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很不高兴,不高兴对方不听自己的话,更不高兴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竟也开始违逆她。
    “好,你说的有理。”沈老太太沉声说道,“那你就先在这里站够半个时辰,只当是你不恭长辈的责罚。待罚完了之后,我也不再拦着你。”
    撂下这番话后,她便径自起身而去。
    沈云如站在原地没有动,只平静地唤了女使近前,吩咐道:“你去与子信说一声,让他先和大家一起走吧,就道我这里还有些事,莫提别的。”
    女使应喏而去。
    沈云如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站得更加端直。
    第98章 迷茫
    蒋修躺在铺着干草的木板床上,闻着萦绕于四周的阵阵混合着腥臊气的潮湿霉味,目光落在墙角那片蜘蛛网,已不知走了多久的神。
    昨日父亲得到消息赶来看他,那显是又急又悔的样子,让他有些无言以对。
    平心而论,他遇到这种事,不是不悔,也不是不怨,更不是不忐忑的。
    难道他一腔热血投笔从戎,最终就是为了这样的结局么?
    他想过这条路不好走,也想过或许自己连二十岁都活不过去,但他从未想过竟会因为这样的理由夭折于半途。
    这案子最后会如何判决他不知道,但他已经忍不住在想,如果自己被流放了,以后怎么办?家里人又怎么办?
    他几乎是本能地生出了一丝后悔。
    也不知是后悔一意孤行地从了军,还是后悔当时参与了比试,又或是后悔上前去拉了架。
    想到这里,他不由又忆起了苗南风。
    不知以后她晓得这件事了,会不会因他此时这份懦弱感到失望,觉得他终是做了个令他自己后悔的人。
    他不禁又想:她此时在做什么呢?
    说不定等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早将从前说过的那些话都忘了……
    “善之哥哥。”
    耳边响起了她的声音。
    蒋修闭了闭眼,心想:我真是疯了。
    “善之哥哥。”
    他一顿,随后又再回味了两息。
    ——不对,这声音好像是真的!
    蒋修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强压住回头的冲动,定了定神,背对着门口的方向,谨慎地问道:“谁叫我?”
    话音落下,他觉得周围好像都安静了,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身后终于再次响起了那个声音。
    “我,苗南风。”她说。
    蒋修蓦然循声转头,果然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牢门外!
    她竟真地来了!
    他想也不想地便起身大步走了过去,惊喜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年多不见,她比那时已又有了些变化,好像高了一点,气韵也更胜从前。
    蒋修忍不住乐道:“你如今已真像个做老板的样子了。”
    苗南风见他还能笑出来,悬着的心方算是放了一半,但她想起刚才见他躺在床上一身落寞的样子,还是有些难受,于是道:“我正好和东阳来汴京办事。之前你信里说你投考了上四军,不知前路如何,我本想借此机会来恭喜并鼓励你一番,同你说只有走下去才能知道是如何。”
    蒋修微愣,旋即想起来两人此时相见的场景,不由略感窘迫。
    “我那时没有想到,原来有时候走一条路,也不全是取决于自己如何迈步。”他扯了扯唇角,说道,“让你失望了,我如今其实已有些后悔。”
    苗南风看了他须臾,说道:“你才不是后悔,你只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自己一身本事无用武之地,更不甘心他人因泄私愤将你牵连,累你志向。”
    蒋修定定看着她,目光微深。
    少顷,他含笑问道:“你来汴京,便先去找我了么?”他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苗南风见被他看出来了,不由有些尴尬,她索性跳过了这个问题,直言道:“善之哥哥,你一定会没事的。若他们定要处罚,那我就去替你伸冤,管它审刑院还是大理寺,我会让这满京城的人都晓得你是被冤枉的。”
    蒋修只觉心里阵阵发热。
    但他不想连累她。
    “你别做傻事。”他说,“等办完了在京里的事,你们就早些回去吧,好好过日子,我的事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他原本还想说让她找个好人家,然而话到嘴边,终是没有说出口。
    苗南风默了半晌,对他说道:“世间之大,大在山河,亦大在人心。”
    蒋修一怔。
    “无论身处何地,勿失心气。”她说,“我们都在陪着你。”
    他愣愣看着她,一时忘了言语。
    “狱中一次只许一人来探望。”苗南风悄悄给他塞了个油纸包进来,说道,“我先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等蒋修回过神来时,她已然走远了。
    他低头看着那戳有霍家从食店花印的纸包,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
    她说的那句话……分明是东阳曾在信中对他说过的。
    蒋修回忆起这几年与苗东阳往来书信的内容,想起那些他曾为出自对方口中而感到诧异和安慰的话语,还有苗南风毫无预兆地突然到来——
    他忽而生出了一个从未想过的猜测。
    苗南风走出府衙,迎面遇上了正等在外面的蒋娇娇一行。
    蒋娇娇他们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正是因来的时候看见了苗东阳,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苗家姐弟俩也来了汴京,而且是先去军营找蒋修的时候意外得知了他出事的消息,跟着就赶过来探视了。
    “苗姐姐,谢谢你,你们有心了。”蒋娇娇真诚地对苗南风说道。
    苗南风语气安慰地道:“咱们之间不说这些客套的,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同我说。”
    蒋娇娇感动地点了点头。
    他们来探视的人多,狱卒不肯都放进去,于是众人便决定每家去个代表,蒋娇娇自然是打头先进的。
    她一进牢狱大门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里面阴暗,潮湿,气味更是难闻,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兄长待在牢房里头有多遭罪。
    蒋娇娇还没见到人,眼圈已先红了。
    “娇娇!”
    她乍然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喊自己。
    奇怪,她哥这把声音怎么听着那么……兴奋呢?
    “大哥哥,”她快步走上前,打量着与自己隔门而站的蒋修,问道,“你在这里吃睡得还好么?”她说着,又更压低了几分声音道,“你别担心,我们已经在想办法了。谢暎说这事若闹大了对军中也不好,所以还有转圜。”
    蒋修听着点了点头,开口却道:“你下次来的时候把南风给你写的信带上一封给我,别告诉旁人。”说完想起什么,又补道,“要近两年的啊。”
    蒋娇娇愣了一下,疑惑道:“你要那个做什么?”又提醒地道,“那是我们女孩子的信。”
    “你就随便找一封拿来就是。”蒋修显得有些迫切,催道,“我不看你们那些秘密。”
    蒋娇娇不明所以,先前的担心和难过这会子也都被蒋修自己这副不当回事的样子给扫得干干净净,于是道:“你不说为什么,我才不给你。”
    蒋修伸手作势来拧她的脸:“你要是不给,我回头就去欺负暎哥儿。”
    蒋娇娇拍开他,瞪眼道:“你敢?”
    蒋修笑笑,又哄道:“乖,下次带给哥哥,我在这里好找些事做。”
    蒋娇娇一听他这么说,顿时又伤感起来。
    她哥待在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会觉得好呢?他还不想他们担心,须得苦中作乐。
    想到这里,她也不和他斗嘴了,低落地应道:“好。”
    蒋修见她又像是忍不住想哭的样子,便道:“别担心,我会好好的。你回去也同暎哥儿说一声,让他别太惦记我这里的事,好生准备解试,莫辜负了我对他的期待。”
    蒋娇娇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她正要动情地再说两句叮嘱他好生照顾自己的话,不想才喊了声“大哥哥”,斜刺里就忽然走来了三两个狱卒,其中一人径直走到蒋娇娇旁边,用钥匙打开了门锁,站在门口冲着蒋修宣布道:“你可以走了。”
    蒋修、蒋娇娇:“……”
    再一看,其他几个和蒋修一样被牵连关进来的也都被放了出来,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有些不太敢相信。
    蒋修问道:“这案结了么?”
    领头的狱官道:“伤者已作供证明此案乃胡越一人因泄往日私愤所为,其余人可就地释放返营。”
    那叫胡越的人此时也已在自己的牢房中伸长了耳朵,听闻这话,顿时慌张地直喊冤枉,说要见都指挥使,又喊要求见都点检,末了冲蒋修等人求道:“你们帮帮我!善之,你素来仗义,你帮我求求指挥使——”
    蒋修看了他一眼,神情平淡地说道:“我们进来的时候,你也未曾同府尹说过我们都是无辜。”
    胡越蓦地愣住。
    而蒋修说完这话,也不再去看对方,径自领着妹妹便朝牢狱外走去。
    其他几人亦纷纷跟在了他后头。
    他们出来的时候,才发现竟是指挥使曹功亲自来开封府保的他们。
    蒋修等人上前向他行礼。
    曹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蒋修一眼,笑笑,说道:“都指挥使已知你们无罪有功,这次让你们受委屈了,先回家去好好休息一天,其他事等明日返营再说。”
    蒋修态度恭敬地应了下来。
    曹功又语带欣赏地唤了他一声“善之”,蒋修还没来得及惊讶,便听对方已续道:“当初你入军考核时就是这群新兵的佼佼者,这次你们的比试虽然有人拖了后腿,但你的本事我一直是看在眼里的。你要好好努力,莫让我失望。”
    蒋修只不过是一个新兵小卒,平日里根本没有机会和指挥使说上话,虽然军营中大家比试来比试去无非是为了显示自己,但真到了人家说一直都在注意他的时候,他还是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他直觉对方这话未必是全真,不过机会来了也没有错过之理,所以他还是反应迅速地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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