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差不多了,我该走了。”姚大郎拍了拍他的肩,鼓励地道,“你用心学,以后来给哥哥帮手。”
    姚二郎有点激动,自是满口应好,又祝福地道:“大哥哥一定能和嫂嫂琴瑟和鸣!”
    姚大郎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道:“傻小子,这离成亲还早呢。”
    姚二郎呵呵笑道:“预祝,预祝。”
    姚大郎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他坐上车,又拿出身上备好的银雀钗看了看,想象着那位在媒户口中相貌娟丽的刘家小娘子,多少有些迫不及待想看到对方戴上这钗子的模样。
    姚大郎沉浸在期待中,起先并不曾多注意搁在一旁的那两匹彩缎,因为那东西一般都是走个过场备下的,也用不着他上心,直到马车到了地方,他正起身打算下去,才不经意往缎子上瞥了一眼。
    这一瞥,他便不由地皱了皱眉。
    “这缎子你去备的?”姚大郎问长随福官。
    福官愣了下,回道:“是段大娘子让秋菊拿来的。”
    姚大郎略感不悦,他觉得母亲有些浪费。这彩缎不管用不用得上,依照他的意思都不用拿好料子,只需随便摆两匹下等布出来就是,不然刘家若是瞧见了,以后就很有可能要拿这说事——既然给人“压惊”都能用中等好料,那成了自家人岂不该只用上等料子?
    他心下飞快算了笔账,觉得这样养家有点亏。
    但这时候也不可能再去换了,姚大郎只好道:“你到时抱着这两匹缎子往后头站些。”
    福官虽不知何故,但主家既吩咐了,他便只管恭顺应喏。
    姚大郎就大步当先地走进了茶楼。
    他远远已看见东北角靠窗的那张桌前坐着一个戴着盖头的女子,阳光斜窗而入,映出她清瘦端秀的轮廓,未见其容已让人心生向往。
    姚大郎加快了脚步朝她走去。
    “请问,是刘家小娘子么?”他向着对方端正地一礼,自我介绍道,“在下姚家彩帛铺大郎。”
    那小娘子身边站着的婆子一听,忙笑道:“原来是姚郎君,这位正是我家姑娘,您快请坐。”
    刘小娘子也微微低头示礼。
    姚大郎坐下时又偷偷往她盖头下瞅了眼,可惜,她这盖头虽不至于像面幕那样障蔽半身,但也是覆于顶而垂于肩,除非他能趴到桌上去,不然是瞧不见一星半点痕迹的。
    他虽然觉得刘小娘子这样守女德很好,可他们两个人现在是相亲,哪有相亲不能看脸的?于是他便开口说道:“早听闻小娘子慧名,今日终可得见,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一睹芳容?”
    那婆子站在旁边笑了笑,说道:“郎君莫见怪,我家姑娘生性害羞,不太习惯在外头以貌示人。”言罢,俯身轻轻拍了拍刘小娘子的手,好似在鼓励和安慰什么。
    刘小娘子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慢慢将纱幕撩了起来。
    姚大郎眼见着她露出粉唇,小鼻,又到一双杏眼,脸上笑容已是忍不住越来越明显。
    然而就在这时,刘小娘子却停住了要继续揭开盖头的动作,正要松手放下,恰好窗外吹来阵风撩到了半边幕角。
    这一撩原本没什么,但巧就巧在彼时刘小娘子的手停留的位置正在眉头处,那方幕角只那么轻轻一晃,就让姚大郎正随着她手停留在那里的视线不经意随之一撇,扫见了她左边眉眼尾部的一块暗红色。
    姚大郎霎时一怔。
    而刘小娘子还并未察觉,兀自松手将盖头放了下来。
    她这样欲露还休的动作此时落在姚大郎眼中,自然再与羞涩无关。
    他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膈应。
    此时刘小娘子已开口问道:“不知姚郎君平日有什么喜好?”
    姚大郎攥了攥掌心,没有说话。
    刘小娘子疑惑地唤了他一声:“姚郎君?”
    姚大郎倏地站了起来,迎着对面两人错愕的反应,他连笑都笑不出来了,只语气僵硬地道:“不好意思,我想起铺子里还有些事。”
    说完,他转头吩咐福官道:“还不把东西给人家?”
    福官完全没想到这两匹彩缎竟然真地会派上用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然后急忙上前把缎子交到了那位婆子手里,本想说些客气话,但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显得很尴尬,正犹豫之际已见自家郎君径直往外走去,他也不敢耽误,只匆匆道了声告辞便跟了上去。
    姚大郎的脸色绷得紧紧的,出了门甚至连自家马车都没上,直接拐上了路。
    福官连忙追上,小心地问道:“公子,回去怎么说啊?”
    姚大郎气道:“说什么说?难道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我今日受了奇耻大辱么?!”
    刘家人太可恶了,居然拿个丑女来骗他,说什么相貌娟丽,没那个姿色就少他娘地冒充貂蝉!
    幸好今天老天爷帮他,让他给发现了,不然等成了亲才晓得岂不要将他恶心死?他们照金巷里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漂亮,他要找媳妇,怎么可能找个连门都带不出去的让人家嘲笑?
    难道他在别人眼里就是这么窝囊的?读书他受不得指望,做买卖父亲也总挑剔说他格局不够,可家底不都是靠着那一文两钱地攒起来的么?不然蒋家凭什么从卖油和倒粪起的家?现在连议亲,人家也敢拿个丑女来糊弄他。
    老二读书也未见得优秀,可爹爹却还想着让那小子去娶蒋娇娇,凭什么他才只年长三岁就没有富家的漂亮女孩儿能匹配了?
    他又想起了从小到大都压在他头上的沈缙。
    姚大郎更想不通,那沈大都是落毛凤凰了,如今那点比得上自己?不过是个早已及冠却还一事无成的废物!可巷子里那群人,甚至他二弟,也还是要小心翼翼地对待那人,而他就不配那群小子恭恭敬敬给个正眼?
    他的思绪越飘越远,从今日相亲,再到忆起这几年蒋修几个总有意无意地回避与他聚在一处,更觉心烧。
    姚大郎索性吩咐福官道:“我去趟曲院街,你自己找地方逛逛,晚些来接我。”
    曲院街西一带都是妓馆,他这样说也就是摆明了要去消遣,并不想现在回家去跟长辈交代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心情糟透了,只想去温柔乡找些安慰。
    福官自是明白的,于是并不多问,只顺从地应了。
    姚大郎便径自往曲院街行去。
    此时还是上午,妓馆巷子里显得有些清静,偶有行人擦身而过也多是刚在馆子里度完春宵要往回走的,这样的人都有些比较明显的特征,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譬如此刻,姚大郎就看到了个熟人从小巷里走了出来,那人显见得脚下有几分虚浮,走路也不太直,估计宿醉还尚未消去。
    姚大郎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至于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然后他只略略一忖,便立刻追了上去。
    “沈哥哥。”他热情地张口唤道。
    沈缙脚下一顿,须臾,回过头,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人,微笑了笑:“好巧。”
    他的语气很平常,若不是姚大郎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几乎都要以为他们两人是在照金巷里碰见的,不然沈缙怎么可以这么镇定呢?
    虽然狎妓很平常,但这人不是沈缙么?不是那个忙着要应举,长辈们口中以后要有大好前程的沈缙么?
    沈家长辈甚至为此都耽搁了他的婚事。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自己在上午时分瞧见他满身酒气地出现在妓馆巷子里呢?
    姚大郎的心里陡然涌上了一阵快意,他突然很想知道倘若自己将这事拿回去宣扬一番,不晓得巷子里那些人又会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看这位沈大郎君?
    但看沈缙的反应,好像并不担心他会说出去。姚大郎猜测,可能是因为在对方看来自己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也算是个把柄?
    的确,若让家里知道他前脚拒了这桩婚事,后脚就跑来了妓馆,少不得也是要挨顿责骂。
    不过他倒也不担心这些,而且就在刚才追上来的时候其实他就已经决定要为对方保密了。
    于是面对沈缙的平淡回应,姚大郎反而表现出了更多的热情与关怀,说道:“你这是要赶着回家看书么?哎呀这样不行的,待会头会疼得厉害,走走走,我陪你去浴堂好生泡个热水澡,再喝些茶解解酒,等晚些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好回去,免得长辈们瞧见了唠叨。”
    沈缙似是有些诧异,刚开口说了个“不”字,姚大郎已厚着脸皮凑上去把人给搀住了。
    沈缙抵挡不住他的热情,加上身体的确也不太舒服,便也没有坚持,随着他去了。
    蒋黎正在屋里头盘算开店的事,听见女使报说高大娘子过来了,她微感意外,然后吩咐珊瑚帮着将东西收起,把地方腾了出来。
    她嫁到郑家这么几年,高大娘子还是头一次主动到她这边来,不必猜也能知道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蒋黎直觉可能还是跟孩子的事有关,但她早已决定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会松口,所以也做好了可能要违逆阿姑的准备。
    她没能把“欠”郑家的孩子还上,别的事稍微让让步也就让了,但长辈若要逼着她答应给丈夫纳妾,那她就只能硬碰硬了。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高大娘子进门的时候却显得有几分不自在,面对自己的问候也不似平时那样总明显带着几分情绪,反而柔和了不少。
    蒋黎就看出来她大概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需要找自己商量,于是屏退了左右,好让对方与自己私下说话。
    果然,高大娘子犹豫几息后,轻叹了口气,说道:“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那娘家哥哥做买卖遇到了些不顺,如今赔了不少。”
    蒋黎听了,便安慰道:“阿姑莫要这样说,做买卖有时运高低本就是常事,我二哥哥也不是没有遇到过难关,等走过去就好了。”
    高大娘子点点头,又沉默了下来。
    其实要她当阿姑的来跟媳妇开这个口,实在是有些拉不下面子,但现在除了蒋黎,她也不知道还能找谁帮忙。
    说来这全都怪她那个气死人的兄长,解质的生意小打小闹地才做了多久?就敢心大地到处拉人入伙,拉了人入伙也就算了,可他拿着那钱还没放出去,转头就抵不住诱惑被人拉着去玩博戏,竟输掉了一大半!
    他兄长反应过来才发现大事不妙,想要去收账弥补回来些,可此时能收回来的才有多少?
    她哥哥就来找她想办法,可高大娘子自己哪还有钱帮他?这事她也不敢让夫家知道,娘家丢脸不说,郑家本就一贯看不上她兄长,到时只怕自己白受了阵埋怨,人家还未必肯帮这个忙。
    她情急中就想到了蒋黎。
    所以此时此刻,高大娘子也只能忍着那点面皮磋磨,对着自己媳妇委婉地说道:“只是他眼下须得先把人家的账清了,不然遇到那蛮横的,只怕是要脱层皮。可是你也知道,家里头人多,我们这房又不管事,你阿舅也是万事不操心的,我哪里还有余钱能帮他呢……”
    她说着,竟是拿起手巾擦起了眼角。
    蒋黎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若是以往,这钱她未必肯借,倒不为其他,一点钱她也不是丢不起,只是高家这位外舅她见过,不是个靠谱做事的样子,偏偏高大娘子是个维护娘家的,她不太想去掺和到里头。
    但是现在她的情况和刚嫁来那两年是有些不同的,她在郑家的“理亏”,需要她作出些退让,同样也需要她拉拢高大娘子的心。
    退一步说,高大娘子找她借了钱帮娘家,也算是欠了她一回,以后想必高大娘子若要为了儿子纳妾的事找她麻烦也是不好开口的。
    蒋黎很快就决定了要帮她这回。
    “不知高外舅还差多少?”她问道。
    高大娘子立刻双眼放光地望着她,忙道:“还差二十八千。”
    蒋黎愕然,竟然有这么多!
    但她只犹豫了片刻便点了点头,应道:“那我帮您想想办法,过两天给您成么?”
    高大娘子当即颔首:“没问题。”又松了口气似地笑着来握她的手,“阿黎,这回多亏有你。”
    蒋黎含蓄地笑了笑。
    晚上,她还是把这事跟郑麟说了一下。
    郑麟听说外舅那么一点小买卖竟亏了这么多钱,也觉得很是诧异,但他不好多议论长辈,只能感谢地对妻子道:“多亏你帮手了。”
    蒋黎等了会儿见他没有下文,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好像因为她有钱,所以这个忙帮也就帮了,并不值得多讨论什么。
    但她拿的是自己的嫁妆啊。这本不该她去管的事情,她看在家中和谐也管了,她并不指望护短的高大娘子能反思什么,但他作为她的丈夫,这个小家的支柱,她却希望他能够多想一想以后,想一想肩上的担子。
    于是蒋黎只好自己又委婉地提醒道:“官人,你有没有兴趣开间食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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