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如此熟悉的歌声让阮安蓦地有些恍惚,她撂下手中筷箸,面色沉重地看向了坐于上首,皇帝身旁不远的陈贵妃。
    见陈贵妃已然怀胎九月,腹部高高隆起。
    阮安颦眉算了下时间,今年是玄康三年。
    玄康三年的千秋节,皇后过寿,陈郡公独女,亦是贵妃陈氏在宴上被乐音惊厥,胎死腹中,难产而亡……
    如果按照前世的轨迹,那岂不是……
    倏地,嘈嘈切切的琵琶上渐渐染上了杀伐之气,在场诸人亦都听见了琴弦猝然断裂的嗙音。
    ——“贵妃娘娘见红了,快去寻太医!”
    传令太监说话的声音高亢且尖锐,乐声终磬,舞伎亦随之纷纷而退。
    任谁也没想到,好端端地来参加个宫宴,竟会发生这种事。
    空气中的醇酒香掺杂了些许的血腥味,阮安随着一众命妇从壶门高桌前站起了身,瞧着上首那处已经乱成了一团,前世的那些远古记忆也逐渐被唤醒。
    禁廷的所有宫人皆都心知肚明,皇后和太子妃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好。
    前世的这场千秋宴,皇后也早就内定好了良娣的人选,准备用她制衡东宫的李淑颖,以防她在东宫独大。
    皇后算准了一切,故意提前支走了陈贵妃信任的章太医,今日在太医院当值的杜太医则有把柄被捏在皇后的手中。
    杜太医与丽贵嫔有私情,且阮安在前世得知,丽贵嫔所出的公主,也并不是皇帝亲生女儿。
    而皇后虽知实情,这么多年却装作看不见的缘由,也是想将这招棋下在关键的位置上。
    阮安回过神后,见匆匆而来的太医果然是杜太医,看来皇后就是利用了杜太医做死士,无论如何都要将陈贵妃和她的孩子作掉。
    巧的是,陈贵妃去世后,宫人们都在传,那个死去的孩子果然是个已经成形的小皇子。
    思及此,阮安渐渐攥紧了拳头。
    她该怎么办?她不想见死不救,可她现在的身份不同,在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霍家,如此,她又如何能去救陈贵妃?
    但她毕竟是医者,上天已经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难道这次,她还是要选择,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鲜活的生命流逝在她的眼前吗?
    另厢的陈贵妃倒于血泊,见着来的太医竟是杜太医,而皇后看她的眼神虽看似带着焦急和怜悯,却隐隐透着一丝狠绝。
    陈贵妃的心中登时被某种深重的绝望包裹。
    杜太医来此根本就不是来救她的,这人怕是报了必死的决心,他一定有把柄落在皇后的手中,事成之后也只会说是自己的失误,绝对不会把皇后供出来。
    陈贵妃尝试着做最后的挣扎,有气无力地对皇帝央求道:“皇上…皇上,不要让这个太医和他身后的稳婆为臣妾接生,去请之前照顾臣妾的章太医来……”
    皇帝蹙眉道:“你现在不要胡闹,章太医一时半会过不来,杜太医也是德高望重的医者,他一定会保住你和朕的孩儿。”
    陈贵妃哽声央求道:“不!陛下,臣妾绝对不要让杜太医医治,换谁都行……”
    皇后低声斥道:“陈贵妃,你平日骄纵任性便也罢了,眼下皇嗣为上,还容不得你放肆!”
    “来人,将贵妃就近抬到附近的宫殿去。”
    正此时,英国公嫡女邵氏忽地心生一计。
    高氏不是在她面前炫耀她儿媳懂医术吗?霍家这两个女人让她在别的命妇那儿下不来台,也别怪她不客气。
    既然得不到霍平枭,干脆毁掉好了,如果能趁这场千秋宴,让霍家担上罪责,或是失势,邵氏都是乐见其成的。
    邵氏趁着混乱之际,以不高不低,却能让所有人都听闻的声音道:“适才高夫人说,她儿媳房夫人尤擅治妇人病,那应当也会给女子接生,贵妃娘娘既是不想让杜太医医治,不妨让房夫人试试呗?”
    这话一落,高氏立即眼带狠色地往邵氏那儿剜了一眼。
    这个毒妇!
    因着一些小小的恩怨,她就要把活阎王的小娇妻推出去,若是出了事,整个霍家都会受牵连。
    ——“陛下,臣妾想让…想让定北侯夫人房氏为臣妾接生……”
    听见贵妃虚弱的央求声,高氏的面色登时大骇。
    天呐!
    贵妃既然这么说了,房家表妹可怎么办啊?如今他们霍家可谓是进退两难了!
    邵氏的唇角渐渐展露一抹浅且不易察觉的讽笑,她再度看向了阮安,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些许的惊惶和失态。
    可出乎邵氏意料的是,阮安的神情异常平静,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淡然无波,亦看向了她。
    邵氏的神情一怔,这房家表妹的表情怎么没半分惧色,反倒还一脸同情地看向她了呢?
    大太监焦急赶来,请她过去,阮安将视线收回,亦在高氏担忧的目光下,步履沉稳地往上首方向走去。
    阮安发现,每次邵氏想找她的麻烦时,非但不能得逞,反倒还都帮了她一把。
    看着邵氏每次都要做无用功,她自然会目露同情地看她一眼,让她知道自己有多好笑。
    第46章 失控(二更)
    虽说陈贵妃开了金口, 说什么也不肯用那杜太医,一定要让房家表妹来给她接生,但高氏身为相府主母, 也定要为霍家满门考虑, 她亦随着阮安往上首方向走去。
    事关皇嗣,不容拖延。
    待阮安渐次对着帝后等人行过礼后,皇帝的眉宇略带焦急,问道:“定北侯夫人, 你能给贵妃接生吗?”
    阮安依稀记得, 皇帝萧攸在晚年十分沉迷炼丹和方术, 几乎不怎么踏足后宫,据宫人说, 他是因为陈贵妃的死才跟变了个人似的。
    陈贵妃去世前, 在后宫独享的圣宠也是无人能及,皇帝和陈贵妃这两个人的年龄几乎差了快二十岁, 感情倒是比那些年龄相仿的夫妻还要和顺恩爱。
    皇后对陈贵妃动了杀心的缘由,除了皇帝对她肆无忌惮的宠爱, 引起了她的嫉妒,更是因为陈贵妃本人的性情颇为跋扈骄纵, 父亲陈郡公又握着部分兵权, 在军中能起到制衡霍平枭的作用, 皇帝因而格外器重陈贵妃的父亲。
    若是陈贵妃平安地生下了皇子,自然会威胁到她和太子萧崇的地位,后患无穷。
    但不管这些皇室成员间有什么龃龉, 阮安满脑子想的都是, 一定要将陈贵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救活。
    刚要回复皇帝, 高氏却将她的话打断, 恭声对皇帝道:“陛下,定北侯夫人虽然通些医术,但她只是个内宅妇人,并不是专业的医者,万一伤及了贵妃娘娘的凤体,或是皇嗣…她和霍家都难辞其咎,还望贵妃娘娘让更专业的太医来为您接生。”
    陈贵妃的身下纵然鲜血如注,腹部也泛着剧烈的疼痛,可骄纵跋扈的本性却一点都没减。
    眼下这境况,她并不怕得罪人,管她什么权相的嫡妻?若是耽误了她的皇儿,她做鬼也不会放过这群人。
    陈贵妃怒声斥道:“本宫是在问定北侯夫人,让她来回陛下和本宫的话!”
    高氏被贵妃的怒斥弄得神情一愣,随即便在她凌厉目光的注视下打了个激灵,陈贵妃果然同传言一样,不愧是将门虎女,高氏今日算是切实见到了她跋扈嚣张的一面。
    见着阮安颦起了眉目,神情微带犹豫,陈贵妃喘声又道:“在场的所有后妃、皇子、女眷,都给本宫听好,一会儿不管本宫和腹中的孩子是死是活,都和定北侯夫人没有任何关系,更同霍氏一族没有关系!”
    说完,陈贵妃神情恳切地看向了阮安,她已没有力气再多说半句话。
    阮安从她看她的眼神中解读出了这样一席话——我都做到这种份儿上了,你还不救我吗?
    救,当然要救。
    眼下的局势,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臣妇必当尽己所能,保下贵妃娘娘的凤体和皇嗣。”
    陈贵妃誓死也不让杜太医救治她的态度自然让皇帝的心中产生了怀疑,他用幽冷的目光朝皇后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对阮安道:“侯夫人,那就拜托你了。”
    最近的寝殿很快被改成了临时的产房,宫人端着热水来来回回地出入,站在殿外的所有人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处。
    华贵的殿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阮安神态紧张地跪在矮塌一旁,身上那袭繁复且华丽的淡绀色衣裙也被陈贵妃的鲜血晕染了大片,可她现在当然顾不得这么多。
    她为孕妇接生的经验很足,再加之自己也生育过孩子,是以干脆没用稳婆,准备亲自为陈贵妃接生。
    阮安语气温和地告诉陈贵妃呼吸之法,催产的过程还算顺利,可在陈贵妃即将生产婴孩的过程中,却发生了一件极为棘手的事。
    如果孕妇是顺产,正常的分娩体/位应该是婴孩的头先出来,可陈贵妃的情况却是,孩子带着血的手,先从母亲的身体里探了出来。
    见此,陈贵妃宫女的神情骇然一变,纵然她不是医者,却也知道女人在生产的时候,应当是婴孩的头先出来。
    她颤声问道:“定北侯夫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阮安白皙的额首渗出了涔涔的冷汗,看来前世陈贵妃早亡的缘由,也不全是皇后加害的缘故,杜太医在为她接生时,想必也是碰见了婴孩脚手先下的这种怪状。
    可那杜太医是凭才学被朝廷选入太医院做官的,怎会不知,这种情况,看似是横生倒产至危之症,却并非不可救治。
    “拿针具来。”
    阮安的语气还算平静地命道。
    宫女立即将摊开的针具摆在阮安身侧的凭几,阮安一边挑着针,一边命道:“再拿笔纸,将我接下来说的药方记好,派个信任的人立即去御药局抓药煎服。”
    “是。”
    “人参二两、酒洗的当归二两、川芎一两、附子一分……”*
    宫女一一记下,阮安亦不断地用言语安抚着哀声呼痛的陈贵妃,试图缓和她的情绪。
    “贵妃娘娘,您不必怕,臣妇当年产子时,遇到的情况比您复杂得多,也平平安安地将世子生下来了,您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陈贵妃启了启唇,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虽没有看见婴孩单手探出体内的可怖场面,却还是惊恐万分。
    阮安见此复又叮嘱:“娘娘您一定不要害怕,怕只会让气血更虚,您的气血一旦亏空,胎孩也会虚弱无力。”
    陈贵妃艰涩地点了点头。
    少顷,宫女端来了阮安开的这方名唤转天汤的方剂,阮安却在宫女没给陈贵妃喂下汤药之前,持起一细针,要往皇嗣露出的小手刺去。
    宫女瞪大了双眼,走上前去,厉声制止道:“定北侯夫人,我们娘娘这么信任您,您这是在做什么?”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是不会害你们娘娘的。”
    阮安说罢,那宫女的神情近乎崩溃,眼睁睁地看着阮安将针刺向了婴孩的其中一指。
    紧接着,令她更为惊惧的事情发生了。
    在阮安用针刺完皇嗣的手后,很快,婴孩便将手缩回了陈贵妃的肚子里。
    正此时,阮安急声命道:“赶紧将汤药喂贵妃饮下。”
    “是!”
    那宫女渐渐会出了阮安的意图,她这么做,能让婴孩因着疼痛而缩回母亲的体内。
    这般,陈贵妃再饮下这碗增补气血的转天汤,肚子里的胎儿便能自己转身,按照正常顺产的体/位,先将头从她身体里探出来。
    殿内很快响起了婴孩响亮的啼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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