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笑着谢恩才是,她思忖着,雁凌霄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女人。她已将心底最为僭妄的秘密告诉雁凌霄,他不相信,她也没有遗憾。
    可是为什么,她一直在哭,雁凌霄亲手斟的花茶,全换作泪水往下淌。她哭得不体面,不好看,没有梨花带雨,没有西子捧心,把在明月楼的毕生所学忘个干净。
    雁凌霄看住了,搭在矮几边缘的手指动了动,想为她拭泪。
    连翘翘拍开他的手,扶着罗汉榻想站起身。下一瞬,却耳畔一声尖锐的嗡鸣,身形摇晃,歪倒在雁凌霄怀里。
    第52章 ??父皇
    雁凌霄一把搂住连翘翘, 她身子轻盈,面无血色,歪在臂弯里像一捧将晞的白露。雁凌霄咬紧牙根, 胸膛剧烈起伏, 恨恨道:“起来。”
    他以为连翘翘又在装相,使出拿捏男人那套把戏, 把他当蠢彘糊弄,但见连翘翘呼吸微弱,颈侧指痕泛红, 再一碰额头,烫得像烧红的碳。
    雁凌霄顿时脸色大变,阴沉如水,喝令道:“传太医!”
    太医就候在门外, 躬身背着药箱, 迈着方步进屋,刚要拱手向皇帝请安, 就见罗汉榻的矮几被踢到一边,当中躺着一人:“陛下, 这……”
    “人昏过去了, 且有些发热, 给她诊脉,开几副方子。”雁凌霄揉按太阳穴,吩咐守在门边的小朱子, “煮一碗参汤。”
    两个小的托给侍女照管,就在一墙之隔的偏厅嘤嘤哭泣。小朱子心乱如麻, 期期地应了, 还不住勾头往茶室内看。
    太医亦暗暗道苦, 他才五十岁,上面的院判、院使眼看还有十年好活,这回随皇帝南巡,是他四处使银子疏通换来的差事,还想着借此攒攒资历,却没料到会遇到这样的麻烦事。
    榻上的女子衣衫朴素,裙摆起了毛边,脸被皇帝的斗篷遮住大半,仍能窥见殊色,霜雪似的腕子搭在榻边。太医瞥见她脖颈的一片红淤,眼皮一跳,不敢细想,坐到脚踏上闭目搭脉,雁凌霄的目光压得他后背一沉,额头挤出几滴冷汗。
    为宫里的贵人诊脉是个技术活,望闻问切完了如何说病症、开方子,话说到几分满,都要提着脑袋仔细琢磨。
    太医摸不清雁凌霄的意思,沉吟半晌,斟词酌句道:“陛下,这位夫人积劳成疾,郁结于心,底子单薄虚弱,如中空的莲叶,故而风邪入体就发起高热。依微臣看,先用麻黄、苏叶等物把寒气发散了,再仔细用汤药、膳食将养。”
    雁凌霄横坐在床头,闻言攥紧了连翘翘的手,先前不觉得,现在却像握了一把骨头。他心头一突,吩咐道:“下去抓药,再取几副温养身体的药膳方子给船上的御厨。”
    太医袖手退下,小朱子便端着姜茶进来,他看一眼雁凌霄,再偷摸睃一眼连翘翘,心里直敲边鼓。
    雁凌霄没好气:“想问什么就问。”
    小朱子搁下汤碗,见雁凌霄接过,捏着调羹轻搅,哽咽着问:“陛下,这可是连良娣?”
    “嗯。”雁凌霄勾了勾唇,把斗篷抖开,让小朱子取被褥和炭盆。
    “良娣是侍奉过佛祖的人,有佛光庇佑才能大难不死。”小朱子抬起袖子抹泪,去外头吩咐两句,又面露难色回转过来,“陛下,少爷和小姐在偏厅哭闹不止,小的来请陛下拿个主意。”
    雁凌霄眉心轻蹙:“带他们进来,再置办几份点心、甜汤。”
    小朱子着急忙慌去了,再看到兕子时依然惊叹,这鼻子眼睛活脱脱就是个小陛下。画舫所有人都对兄妹俩的身份有所猜测,但雁凌霄不提,他们也守着本分装聋作哑。
    “阿娘。”犀哥儿跌跌撞撞趴在床头,拱进连翘翘怀里,鼻涕眼泪全蹭在雁凌霄的斗篷上,“阿娘你怎么了?阿娘别不要我!”
    兕子踮起脚,踩着脚踏蹭到罗汉榻上,摸一把连翘翘的额头,唬得哇哇大哭:“娘亲要烧着了!”
    雁凌霄被吵得脑仁疼,深吸口气,冷冰冰道:“都闭嘴。”
    龙凤胎一齐打个哭嗝,眼泪汪汪地望着雁凌霄,然后哭得更响了。雁凌霄哪见过这锣鼓喧天的场面,他还在沂王府时,雁凌云左右有三个侍奉的奶嬷嬷,一哭闹就会有专人去哄,他作为兄长要做的不过是举着拨浪鼓和小弓小箭玩一玩弟弟,当真让他料理小孩,不如再给他一沓奏折。
    “再吵,该把你娘亲吵醒了。”雁凌霄拨开连翘翘汗湿的鬓发,神色温柔。两个小孩呆呆地看着他,渐渐止住哭声。
    一列侍女抱着衾被,抬着屏风、香炉进屋,不多时就把素雅的茶室安置成暖融融的寝房。铜盆里火星迸裂,茶炉端到八仙桌上温药,四足宝鸭香炉里点燃杜若香散药气。
    黑褐色的汤药散发一股辛辣苦涩的味道,雁凌霄拧着眉,让连翘翘躺在他大腿上,稍稍垫高头颅,再撇开药沫子吹气,小心地喂连翘翘吃药,半喂半灌的,好半晌才喝下去半碗。侍垂手在一旁心焦,无人敢言陛下把另一半洒在了被褥上。
    小朱子给犀哥儿盛了一碗黄鱼小馄饨,又给兕子一颗酥油泡螺,笑眯眯道:“少爷、小姐,慢些吃,小心烫。”
    两个小的不经饿,哭了好半天早就饿到前胸贴后背。兕子望一眼睡昏过去的娘亲,捧着奶油快要溢出来的酥油泡螺,咽一口唾沫。
    雁凌霄失笑:“吃吧。”
    兕子瞪一眼他:“我才不吃。”可她一扭头,就见自家哥哥手捧蓝底紫花的小碗,一口一个馄饨,吃得满头汗,气得大叫:“哥!”
    犀哥儿茫茫然抬头:“妹妹,吃啊,过饭点不吃饭娘亲醒来了要生气的。”
    兕子不甘不愿,瞪一眼雁凌霄,吃一口酥油泡螺。小朱子侍奉在一旁,笑弯眼睛,提着帕子为她擦嘴。
    等两个小的吃足了,小朱子便带着侍女们退下,茶室外的走廊站了一排太监,另有十个皇城司的察子,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兕子爬到罗汉床里侧,皱着眉,捧住连翘翘的手,问雁凌霄:“娘亲要睡多久?”
    雁凌霄弯腰把在床边扑腾的犀哥儿一道抱上去,低声说:“吃过药,睡上几个时辰吧。”
    兕子扁了扁嘴,团起身子睡到连翘翘身边。雁凌霄见了,心头一软,抱住小儿子的手臂松了些许力道。
    犀哥儿坐在雁凌霄腿上,他已经知道雁凌霄不是“姐姐”,外间的朱公公都管雁凌霄叫陛下。他仰起头,只看到雁凌霄的下巴,陛下的怀抱硬邦邦的,跟娘亲不一样。
    “陛下,你是我爹爹吗?”他问。
    雁凌霄眸光动了动:“叫父皇。”
    怀里的小子低下头不搭腔,去抠锦被的鸳鸯团花刺绣,兕子拳头抵在嘴边,噗噗直笑。雁凌霄被下了面子,也不恼,问他们小时候的事情。
    说到小时候,犀哥儿就来劲了,小嘴嘚吧嘚吧地说:“以前我们和南姨住大房子,然后去了村里,和公孙叔叔一起住。村子里有很多鱼,娘亲让我们天天吃鱼。再然后,就到镇上,娘给人做衣裳,每天都忙着绣花,是金婶娘照顾我和妹妹吃饭。”
    雁凌霄眉毛一扬:“公孙叔叔?”
    “公孙叔叔可好了,他会扎风筝。”犀哥儿弯弯嘴角,一低头看到病恹恹的连翘翘,又唉声叹气,“等娘亲好了,我们就回村里,我不想让娘亲这么累了。”
    兕子嘻的笑了:“哥哥怎么这样笨?他是想问你,公孙叔叔是不是娘亲的相公呢。”
    雁凌霄默然,这两个小的,要不是一个像他,一个和连翘翘生了一样的杏眼,真想现在就丢出去。
    犀哥儿张大嘴,惊讶:“啊?陛下,你也想做我娘的相公?”
    “也?”雁凌霄挑眉,额角青筋砰砰直跳,唤来小朱子,耳语一番,让他差人把连翘翘回南梁后见过的人经过的事,一应事宜通通写成折子奏报。
    随即掐着腋下拎起犀哥儿,扔到床尾,掖好被角后,语气生硬:“吃饱喝足就好好睡一觉,要是吵醒你娘亲,就把你丢进湖里喂鱼。”
    *
    宝鸭金炉紫烟袅袅,窗外湖水澹澹,船身随波轻轻晃荡。
    连翘翘眼皮沉重,指尖一颤,就被人握住,耳边响起那人冷峻的声音:“醒了?”
    心头的酸楚随湖水颠簸,倒灌入鼻腔,她别过脸,往蜀锦枕巾蹭去两滴泪。
    雁凌霄扯一扯嘴角,笑容中有自嘲的意味,松开她的手:“既然醒了,就起来多吃点东西。骨瘦如柴的很好看?”
    连翘翘揭开被角,借着昏黄烛光往里偷瞄,倒也称不上是瘦骨嶙峋、一马平川。她有气无力地坐起身,环顾变了番模样的茶室,哑着嗓子问:“陛下把哥儿姐儿安置在何处?”
    “楼上,开了间有暖炉的客舱,现在都睡了。”雁凌霄一哂,觉得有些讽刺,连翘翘还能问什么?
    “谢谢陛下。”连翘翘吁一口气,搭在领口的手放下,踌躇片刻,反握住雁凌霄的手腕,掌心一撑,欺身过去就想吻他。
    雁凌霄扣住她的肩头,扭过脸,轻软而苦涩的吻羽毛般啄在嘴角。他眼眸微眯,轻蔑地笑了:“这就是你谢恩的方式?”
    “妾身身无长物……”连翘翘屈起手指,盯着泛粉的指尖,叹了口气,“我没有别的东西能给你。”顿了顿,再补上一声“陛下”。
    雁凌霄抚过她颈间的指痕,欣赏他亲手落下的烙印,冷笑:“朕不缺女人。”
    “嗯。”连翘翘像被人在心口重重打了一拳,浑身一颤,轻声说,“我知道。”
    酝酿已久的火气掠遍脏腑,雁凌霄忍了又忍,才没有当即甩手离去。他捻起连翘翘一缕发丝,缠绕在指间,凑近了嗅闻,近到仿佛含吮住连翘翘耳垂:“朕说什么,你信什么,朕说别的你为何不信?”
    雁凌霄胸腔的震颤近在耳畔,连翘翘半边身子又麻又酥,香囊络子丝丝缕缕地拂过她的手背,她整个人都定住了,好似绣绷上的绣片,被几个字扎得动弹不得。
    连翘翘朱唇微张,声音都在发抖:“陛下想说什么?”
    第53章 ??金链
    画舫不比宫里疏阔, 茶室窗户覆上密不透风的毡帘,狭窄而闷热。雁凌霄抱住连翘翘,下巴一点, 嘴唇轻贴滚烫的额, 想了想,回道:“没什么。”
    连翘翘一时怔愣, 抬手握了握雁凌霄小臂,玄袍广袖下是熟悉的筋骨,指腹掠过的却是陌生的龙纹, 大内绣娘细密的针脚将她的心也密密匝匝缚紧。
    世子,太子……帝王。他们分别日久,已然各自变了模样。
    雁凌霄怜惜过的连翘翘,沾染了市井的泥腥, 手上有几条人命, 回首去看,连翘翘也不识得自己。总归要跟雁凌霄回宫去, 以皇城司的手段,这些年她经的事早晚会奉到文德殿书案上。
    思及此, 连翘翘摩挲雁凌霄左手背的伤疤, 横下心道:“雁凌霄……有话要同你说。”
    雁凌霄挑眉, 指尖点一点她的唇珠,沉声说:“没规矩。”
    天大的规矩也比不得接下来的话。连翘翘像是站在悬崖边,怀揣破罐破摔的隐秘心思, 冷不丁道:“我在外头杀过人。”
    雁凌霄眸色变幻,紧了紧环住连翘翘肩膀的力道, 额头相抵, 轻笑一声:“是么?”他翻来覆去揉捏连翘翘的手, 一节节揉按白生生的柔荑,没当真:“杀了就杀了。”
    见连翘翘沉默,不像在说笑耍小性子,他这才坐直身,脸阴得能滴出水:“怎么回事?”
    “陛下听了可会怪罪妾身?”眼瞅着雁凌霄不动,连翘翘叹口气,蜷起腿来环住双膝,隐去生子时大出血豁出半条命一节,低垂眼睫,一股脑把离京后的经历说了,“……若说吃苦,这些个也算不得苦。没少过银子,没短过吃穿,还有两个小的陪着。如果不是他们俩在,妾身决计支撑不了那么久。”
    “裴鹤!”雁凌霄牙根耸动,恨恨道,“南梁的小皇帝让他那样轻易死了,还留具全尸,倒便宜了他。”说罢,捧住连翘翘侧脸,摸了摸她的鬓角:“当时情况危急,不出手就必死无疑,做得好。”
    “陛下不嫌弃妾身杀过人?”连翘翘下巴抵在膝盖上,杏眼清凌凌的。
    雁凌霄眼眸微眯,这才明白过来:“你故意说这些话,想试探朕……让朕厌了你?”
    “那陛下厌了我吗?”连翘翘跪起身,搭着雁凌霄的肩,伏在他耳边,“我不是陛下偶然间忆起,叹一声可惜的连翘翘,不是一张单纯无垢的纸。欺君之罪,我一人就犯过万万次。陛下为什么不厌了我?”她发着热,吐息也是热的,像薰笼上烘热的兰草,一字一句叩进雁凌霄耳中。
    “偶然?”雁凌霄冷笑,“连翘翘,你又知道这些年有多少次偶然?”
    侧过脸去,鼻尖相碰,嘴唇轻触,像拂过干枯的花瓣。心头麻麻痒痒的,恨不得把她嚼碎了吃肚子里,又想好好捧着,碰一下怕化了。雁凌霄忍了又忍,扣住圆润的肩头,一手按在她脑后,闭眼吻下去。
    他也惦记过自己。连翘翘也阖起眼,像吃了一把未熟的石榴,心头浮起微微的酸意。
    她跪在榻边,很快失了气力跪不住,勾着雁凌霄脖颈,身子发烫,渐渐的也不知是雁凌霄的热意,还是她在发热,整个人烫得要融成水,溺死在绵绵不绝的吻里。这时候,连翘翘才确信,雁凌霄是再也不会放过她了。
    “唔,陛下……雁凌霄!”松松拢在耳后的墨发横斜过玉白软枕,如雪地泼洒墨色,连翘翘推拒不成,两手虚握成拳捶了雁凌霄几下,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红泥小茶炉似的喘,嗔雁凌霄一眼:“妾身病体难愈,陛下收敛点吧。”
    雁凌霄沉默良久,偏过脸去不看连翘翘,缓了好半天才和没事人一样站起身,有条不紊地为她脱衣净面,玉指一根根从指尖擦拭到指根,干燥的手心在一掌可握的腰间盘桓良久,再面无表情把人塞进衾被,严丝合缝地裹上。
    “朕去看一眼两个小的。”雁凌霄说,“你好好躺着休息,有事就叫小朱子进来伺候,只是别想着跑,走廊都是人,窗下甲板也有侍卫值守,你跑不掉的。”
    不会再离开了,连翘翘想,得到过一次惦念,知道雁凌霄没忘记过她,就已经足够。她不能再贪心地想要更多。
    *
    翌日,天蒙蒙亮,画舫就顺着玉湖沿线自南向北慢悠悠回到州府。
    小朱子亲自伺候连翘翘梳洗,衣裳都是快马加鞭送到码头的新衣,百花刺绣繁复精美,穿在连翘翘身上却显得清新素净。他亲手给连翘翘簪一枚红宝牡丹发钗,望着铜镜里妩媚昳丽的美人,不期然红了眼眶:“这些年良娣受苦了啊。”
    “过去的都过去了。”胭脂纸片衔在唇间,连翘翘抿抿嘴,脸色实在苍白,又点一点胭脂膏,在腮边拍散,斜签着身子睇小朱子一眼,笑道,“你都是陛下跟前的朱公公了,怎么还跟毛头小子一样,说哭就哭?”
    小朱子破涕为笑,咧开嘴奉承几句,等侍女们端着铜盆和妆奁出去,压低声音问:“良娣回宫后要作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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