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见她这般, 问她是不是又不舒服,还是有别的什么事,相雪露轻轻卸下扇子, 微微摇了摇头, 可是她却忘记了自己脸色的浅淡苍白。
    “约莫是最近进了秋, 气候变化有些大。早寒午热晚凉,时间长了肠胃就有些不适应。”她轻声道,“无妨的,过几天便好了。”
    待她收集齐了那几味药, 再狠一狠心。
    这几天, 她一直处于反复的纠结中, 她慢慢意识到,无论做出何决定,都不能再拖了。
    太后微点了点头, 最后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要憋在心里,遇到了困难便与哀家说。”
    相雪露睫毛一颤,轻轻地“嗯”了一声。
    只是这事,真的能说么,她捏紧了袖边的手帕。
    她怕太后吃斋念佛多年,早已性子清淡,受不了这人世间的刺激。
    赏荷宴进行了三个时辰,尽管相雪露十分低调,静坐在一旁,亦没有上前折一支莲花,但因她头上的那支金钗,还是受到了无数人投来的,打量的目光。
    她一时感受到了,什么是万目聚焦,尽管她低垂者头,还是感觉到了隐隐的压力。
    从前晋王尚在的时候,她都没有受到这样的关注,果然,什么人只要和这皇宫沾了边,和皇帝沾了边,便会被所有人盯着,得不到平静。就像她怀了慕容曜的孩子一般,但凡牵扯到他的事情,便不是小事,以后有了这等联系,只会剪不断理还乱。
    所以她必然不能让自己陷入这等泥潭之中。
    ***
    相雪露这几日过得很不平静,因怀孕产生的反应是越来越严重了,不仅伴随着呕吐之症,还常在夜里腿部抽筋,睡不好觉,白日里亦经常很累。
    以致于每日梳妆时,都要化上厚厚的妆,才能掩饰疲态。
    青柠绿檬似乎有所察觉的样子,但是看她神情郁郁,便也不敢吱声,相雪露平日里最多出去走走,散发一下心情。
    这日,她为最后的药材,坐马车出了宫,明明昨夜早早就睡了,可竟还是撑着头,靠着马车壁睡着了。
    直到侍女的轻唤声传来,她才懊恼地抬起了头。
    她进了一家很是隐蔽的小药铺,为着不留人眼线,专门挑的这处,进去以后,她也没像掌柜药师说自己的症状,只是淡淡道:“我要两钱藏红花。”她为了保险起见,并不一次在药铺将所有的药材买齐,而是分散购买。不过藏红花和麝香两味药材都较为稀有珍贵,还真不知道这寻常的小药铺卖不卖。
    果然,掌柜露出奇异的神色:“夫人缘何要这种东西,这东西精贵的很,整个药铺也只有两钱。”
    他见相雪露是一个年轻的已婚女子,投来了探究的目光。毕竟,她这样的年纪,身份,又要来买这种药物,便朝着一个令人遐想的方向而去了。
    掌柜似乎想到什么,突然肃正道:“夫人不会是想用来害人吧。”他用怀疑的视线扫了扫她,若是这样,他可不能随便卖给她。
    相雪露自嘲一笑:“能去害谁呢,害自己罢了。”她的神情太过真实,不似作假。
    掌柜微微睁大了眼睛:“那夫人来买此药,家中外子知道吗?”他心里直犯嘀咕,根据她方才的反应,基本上想买的就是堕胎药了。
    这是,见她衣衫华贵,饰用皆不菲,又是已婚的身份,为何突然便要喝那药,这孩子,难道她的丈夫不知道吗,知道了又为何让她来堕胎。
    一瞬间,掌柜脑补了无数世家豪门内的大戏。
    本来,他是想拒绝的,不然万一他卖给了这位夫人,真叫她堕了胎,回头她那些有权有势的家人迁怒于他,他这小店怕是不保。
    但当看到她面带愁色,眸中似有寥落的秋叶飘过时,他一下就改变了想法。
    最终,他还是找来店里仅剩的两钱藏红花,说出了使用方法。
    相雪露接过用油纸包住的药包,似乎看出了他的忧虑与担忧,微微侧目,做出保证:“多谢掌柜了,您且放心,我绝不会透露您的丝毫信息。”
    掌柜摇了摇头,他倒不是全然担心自己的命运,而是看到了她,便开始下意识地担心起了她日后的处境。美人如烟,芳华易逝,若是遇不到懂花的人,便消逝得很快。
    看上去,那位夫人不像是遇见了良人,他微微地叹了口气,望了一眼相雪露远去的马车轮廓,自己也重新进了药铺。
    在回宫的路上,相雪露整个人内心都忍不住隐隐激动,虽然她尽力克制住了,但是仔细的人还是会发现她的手都在轻微地抖。
    下马车步入宫道之后,她很着急地回寝殿,以防止夜长梦多。
    先前的几味药和今天得到的药,都被她装入了药袋里面,藏在袖子里,只想着一旦凑齐,就将它们熬制。
    只不过,没在宫道中坐多久,便遇到了来寻他的内侍。
    小内侍低着头,相雪露却一眼看出了他是紫宸殿的人,她心里一跳,问他:“怎么了?”
    小内侍拿出一枚碧玉盘龙玉佩,俨然就是慕容曜的随身之物,出现在这里,意义不彰自显——是慕容曜派他来的。
    他恭敬道:“今日陛下弈棋了半晌,苦思一局未解,忽想起王妃甚通棋艺,便派奴才来邀王妃前去,与陛下手谈。”
    相雪露无法,只得半途改道,去往了紫宸殿。
    今日是修沐日,慕容曜也不在前朝,而是留在了寝宫。她也不知道他一个人下棋怎么就忽然想到了自己。她近日身子乏得厉害,只要一想到这是因他而起,就着实不太想去见他。
    到了紫宸殿以后,进入前殿,绕过一座紫檀木边金漆烟雨楼阁图屏风,便见轩窗边上,珠帘之后,帝王略歪着身子,衣带宽松地系着,斜坐着看着棋盘。
    他靠着背后的软垫之上,听到了脚步上,抬了抬眼。
    “皇嫂来了呀。”他似心情不错,揉了揉眼,复又捻起一颗棋子,在棋盘上悬着不动,似乎在犹疑落在哪里,“朕思这棋局思了一下午,宫里其他人都没什么棋方面的修为,想来想去,也只有皇嫂能解朕之心病了。”
    “陛下好雅兴。”她说道,“只是您都不能解的棋局,又如何指望臣妇解得出来呢?”
    “试试便知道了。”他用手指了指对面,“坐。”
    相雪露知道自己在围棋上的见解远低于慕容曜,一开始便没抱着能解出来的打算。
    但是,未想到看到棋局的第一眼,便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每个看似难解的棋路,都好似曾在哪见过,她下意识地捻起一颗棋子,放在了一个位置。放下之后,她才猛然发觉,正是她这随意的一放,就打破了眼前僵死的死局。
    她有些不可思议,又遵循着本能的感觉,继续去拿另一颗棋子,那颗棋子的距离有些远,她便将胳膊伸得长了些,微微抬高,正当捻起那颗棋子的时候,却没想到袖子里放的药袋因此滑落。
    相雪露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就停止了流动,慕容曜的声音在她耳边也变得模糊了起来:“皇嫂果然是好棋艺。”他赞叹的声音言犹在耳,却仿佛没有进入她的耳朵。
    反应过来的她想弯身去地上捡,却没想到慕容曜先一步看到了:“这是什么?”
    他长臂一捞,将那药袋捡了起来,微微靠近鼻端嗅了嗅,面上突然神色流转了一番。
    慕容曜打开药袋,倒出了其中的药材,放在手心,垂眸看了半晌,面上的笑意渐渐地消失。
    他忽得伸手,直直地朝相雪露的腕间伸来,就在他要摸到她手腕上的前一刻,相雪露骤然离座,扑通一声跪到了他的面前。
    “陛下。”她声音艰涩得要命,“臣妇犯了大错。”
    说完这句话,她俯首下去,将额头贴到了冰冷的地面,从上方便看见少女的纤瘦的脊背不停地颤抖。
    “皇嫂犯了何罪?”慕容曜似乎什么都没有发觉,还是用平常的语气对她道,“以至于行如此大礼。”
    现场沉寂了半晌,相雪露才断断续续地说道:“臣妇犯下了……欺君之罪,还有……”后半句她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她闭上眼睛,说道:“臣妇有孕了,未足两月,不是晋王的,是您的骨肉。”
    “陛下。”说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她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气力,随即便是等待着,他最终的宣判。
    过了一会儿的功夫,才听慕容曜道:“这药……似乎看上去很像一味方子。”
    他并未对她方才的话语马上做出评判,而是将话题又回到了先前的药袋上。
    “朕略通医术,看上去,倒是堕胎药的成分。”
    “陛下……”相雪露不得不再次开口,如今,她已百口莫辩,“这药,是臣妇配的。”
    “臣妇一时惶恐害怕,才头脑发昏,做下了此事,欺瞒了陛下,还想着将痕迹彻底抹去,便配了这副药。”
    “陛下宽仁,恳求您不要迁怒臣妇家人。”她不敢奢望他恕她的罪,只能求他对她的家人网开一面。
    第49章 49   皇嫂怀的孩子流着朕的血
    相雪露等着慕容曜对她发怒, 毕竟她隐瞒了如此大的事情,还想着偷偷打掉孩子。
    他不是寻常男子,是这天下之主,以他的自尊, 如何能忍得了她这番举动。
    但是她跪伏在地, 等了片刻, 还是未感受到他要发作的举动, 反而,一道低凉幽悦的声音传来:“朕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值得皇嫂如此举动。”
    随即,她便感受到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握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托了起来。
    起来以后, 她的脑袋仍是有些懵然的,似乎没有明白慕容曜话中的意思。
    慕容曜不再拿着那药袋,而是将之随意地往旁一抛, 抛到了案上。
    “皇嫂遇到了这种事, 怎不与朕说。”他低声叹息, “此事朕亦有很大的责任。”
    “却全然让皇嫂一人担着了,朕心里如何说得过去。”
    慕容曜看她的目光满怀怜惜,却唯独没有不愉或者怒意,他温柔得好似天边最柔软的云朵, 不似有着普通人的情绪反应。
    相雪露呆呆地看着她, 她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似乎是被这意料之外的发展给弄昏了。
    这一刻,她方知道,什么叫做一念天堂, 一念地狱。
    “先坐下来,再慢慢说。”他一点也没有着急的样子,反而轻轻将她按在了一旁的软椅上。
    又纡尊降贵地亲自为她倒来一杯温水,递到了她的手中。
    “别着急,有什么想说的,可以慢慢说。”
    相雪露有些木然地喝了一口水,水温适宜,汩汩流入喉咙,润湿了干燥的嗓子。
    喝了几口后,身体舒适了不少,她才捏紧杯子道:“陛下,臣妇实非有意隐瞒,实乃情非得已。”
    “臣妇初得知此事时,很是慌张,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得天都塌了,也不敢来找您,怕遭您厌弃……”她的声音苦涩。
    慕容曜怜爱地说道:“皇嫂总是在这种地方犯傻,皇嫂怀的孩子流着朕的血,朕如何会置之不理呢,追根究底,此事因朕而起,朕是那般无能懦弱之人,只会将责任推给别人么?”
    相雪露的嘴张了张,又闭上,最终只是归于一句话:“臣妇没想到……”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紧张,笑了笑:“皇嫂无需如此紧绷。有关此事,朕全然尊重皇嫂的决定。”
    “这个孩子是留是去,均凭皇嫂意志决定,朕绝不干涉。”
    慕容曜缓缓道:“皇嫂亦无需因此有何后顾之忧。皇嫂若是想留,朕自然会解决好一切后患,你无需担心旁的问题。”
    “不会有世人因此议论,孩子生下来以后身份也不是问题。皇嫂想给它哪片封邑,朕便赐它哪片封邑。若是它对理政之事有所兴趣,朕亦可以亲自教导它,培养它,让它作为朕的继承人。”
    他忽然语气一顿,流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皇嫂若是不想留,自然也不是问题。您想将它除掉,朕会派大嘉最有名的的妇科圣手来为皇嫂看诊,替皇嫂解忧,如此以求不影响您的身体健康。”
    “朕此次唯一有些生气的,其实是,看到皇嫂要用这药。”慕容曜拿起那个药袋,轻轻地晃了晃,“这种劣质之药,贸然服用,不知会有多伤身子。皇嫂难道便这般不顾忌自己吗?”
    “若是因此留下了病根,该如何是好,朕恐怕会因此悔恨终生。”
    他的眉头轻拢,仿佛真为她忧心不已。
    “陛下言重了。”相雪露低低地说道,“您对臣妇施恩太甚,臣妇无以言表。”
    她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是这般的态度。她本以为他能容忍自己欺瞒她,又偷偷堕胎,已是仁慈得不得了了,如今看来,简直如同圣父一般。
    他将她想说的话全都说了,将她心中的疑惑尽数解答,给她迷茫的内心两条不同的路径选择,并且告诉她,无论她选哪种,他都没有异议,甚至会尽可能地帮助她,宽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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