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侯大捷,平安得胜归来。
    初承元年,二月:
    霍平枭平安得胜,康健无虞。
    初承八年,五月:
    霍平枭平安得胜,康健无虞。
    初承十年,三月:
    霍平枭平安得胜,康健无虞。
    ……
    上面的字迹,记忆中的他并不认得,但现在的他却一辈子都忘不掉,阮安没被他教字之前,字迹就是这样歪扭有笨拙。
    但他能看出,纵是这些字观感不佳,却都是她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出来的。
    上面的日期,正好对应着他每一次征战的日子。
    后来他在蜀地叛变,自称为孤王,被朝廷褫夺了郡侯的爵位,那些平安笺依旧未断,阮安依旧在为他祈福。
    记忆中的他,却神情错愕地看向了身着玄色袈裟的虚空。
    虚空说:“陛下,有个女子,默默地倾慕了您十几年,她还曾为您生下过一个孩子。”
    “虽然她被关在掖庭,受尽折辱,却从没忘记过,在您出征前,跪在佛前为您祈福,还为您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平安笺。”
    前世的霍平枭,因阮安暗自倾慕了他十余年,深深触动,心中久久不得平复。
    而现在的他,也终于想起了前世的一切。
    十几年……
    他苦笑。
    他何德何能,竟被她默默地喜欢了十几年。
    她对他的爱意本就藏匿于无声之中,他属实恨自己,曾因她的温吞和不善言辞,对她透露出过些微的怨怼之情。
    他又想起,前世的她死于乱箭,是他手底下的叛军将她的心脏射中。
    那就等同于,是他害死的她。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他的怀里,曾经那张白皙柔嫩的脸颊尽覆狰狞疤痕。
    霍平枭终于知道,这一世的她为何会如此落寞的说,没有人喜欢在脸上留疤。
    而他舍不得握的那双小手,也都遍及着冻疮,她分明才二十几岁,却因饱受折磨,形容可怖,就像个老妇一样。
    前世到底是谁,将他的阿姁害成了这副模样?
    霍平枭的神情犹自发狠,心底已然有了答案。
    *******
    两月后,皇帝去世,太子萧崇登基。
    萧崇的龙椅还未坐热,就立即派了使臣前往益州,勒令定北侯霍平枭即刻回长安复命。
    同时,萧崇也做了另手的准备。
    先帝去世前,剑南道的副节度使就和正节度使生出了龃龉,正节度使已然对霍平枭表示了臣服,副节度使的手中却还有八千的精兵。
    到时不管霍平枭反与不反,萧崇都会命副节度使,在霍平枭平日所居的官邸中,将他和其余叛臣即刻围剿。
    长安的使臣趾高气扬地进了大殿,见主位坐着的男人慵懒地阖着眼眸,看都没看他一眼。
    身上穿的冕服,和发上戴的冠子,全都逾了规制。
    看来陛下提前下的那道旨意是对的,这等子忤悖皇旨的不驯之臣,就该下令剿杀!
    使臣不禁眯了眯眼,沉声道:“定北侯,你只是当朝一郡侯,九章衮冕这种服饰,不该你来穿。”
    话音甫落,霍平枭亦掀开眼帘,却只冷冷地看向他,未发一言。
    瞧着他这副睡不醒的模样,使臣暗觉,这逆臣都死到临头了,还对周遭的危机没任何察觉。
    他听说,定北侯自丧妻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阮氏失足坠崖后,尸身好似被洪水冲走,霍平枭没寻到她的尸身,就笃信阮氏没有死,不许府上的人为她发丧,更不许世子霍羲为他亲娘哭,还勒令下人,只许说夫人是失踪了。
    他夫人到底死没死,他心里还没数吗?
    不过他也快去下黄泉,见他那位爱妻了。
    使臣来的目的,是想佯装将他劝降,让霍平枭的意志松懈。
    他刚要再度开口,外面就进了一传讯的兵士。
    那兵士朝着上首的霍平枭行了一跪礼后,便恭声道:“王上,孟广将军已将原剑南副节度使廖延斩于马下,孟广将军托小的向您呈上他的首级。”
    使臣嗅见了那浓重的血腥味后,神情骤然一变。
    王上?霍平枭竟然已经造反称王了?
    还有那颗人头竟是……朝廷派来要剿杀霍平枭的副节度使,廖延!
    使臣大惊失色时,霍平枭已从蟠龙金椅处起身,走到他身前。
    男人落于地面的高大身影被斜斜拉长,透着股带着威严的压迫感。
    使臣的身体有些发抖,本以为霍平枭会拔剑直接将他斩杀,出乎他意料的是,男人竟面无表情地提起了廖延散落的发,将没来得及被阖上眼眸的那颗人头提到了他的眼前。
    廖延的凄惨死状是让使臣不敢直视,浓重的血腥味铺面而来。
    在霍平枭幽沉目光的注视下,使臣忽地会出了他的意图,下意识地伸出了双手。
    那颗还带着热气的人头,便落在了使臣的手心上。
    他想松手,却又不敢松。
    使臣倒也不是没见过世面,此前也出使过别的国家。
    可眼前这人的样貌虽生得明昳俊美,唇边的笑意却阴测又邪肆,就跟地狱里的修罗一样。
    那种可怕又诡异的气势,快要将他逼疯了。
    霍平枭沾了血的那只手生得修长且指骨明晰,似是将他的脸当成了抹布般。
    他边羞辱性极浓地在使臣的脸上一下又一下地揩着血,边眼带睥睨地沉声说:“拿着这颗人头,回去告诉萧家的那几条狗,就说孤王反了。”
    第96章 神女
    时逢初夏, 正值逻国每年一度的雪顿节。
    苍煜向来对此节庆十分重视,便在逻都郊外择了处空旷马场,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朝贺典仪。
    数千的逻国子民站于一旁的低矮山丘, 托起皇长子苍琰和其余匠人绘制的巨幅唐卡, 其上图案的色泽绚烂鲜艳。
    骄阳般的明黄、似深湖般的藏青、云一样的白、孔雀绿、和像火焰一样的赤红交织在一处,色块间对比强烈,饱和度极高。
    以它们为背景,唐卡中央的神佛盘腿坐于莲花宝座, 却没因不远处的热烈歌舞, 沾染上任何凡人的喜怒哀乐, 神情依旧似慈带威,气度高华。
    午后的高原烈阳带着烧灼般的光芒, 洒向大地, 如为唐卡镀了层金灿的佛光,上面的金粉亦在它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象征着金、木、水、火、土的经幡正迎风招展, 近百名出身高贵的逻都青年戴着青面白髯的温巴面具,为王廷大跳羌姆傩戏, 以此娱神驱鬼,禳灾迎祥。*
    位于中央的少年与其余人的穿着不同, 他戴着独一无二的赤色金刚护法神傩面, 身着一袭玄黄色的扎规长袍, 手持用五彩长布裹缠的戈矛。
    少年的舞姿最为灵动矫健,身材劲瘦挺拔,瞧上去年纪不过十七八岁。
    羌姆傩舞终毕, 苍煜示意一众后妃、皇子和重臣品尝奶酒。
    为首的少年摘下了护法神的傩面, 走到苍煜坐席不远处, 跪地对其问安:“臣携众青年子民, 祝赞普延年益寿,愿大逻昌盛繁荣。”
    与逻都的其余同龄男子一样,少年的肤色因常年日晒而显得偏深,可五官却生得英挺,面庞轮廓敛净分明,那双眼睛亦如曜石般漆黑明亮。
    丹增的身量虽不算高,可若论相貌,他绝对是逻都数一数二的美男。
    “起来吧。”
    苍煜让少年起身后,又命仆侍给那些年轻男子们赐下奶酒和黄金。
    少年是故去岸本的小儿子,名唤丹增,是皇长子器重的家臣。年岁尚轻却画技高超,颇擅机关冶铁等工巧之事。
    这次雪顿节,少年又被选为了领舞,在场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丹增的前程不可限量。
    不过这场宴事的焦点人物,并不是丹增,更不是难能齐聚一堂的五位皇子,和苍煜新纳的那名东宛后妃。
    而是一年多前,被从寻回的皇长女,她流落中原时姓阮,逻国的臣民却尊称她为皇木萨。
    木在逻语中为女,萨则为神。
    百姓们之所以将她视为神女,并非因为她是赞普唯一的嫡出女儿。
    半年前,逻国爆发了一场来势汹汹的天花,是皇木萨将高超医术传授给皇宫的医官,很快平息了这场疫情,百姓亦因她的善举免于水火,自是对她感恩戴德。
    可皇木萨鲜少抛头露面,没几个人见过她的真容。
    据传言说,她是个面若冰霜的冷美人,无人见过她笑起来的模样,赞普也曾给她安排过婚事,皇木萨却都一一将其推拒,日日待在深宫不出半步。
    在场的诸人好不容易窥见皇木萨的天颜,自是不禁往上首那儿多看了几眼,她比逻地的女子生得肤色白皙许多,巴珠红缨巨帽下的那张面庞生得小巧精致,极其美丽动人。
    只她那眼神没什么悲喜,这种冷淡的神情,让人更觉她就像那遥不可及的雪山神女,沉静的眼底仿若透着圣洁的光芒。
    趁着丹增未走,坐于上首左侧的阮安突然同婢女附耳说了几句话,随后便摘下了修长雪白颈子上戴的珠串,上面全是成色最好的琥珀、珊瑚和绿松石。
    婢女得令后,走到席央,对主位上的苍煜恭声禀道:“赞普,皇木萨想赏赐丹增一物。”
    这话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微微一变,随后,那目光或多或少透了些暧昧。
    皇木萨赏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贴身之物。
    这不就代表,是看上这个俊俏的少年了吗?
    苍煜费解地往阮安的坐席看去。
    阮安神色平静地朝他点了点头,用口型示意:“就他了。”
    苍煜面露惊诧,又看向一侧的苍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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