翘只是略略扫一眼小太监奉上的皮草,新鲜干净,还冒着热气。她迅速别过脸,心中暗骂雁凌霄,不会送礼别送,血刺呼啦的,想吓死谁?
    旌旗猎猎,远处信号旗打了两道,来送礼的小太监脸色一变。
    霎时,尖锐的号角响起,有殿前司的禁军护卫快马赶来,高声道:“启禀太后,四殿下遇刺——!”
    第35章 ??浑水
    “什么?!”众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乱作一团。
    太后捂住心口差点厥过去,好险被宫女扶住。她冷下脸色,声音颤抖:“先帝保佑, 霄儿呢, 霄儿如何了?”
    连翘翘同样耳畔嗡鸣,宛如被摁进湍急的河水中, 呼吸凝滞,人像木偶一般倚着太后,定定地跪坐。
    “四殿下受了轻伤, 陛下已经请了太医过去。”禁军护卫浑身冷汗,单膝跪地,“太后娘娘,猎场旷阔四面无遮, 陛下吩咐属下率一队人马护送太后和诸位娘娘回帐篷休憩。”
    众人早没了观赏春猎的心思, 留下一片杯盘狼藉,坐上马车飞驰回到营地。
    雁凌霄的营帐前, 被护卫围得水泄不通。连翘翘心下焦灼,在帐篷前探头探脑, 揪着绡帕打转, 好半晌才寻到个熟脸。
    “小朱公公。”连翘翘低头望向小朱子手捧的铜盆, 边沿搭了两块巾帕,上边全是血。她心里咯噔一下,忙问:“殿下流了这样多血?太医怎么说?可否……可否让我进去看看他?”
    小朱子左右看看, 悄声道:“连良娣,殿下伤势不重, 这些都是皮外伤。皇上也在呢, 里头乱得很, 良娣不如再等等?等陛下走了,小的再带您进去。”
    连翘翘朱唇紧咬,也顾不得那么多:“殿下在里间受苦,我却在外头干等着,没有这样的道理。我既是殿下的良娣,越是这种时候,越该陪在殿下身边。”
    雁凌霄如今和她休戚与共,假如真出了什么事,她也落不到好。
    况且……连翘翘攥住襟口,试图平复揪紧的心。她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想亲眼见到雁凌霄,确定他还安好。
    小朱子咬咬牙,低声道:“良娣且等等,奴婢去去就回。”
    不多时,小朱子端了一盆热水回来,连翘翘垂眸敛目,袖手跟在他身后。营帐前,两名手持刀戟的禁军侍卫作势要拦,听小朱子说是四皇子良娣,又目露难色。
    正僵持着,一位高大的黑衣察子掀开毡帘,见到连翘翘,不由一喜:“这位可是连良娣?属下王璞,在皇城司做事。赶巧了,殿下正让属下去猎场找您呢。”
    “王大人。”连翘翘福礼。
    王璞黑蚕似的眉毛一抬,侧身避开,撩起毡帘一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连翘翘和小朱子闪身进去。
    营帐内乌泱泱十几人,气氛压抑到叫人喘不过气。
    连翘翘一打眼就看到雁凌霄倚着迎枕,空裸上身,半披着外袍,神情冷淡,由太医躬身在榻边包扎上臂的创口。瞧见雁凌霄青鬓丹唇,血色尚足,连翘翘轻吁一口气。
    皇帝面沉如水,正在叱责殿前司都指挥使:“出发前尔等跟朕夸下海口,说会确保春猎安全无虞。现在倒好,刺客都闯到猎场里来了!要不是四皇子武功尚可,岂还有命在?假如那些刺客冲着朕来呢,尔等又想如何狡辩?”
    殿前司的将领们冷汗淋漓,跪地拱手道:“陛下,此事蹊跷。刺客见事情败露,均服毒自尽,臣等想查出幕后主使,尚须陛下宽限些时日。”
    连翘翘竖起耳朵,双手搭在腰间,步履轻盈地绕过一干大臣、宗亲,跟在小朱子身侧来到榻前。
    雁凌霄见她来了,也不做声,挥退太医后,让连翘翘坐在矮杌上,用没受伤的右手摸了摸她的发髻。
    “殿下。”连翘翘眼眶微湿,但也知道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于是抿紧唇,拧干湿热的巾帕,为雁凌霄擦拭左臂残余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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