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轻名并不意外:“此话怎讲?”
    顾平林道:“女子痴心,你既无意,就不该去招惹,徒惹因果。”
    段轻名漫不经心地取过他的茶杯,倒掉其中剩茶:“你怎知我无意?”
    顾平林一愣:“你……”
    段轻名道:“你不也对她们感兴趣?”
    这事瞒不过他,顾平林没否认,自己确实对周氏姐妹感兴趣,而且是因为他,一来好奇这两姐妹是否还会跟他,二是两姐妹身份特殊,担心灵心派受牵连。
    段轻名重新为他斟上一杯茶:“专心一点。”
    “嗯?”
    天色渐暗,凉风过窗,薄唇边的笑意似乎也褪去了暖色。段轻名收起乾坤袋,语气温和依旧:“你我的道途,她们尚不够资格插足。”
    段轻名果然还是段轻名。顾平林正担心他惹上周氏姐妹,闻言道:“她们身份不一般,确实不宜招惹。”
    段轻名“嗯”了声:“当然,你这样想最好。”
    得到明确的答复,顾平林也松了口气,毕竟此人乐于生事,作起妖来够麻烦。
    正此时,房门被敲响了。
    “里面可是顾前辈?”外面的人很谨慎,刻意压低了声音。
    知道来就是聪明人。顾平林开口:“进来。”
    一道身影快速闪进屋,又反手将门掩上。
    那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身材高瘦,凤眼薄唇,赫然是神工谷外遇到的蓝非雨。
    前后不到一年,昔日衣衫褴褛的狼狈少年已大变样,个子长高许多,再不像之前那般单薄,他如今穿着防御作用极好的妖蚕丝黑袍,显得胸宽腿长,浑身透着少年英气,举止又很谨慎,忽略那凤眼中偶尔闪过的阴郁狠色,不知内情的人定会将他认作诚实有礼的大派新秀弟子。
    瞥见他腰间的配剑,顾平林更觉意外。
    那剑收在外形普通的鞘内,似乎毫无灵气,其实乃是李墨青前世所用的折秀剑,也是银兰李家的祖传宝剑,近代李家家主们因受脉疾所扰,很少外出行走,故旁人只闻其名,不识宝剑真面目。
    将折秀剑给蓝非雨,足见李墨青用心良苦,只是这蓝非雨是否值得如此对待,尚有待商酌。
    想到前世这对师徒的结局,顾平林是不赞同李墨青的。
    蓝非雨乃瞒天幻境魔头蓝谷之后,身怀《禁心秘笈》,他为躲避魔域追查,才想入正道宗门,谁知阴差阳错遇上李墨青,便顺势拜入仇家门下,李墨青怜他无依无靠,精心教导,他却伺机报仇,李墨青落得那样下场,正是他自己所造成。
    如今李墨青已知蓝非雨的身份,仍心无芥蒂,可见确是位纯善之人,但愿他能化解蓝非雨心中的仇恨,毕竟前世蓝非雨最后对他还是有几分感情,为他寻医求药,可惜李墨青已心灰意冷,拒绝医治,直到蓝非雨死。
    此时蓝非雨还小,不是那个叱咤一方的万法门大护法,见顾平林不说话,他明显有些紧张,僵硬地作礼,言语带出几分局促与腼腆:“见过顾前辈。”
    顾平林问:“你怎会在这里?令师呢?”
    提到李墨青,蓝非雨面上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神色,迅速低头:“家师在神工谷,我是奉命来飞剑宫送信。”
    段轻名笑道:“尊师想必已经在修炼《兰庭十三剑》了,可喜可贺。”
    蓝非雨飞快扫了两人一眼,随即又垂下眼帘,规规矩矩地答道:“师父脉疾未愈,身体不好,不能修习《兰庭十三剑》。”
    “嗯?”顾平林目光微敛,“莫非灵石乳功效不足?”
    “不是,灵石乳被盗了。”蓝非雨低声答。
    被盗?顾平林沉吟半晌,舒展双眉:“那真是可惜。”
    蓝非雨抬脸道:“前辈放心,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一定会为他寻到灵药。”
    顾平林颔首:“有你这样的好徒弟,李兄幸运得很。”
    锋利的目光有如尖刀,直插入心,蓝非雨本就有鬼,被看得浑身一颤,想初见时轻易就被揭破身份,更不敢再说什么,忙又重新低下了头,袖底双手随之握紧。
    顾平林却收回视线,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才又道:“罢了,李兄乃豁达通透之人,想来也不至耿耿于怀,你不必过于忧心。”
    见他不再追问此事,蓝非雨松了口气:“是。”
    顾平林转移话题,像寻常前辈关切晚辈一般例行问他:“你拜入李兄门下,时日也不短了,不知修为进境如何?可有疑难之处?”
    提起修为,蓝非雨登时面露惭色:“晚辈入门迟,且生性愚钝,如今还在纳元四重境,实在辜负师父的栽培。”
    顾平林闻言难得笑了下:“纳元境是修者根基,十分重要,原本就比其他境界费工夫,你无需着急。”
    蓝非雨乖巧地应道:“是,多谢前辈教诲,晚辈谨记。”
    顾平林欣然道:“你既有正事在身,就自去吧,不耽误你了。”
    蓝非雨也生怕说错话露出破绽,正打算找借口告辞,此言正中下怀,他镇定地与两人作礼道别,临走还小心地带上了门。
    .
    顾平林收回视线,桌上茶水已微凉。段轻名伸手取过他的茶杯,将半盏残茶倒掉,然后使了个净水诀,茶具等物很快清洁如新,所有东西都有序地飞回乾坤袋内。顾平林也不说话,看着他收拾。
    等做完这一切,段轻名才终于叹了口气:“妇人之仁,真是教人失望了。”
    这显然是指李墨青,顾平林没有反驳。剑乃百器之首,是第一杀器,于剑修而言,“气势”“果决”四字断不可缺,所谓的“仁剑道”,至多也就“仁”到山外姚家那种地步,宽厚,无争,却不代表心软可欺,正如姚枫性情再温厚,也会因为信念而断然与自己划清界限,何况正道剑术皆以“正”为本,若遇邪反弱,如何成道?李墨青天赋再高悟性再强,若过于心软,那他未来的剑术成就便注定有限,只看前世,他落到那步田地也不曾出手报复蓝非雨,换作自己,是定要费尽心力斩杀逆徒清理门户的。
    段轻名是真正失望,失望到连一点掩饰的意思也没有,他微微闭目:“真想一睹正宗的《兰庭十三剑》,不知会是何等风采……可惜。”
    俊脸表情十分平静,语气也无太大波澜,却让人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那分落寞。
    “灵石乳是蓝非雨所盗,他不让李墨青痊愈,”黑眸再睁开,已重新带上笑意,“这个蓝非雨小朋友,你怎样看?”
    转眼之间,他已对李墨青兴趣尽失。这就是段轻名,再多的兴趣,一旦对方跟不上他的脚步,他就能转身抛弃,甚至将其当作棋子利用。
    顾平林平静地答道:“又一个逢场作戏、善于伪装的人。”
    入门不到一年,资质中上的人正该在纳元三重境,那句“还在纳元四重境”的谦辞,彻底暴露了蓝非雨的天分——他认为自己本不该只在四重。李墨青重视他,对他毫无保留,其中缘故也合上了。
    资质上佳,已进入纳元四重境,自知还能更进一步,却仍未尽力……
    合理的解释是——
    他已经在修炼《禁心秘籍》,分心了。
    “逢场作戏、善于伪装就罢了,‘又一个’什么意思?”段轻名道,“说来说去,你总是要骂我才高兴。”
    顾平林瞥他:“你觉得自己不是这种人,我自然就不是骂你。”
    “你认为我是,那我不是也是了,”段轻名道,“姓蓝的小朋友心够狠,你不打算告诉李墨青?”
    “我为何要告诉他?”顾平林屈指轻敲桌面,“当初提醒他一次已是仁至义尽,再提醒便是多管闲事了,在你眼里,我像多管闲事之人?”
    “哪里,”段轻名看着那略苍白的、修长的、透着力度的手指,含笑道,“是说你不像无情之人。”
    “李墨青自己作的决定,无论好坏,后果自有他去承担,旁人插手无益,”顾平林停住动作,凝眉道,“倒是那燕来村有意思,区区小村几个月连续办丧事,很巧。”
    舌人鲁公子取死人舌头炼“巧簧”,如果没有死人呢?
    “制造死人很容易。”段轻名道。
    第109章 追寻线索
    夜半风来,村口木竿上的白纸灯笼被吹得荡来荡去,灯光微弱,月光朦胧,四周景物沉浸在月色里,偶尔不知从哪里传来两三声狗叫,透着一丝凄迷的味道。
    灯笼下是个简易的小棚子,外面挂着白布帘,旁边竖着红色的招魂幡,棚子里点着一盏油灯,昏昏的灯光映照着薄木板棺材,两个男人守在旁边,正打着瞌睡。
    “是这里了。”
    两条人影凭空出现在棚子里,犹如鬼魅一般,守棺材的两个男人竟然毫无察觉,仍睡得死死的。
    顾平林走到棺材旁,推开虚掩的棺材盖,伸手进去探看半晌,道:“果然,这老妇并非死于疾病,是被煞气缠身,虚弱而死。”
    棺内尸体就是白天村民们说的死者赵四之妻,她的舌头已被割走,此地风俗,凡死人尸体残缺不全的,都要补全了才能下葬,少了舌头,就要做一条假舌头安进去,否则来世会成为哑巴,是以棺材挖出来就停在了这里。
    “这个办法,常人不会起疑。”段轻名也走到他身边。
    “煞气已散得差不多了,此人手法高明,不止瞒过别人,就连寻常修者也难以察觉,”顾平林收回手,指尖一抹黑气随之消散,“难怪飞剑宫没重视。”几个月连续出事,飞剑宫不可能没得到消息,只是对方太强太聪明,查的人只会认为是死者运气不好撞了煞,被阴气侵蚀,没有及时救治才死的。
    “一个人病死需要时间,下一个目标不难找,他应该已经动手了,”段轻名看着棺内尸体,叹道,“能被舌人鲁公子看中,想来这老妇定有三寸不烂之舌,是位嘴利之人。”
    “如此说来,师兄你千万要当心才是。”顾平林收回手。
    “师弟关切,令我受宠若惊了,”段轻名笑着,顺手将棺材盖重新推回原位,“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办?”
    “你已经有想法,何必问我。”顾平林朝棚子外走了两步,停住,“有人来了。”
    月光下,几条人影无声地出现在棚子外,当先是个壮年男子,鼻直口方,胡须浓密,身材极其魁梧,虎背熊腰,背上却背着一个精美的琴盒,怎么看怎么不搭,活像个将士脱了盔甲装书生。
    “五师兄,就是这里了。”这个声音很耳熟,语速较快,正是周采芹。
    那壮年男子乃广陵派周山主第五个亲传弟子聂宇,性情与天资都没话说,除了师兄严寒与师弟冯英之外,他是最得琴剑道真传的一个,就是容貌有点一言难尽,与寻常广陵弟子形象相去甚远,如今他已结了内丹,难怪周山主放心让女儿们跟他出来。
    “谁?谁在说话……”棚子里那个年长的男人被惊醒,睡眼惺忪地朝外面看,下一刻却又垂头,再次昏睡过去。
    聂宇走进停尸棚子,也不看旁边昏睡的男人,伸手就去掀棺材盖,手到半空又突然停住,他仔细看了棺材盖两眼,又抬眸扫视四周:“有人来过。”
    “难道就是那个魔修?”周采葛连忙上前来。
    “未必是魔修,”聂宇道,“外人所言,师妹也不可尽信。”
    被他教训,周采葛随口“哦”了声,显然没听进去。
    聂宇见状只得摇头,推开棺材盖,周采芹这时也凑过来查看,低呼:“真的没有舌头,我就说不是骗人嘛!”
    聂宇伸手轻掀尸体的头,突然“咦”了声,暗运真气,手指点在尸体的额头上。
    周采葛忙问:“师兄可是有什么发现?”
    油灯昏昏影幢幢,聂宇的脸色有些不明朗,他迅速缩回手,重新盖上棺材盖,语气很平静:“没什么,确是病死,走吧。”
    周采芹犹在怀疑:“可是割舌头太古怪了……”
    聂宇打断她:“也许是有人报复,羞辱尸体是人间官府管的事情,就算有魔修,还有飞剑宫在,轮不到我们。”
    “可……”周采葛还想再说。
    “师父怎么吩咐来的?闲事莫理!”聂宇大手一挥,板起脸,“都回去。”
    周氏姐妹对这位师兄很敬畏,哪怕再怎么不赞同,对他的决定也不敢有异议,只得撅着嘴,跟着他走了。
    灯笼下,两道人影悄然现身。
    顾平林看着众人远去的方向:“聂宇果然有些能为。”
    段轻名道:“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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