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些人也饮下了麻沸汤,可处于将死不死的状态,自然是极度痛苦的。
    麻沸汤只能缓解他们身上的疼痛,却丝毫不能减轻,他们的生命就这样被人选择抛弃的绝望。
    阮安咬了咬唇,正色道:“胡大夫,我曾习过接肠术,不如指派我去救治那些伤患,总不能眼睁睁地见着他们死啊。”
    许是一直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下,胡大夫的神经亦很紧绷。
    他的性情本就乖戾,见眼前这个青年在他耐心地同他解释后,还是要选择冒进之法,张口就将阮安劈头盖脸地斥骂了一顿:“你存的这些心思全是妇人之仁,且不说这接肠术只是民间方术,技术还不成熟。再说,做一次接肠术要用多久?这伤棚里还有这么多能被救活的伤员等着被你救,他们的性命你耽搁的起吗?”
    另厢的折伤医给伤兵接骨的动作未停,他是与阮安同坐一辆牛车,随军而来的那名老者。
    听着胡医师的颇为尖刻的言辞,他不禁劝慰阮安道:“小安啊,你年纪小,心肠太软了,胡医师说话虽难听了些,但也是出于能救更多人的考虑,你就听他的话,先尽量可着生存希望更大的伤患来救。”
    阮安没吭声,在给那伤患缠完绷带后,神情愈发沉重。
    她能理解胡医师和军中校尉这么安排的理由,却无法冷漠地选择,就这样放弃这活生生的九条命。
    这般想着,她沉默地提起自己的药箱,刚要往那九名伤患的方向走去,就被突然起身的胡医师厉声阻拦:“你要是不顾校尉的军令,先去救他们,是要被罚军棍的!”
    阮安挣开他染血的手,语气坚决道:“罚就罚!若是能救活这几个人的命,罚我个几百军棍,倒也值了!”
    胡医师气的浑身发抖,指着阮安的鼻尖道:“你个小兔崽子!你等着,等校尉一来,我就将这事禀给他,到时让军棍打得你这小兔崽子屁股开花!”
    ——“吵什么吵?”
    一道质感偏沉的男音打断了两人的争吵。
    胡医师回身一看,却见身为整军主帅的霍平枭已然站在了二人的身前。
    “大…大将军……”
    霍平枭用手示意其余医者不必起身行军礼,让他们接着救治伤患。
    他冷眼睨向胡医师,质问道:“在场的都是为了保卫疆土,浴血奋战的好儿郎,他们的生命本就不该分轻重缓急,既然能有办法救他们,为何不救?”
    男人硬朗的颌线和颧骨仍带着血污和灰黑的硝烟,却顾不及将它们擦拭,而那双漆黑如墨的眼在凝睇人看时,如曜石般亮,既给人信服,又带着浓浓的压迫感。
    身后披的玄色战袍甚而在火铳的燎烤下,破损了一部分。
    纵处于如此之态,霍平枭的背脊依旧挺拔如松,丝毫不失大将那铁骨铮铮的嶙峋气质。
    霍平枭的身后则跟着数十名百姓,是他连夜从淞城中召来的民间医者,他亲自将他们分配到了几个伤棚之中,好弥补军中医者人手不足的问题。
    胡医师被怼的哑口无言,连声认错。
    阮安拎着药箱,却并未听清胡医师都说了什么,思绪突然飘到几年前的岭南一战。
    那时的霍平枭就像轮新生的骄阳,既是英勇无畏的少年将军,又是十九岁就被赐邑封爵的郡侯。
    他在岭南平完乱,属于他的使命便已经结束,可霍平枭却没立即率兵回长安复命领赏,霍平枭却选择留在这里,和当地的官员一起平扫瘴疫。
    阮安在那场战事中被他所救,也被召集到官衙,同其余的医者一起,和他们商议防疫之策。
    她一身铃医打扮,本就容易被人轻视,众人一看她是个老妇,更没人将她放在眼里,在别的医者对官员侃侃而谈,献出计策时,她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阮安记得,那时的她既愤慨又无奈,只得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鸩杖。
    坐于上首的霍平枭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往她身前走来,他沉重的战靴踏在地面时,发出铮铮之音,颇带金属质感。
    霍平枭没摆任何王侯架子,低声问她:“老人家,你有何策?可与本侯先说。”
    阮安犹记得,少年的嗓音很沙哑。
    可他说话时,却很轻易地就能让听者专注。
    他的身上带着血腥味儿、铁锈味儿,和焦糊的硝烟味儿。
    似暴烈炎日下,大地在皲裂时散发出的气息,并不难闻,刚阳又带野性,铺天盖地朝她发顶上方袭来。
    阮安的心猛然跳了数下,震动又发颤。
    原以为霍平枭刚刚经历过一场戮战,他身上透的杀虐让她感到颤栗。
    后来她才知晓,那种感受并不是在他威压下的恐惧。
    那叫心中悸动,叫动了男女情思。
    眼前英俊硬朗的青年将领,与昔日那个骄子少年的身影渐渐重合。
    霍平枭走到她身前,阮安亦将思绪从遥远的记忆中拉回,耳旁划过他低沉话音:“本侯再分配两个医工给你,你去救治他们时,尽力便好。”
    阮安颔了颔首,没再耽搁,即刻提着药箱走到了那几个伤患身旁,她的药箱里有全套的针、剪、砭石刀、钳、凿等医具,还有足够充沛的桑白线和麻线。*
    出乎阮安意料之外的是,按照孙也教她的法子动手实操时,她并没再像以前那般,过于畏惧人体腹部内的血腥之状,等进入状态后,动刀割秽、穿针引线的动作反倒越来越熟稔。
    随军之前,她还按孙也的叮嘱,特地备了几副起到防御之用的羊皮手套,以防在动刀时戳破自己的手。
    阮安怕天黑自己会看不清,所以给一名伤患缝完断肠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为另个伤患做接肠术。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给最后一位伤患缝补好了肚腹,伤棚外的天色逐渐暗沉
    阮安的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伤棚内的其余医者仍忙不迭地在救治伤患,有被霍平枭分派过来的兵员端着粥米,帮助医者给受伤的战友们进食。
    医者也终于得空,能休息片刻,进完粥米再继续抢救伤员。
    梅殊见她给最后一名伤员缝补好了伤口,主动给阮安递来了一碗粥。
    阮安刚要接过,忽觉眼前突然一黑,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
    醒来后,阮安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又宽敞的床榻上,身上穿着面料柔软的寝衣,四散在枕头上的长发也散着淡淡的玫瑰香气,身上恢复了洁净,因是有人在她昏倒后,帮她清洗了一番。
    她艰难地用手拄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房中有个面孔陌生的女子穿着婢女的服饰,见她转醒,忙兴奋唤道:“侯爷,夫人醒了。”
    阮安这才意识到,原来她在晕倒后,直接被霍平枭带到了边地的馆驿里。
    婢女禀完话后,霍平枭很快赶来。
    未等阮安看清他面庞,男人就径直将她横着身子抱在了腿上,修长的大手顺势攥住了她有些冰冷的小手。
    他温声问:“饿没?”
    阮安刚醒,身体还有些虚弱,说不太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很快,婢女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粥。
    霍平枭将它接过后,要主动喂她吃。
    阮安一开始还由着他喂,可他的那只手,平日舞刀弄枪倒是灵活,给人喂粥时,却粗笨的很。
    她恢复气力后,无奈地从他手里夺回了粥碗,准备自己吃,心中却仍惦念着那几个伤患的状况。
    刚要开口询问,似心领神会般,霍平枭主动提及了此事,低声说:“那九名伤患,你救活了七名,我刚才派人问了,他们的情况都很稳定。只另两名将士的伤势过重,我已命人将他们厚葬。”
    阮安温吞地吃着粥,再度点了点头。
    一将功成万骨枯,打完仗后,不可能会没有牺牲的兵将,她能做的,就是尽力挽救他们的性命。
    ——“等局势稳定下来后,我们要个女儿吧。”
    没来由的,霍平枭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阮安没说拒绝的话,却搞不太清霍平枭为何会对女儿有这么大的执念,生男生女这事,要靠缘分。
    霍平枭这么说,她都有些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女儿不是想生就能生出来的了。
    “希望她生的像你。”
    他嗓音低沉,目光灼灼看她,又说:“我没记清你小时候的模样,只能通过她来弥补了。”
    第30章 二更
    阮安在这场战事中, 亲手操刀了九次接肠术,又获得了许多实操经验,等回到益州的府邸, 即刻就将这些经验都记在了《剑南铃医录》里, 想着等有机会见到孙也,再与他好好地切磋切磋刀法。
    距淞城那一役已过去了数月,阮安在军营中与梅殊同吃同住数月,觉得这姑娘性情温和且缜密, 很讨人喜欢。
    且梅殊的身上也有跟她相似的地方, 都对自己的职业很有敬畏心思, 钻研医术药理时亦很虔诚。
    梅殊的医术同她比起来,虽然差了些, 但开个医馆或药堂的能力却是足够了。
    阮安回到益州后, 很快拿着从苍琰那儿诓来的钱,在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上开了家医馆, 馆中的所有庶务全权交由梅殊打理。
    而霍平枭这处,在打完仗后, 本该率兵回长安复命讨赏,可朝廷派人催了数次, 益州这处却给了各种借口, 将回长安的事一拖再拖。
    阮安约莫着, 霍平枭是想等萧家人动怒弹压他时,再借此为由,正式造反, 在剑南割据称王。
    所以回益州的这段时日, 阮安依旧以定北侯之妻的身份, 出入于益州世家的各个交际场合中, 继续为男人笼络着同当地氏族和豪强们的关系。
    是日,医馆正式开张。
    田姜和田芽长高了不少,两个男孩同梅殊也在很短的时间热络起来,因着周遭的邻里都知道这家医馆是阮安开的,是以在开张的第一日,来这儿看诊的病患就络绎不绝,馆里聘的八名医者忙得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得空时,阮安不禁对梅殊问道:“对了梅姑娘,一周之前,你就说已经派人去了茂州将你母亲接到益州来,可我今日派人问了,说你母亲还未从茂州启程,这是怎么回事?”
    梅殊的脸上即刻闪过些微的失落之色,无奈回道:“夫人,不瞒您说,我前阵子是有派人,想将我母亲接到益州来。可派过去的人却说,我母亲突然病了。您也知道,这上了年岁的啊,一旦得些小病,可不容再经一遭路上的颠簸。我就想着,等她病好了,再将她接来。”
    阮安颔了颔首,道:“也是,你就她一个亲人在了,老人家上了年岁,在得病后是不能在路上累着。”
    见着阮安没再过多盘问她,梅殊方才松了口气。
    她是懂些药理,却不姓梅,而是借用了那个梅家小女儿的身份,顶着她的姓名行事,就算有人想查她的底细,也查不出来。
    如今她已经能够通过种种细节确定,眼前的这位定北侯夫人,就是赞普无意丢失的亲女儿。
    逻国的苍煜在得知了这件消息后,自然是想与他失而复得的女儿尽快相认。
    可眼下,骊国和逻国的关系交恶不说,苍煜若想见到阮安,也不能亲自到益州来寻她。
    定北侯又对这位夫人异常宠爱,梅殊瞧着,这对夫妻的感情亦是极好,还有个可爱又聪慧的儿子。
    依着霍平枭的那种强势霸道性情,怎么可能让阮安去逻国认亲?况且,他应该也能猜到,如果阮安去了逻国,赞普是不可能让她再回到他身旁的。
    可莅了那场战事后,逻国的兵员和上将都被狼骑团的悍将打怕了,听到霍平枭的名字,都觉毛骨悚然。
    苍煜目前不敢与霍平枭交恶,生怕他一旦造反称王后,就先率军对付逻国。
    出于逻国安定的考虑,苍煜交给了梅殊一个任务,那就是尽快制造假象,让霍平枭认为,阮安因意外亡故。
    这般,他们的人便可悄无声息地将公主带到逻国,一旦霍平枭认为阮安已死,自然不会去寻逻国的麻烦,赞普也可与亲女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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