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人多地少,别说是寻常百姓,就是官员赁屋而住的情况都十分普遍。楼店务掌管着官屋,费用比起市面上同等的私屋要便宜许多,他这次一共租了五间,挑的条件不错,为的就是婚后也可长住。
    见沈约来找自己,高遥也挺高兴,打了个招呼让他找地方稍坐一会儿,道说晚点去白樊楼喝酒。
    沈约却走到了距他身前不远的空地,目光微深地看着对方,说道:“今日大丞相找我去宅第谈公务,其间问起了我的婚事。他还有意为我做媒,但我同他说已有了婚约,又告诉了我们两家将要结亲的事。不过,他好像对这两件事都一点不惊讶。”
    高遥顿了顿,看着他,笑笑道:“大丞相那是见过多少场面的人了,这算什么。”又问他,“但你就没问大丞相打算给你说哪一家的亲事?”
    “没什么好问的,我已拒了。”沈约若有所指地续道,“旁事不提,我只希望我的自家人、我的朋友,能够尊重我的选择。”
    “子瞻兄,”他说,“我与如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她陪我度过了许多难关,非旁人可代替。我很担心她被人抢走,所以,过两天我就要去她家下定了。”
    沈约说到这里,微笑了笑,再道:“今日这顿酒,我就算是你为我庆祝了。”
    两人对视了几息。
    高遥牵唇而笑,轻轻点头,说道:“应该的。”
    五月二十五日,沈家正式向姚家下了定。
    姚之如看着眼见并不算多么丰厚的定礼,心里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更生出了无尽的欢喜。
    蒋娇娇和苗南风都来恭贺,前者还如约为她的定礼盒子挑了巾。
    姚家其他人虽觉得这礼给得薄了些——大约也就是一般人家的水准,但又看是唐大娘子亲自来送的,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有姚大郎别有意味地打听了句:“唐妈妈,沈小娘子和那位礼房副承旨的婚事也议定了?”
    高遥来送了求婚启后没两天,巷子里的人就差不多都知道了,沈家显然是没打算瞒着。
    姚大郎现在比较关心的是这两家的流程走到哪一步了。
    照这个定礼的厚薄看,沈家现在这个态度只有两个可能:一是看不上他们姚家;二就是要在沈云如的嫁奁上花大力气。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最好就是沈云如能先出嫁,不然沈约到时下聘礼的时候肯定也厚不到哪里去。
    姚大郎飞快在心里算了笔账,觉得沈家和高氏联姻,对沈约的前途有益,且对方家境也不错,僚友间联姻给的聘礼想也不会难看,那么如此一周转,嗯……还行。
    唐大娘子果然也没藏着,笑着回道:“我们家还没回定帖呢,不过说是定聘之礼也在路上了。”
    高家在真定,这样一来一回的走流程说不定到明年才能把婚期定下,所以照高遥转达的意思,就是他家里将二礼合一了。这等于是不用管相亲这步流程,反正高家是支持他认定了沈云如。
    唐大娘子又拉了姚之如的手,霭声说道:“云娘的婚事来得突然,这高家又不是一般人家,子信毕竟是做弟弟的,为了我们几家好,可能你们的婚期就要等云娘的先定下来再议了。”话说到最后,她还和气地笑着朝姚人良夫妇看了一眼。
    姚人良和段大娘子自没有什么说的,均回笑着表示理解。
    姚之如柔顺地道:“沈姐姐能得此良缘,我也为她高兴。”
    唐大娘子满意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从姚家出来,唐大娘子才松了口气。
    她回想起了丈夫说的话——
    “姚家人最听不得钱、权二字。看在高府尹的面上,他们也不会对这份定礼说什么,说不定还想着等我们下聘礼时再给他们补回去,更何况姚人良父子还要指望着沾子信和高家的光。”
    “反正礼就这么下,他们同意嫁就嫁。若不同意,那也是他们比起士大夫清名更爱钱财,张扬出去我们也不亏理,子信还正好得了解脱。”
    说起来,他们都是巴不得姚家悔婚的。
    唐大娘子又不由想起了姚之如。对方的温婉乖顺其实挺合她心意,而且儿子能够这么顺利地一举及第,她觉得大概也有姚之如的功劳,思及此,心里多少觉得有几分对不住。
    如娘这孩子,可惜是生在姚家了……
    她这么想着,心中默叹了口气,摇摇头,抛去杂思,径直缓步往家行去。
    六月底,司农寺少卿易淳致仕,离京前,寺丞沈约和主簿司彦领其他属官设宴为其践行。
    席上,已年过花甲的易淳与众人推杯换盏,喝得满脸酡红,整个人浑身上下都似充满着不同寻常的快活之意。
    沈约到司农寺任职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对方这样不同的一面。
    易淳身为司农少卿,在卿位悬空时理所当然就要代行主职,可沈约一直觉得他这方面很消极,说得直白些,就是不肯管事。
    他起初还以为对方是年纪大了打算致仕,不想多操劳的缘故。
    后来还是主簿司彦提醒了两句,说是易少卿代行农正之职也有好几年了,原本司农寺的职责在他手里也安安稳稳没出过岔子,等到新政改革,大丞相要用司农寺,就又从三司手里分走了些职权过来,那阵子易少卿拖着不怎么好的身体也是勤勤恳恳。但就连他们都没想到,等到要正式推行青苗之法了,大丞相却举荐了别人来任司农寺卿。
    易淳以身体难以胜任为由提出致仕的时间,差不多也就在沈约被任命为司农丞之前。
    所以沈约来了之后见到的易少卿,在他印象里就是:圆滑消极,谨慎疏离。
    不仅关于新法制定和推行之策他是一点不想沾手的样子,而且几乎不和属官有私下来往。
    旁边的司彦这时忽然轻轻笑了笑,低声感慨地说道:“易少卿赶在此时卸任,也算是圆满了。”
    司农寺卿下月就要到任,那时易淳便是要走,这践行宴上他也不会再是主角了。
    沈约没有多说什么,只斟酌地道:“这几日我们还是把少卿转过来的簿册都整理一下,和这月的常平钱册子一起准备移交给冯农正,再等他安排吧。”
    易少卿倒是走得轻松,大丞相也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代管了新法诸事,可自己却还是要警醒些才好,他毕竟不知冯彧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不定对方新官上任也想烧个三把火,到时还嫌他区区寺丞不够自觉。
    他也不想落得像易少卿这样。
    司彦闻弦音而知雅意,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应道:“农丞考虑得极是。”
    第130章 相见
    七月初,司农寺卿冯彧正式到京上任。
    这天,沈庆宗得了朝廷里传来的消息后,一回家便找到了儿子沈约。
    恰好姚之如也在,那两人凑到一起不知在写什么,还玩得挺乐呵的样子。
    沈庆宗清了清嗓子。
    姚之如见他来了,便礼貌地见了个礼,然后对沈约道:“我明日再给你送些来。”
    沈约莞尔颔首。
    待姚之如前脚刚走,后脚沈庆宗就忍不住阴阳怪气了一句:“沈农丞倒是还很有闲心啊。”
    不同于刚才姚之如在时,此刻沈约脸上的神情也复归了平静,他看着自己的父亲,语气从容地问道:“爹是听说了官家要新设司农三局之事么?”
    沈庆宗蹙着眉道:“你觉得,可是稼卿想要排挤你?”
    其实这件事沈约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一切都要从他见到了那位新任大司农时说起。
    彼时,沈约在官署接迎了对方后,便立刻主动地把新法实施以来司农寺掌管的所有簿册都交了上去。
    冯彧的态度倒是挺亲和,不仅没有急着要接手,反而还对他说道:“你是大丞相亲自挑的人才,我可是盼着将来咱们上下合力,将眼前诸事做到最好。”
    说罢,他便当场又将保甲和常平事分派到了沈约手中,并道:“官家已允了司农寺新设三局,分管水利、免役与保甲事,此前你主要协助大丞相和易少卿掌新法事,这次的常平新法先期推行也大都是你经手,所以我有意着你继续掌保甲一局,兼常平钱事。”
    “正好夏季贷期已过,等过几日其他两位寺丞到任,我们再找个时间议会。”
    沈约一时间都没能太反应过来。
    他花了半晌才明白,原来冯彧人还没到汴京,就已经做好准备把司农寺的格局给改了。而转眼之间,他就从司农寺唯一的寺丞成为了三寺丞之一。
    理智上,他明白这样的安排是有利于大局的。
    可情感上,沈约还是觉得自己被分了权,这种感觉就像是明明得了称赞,可实际上却拿了惩罚。
    沈约稳住心绪,默默告诉自己——无妨。
    于是他平静地回道:“是,那下官到时再向农正说明。”
    冯彧把事务权责分到了三局,让三寺丞对各自的事权了然于心,然后再逐一向他上报,如此也免了他初上任的诸事繁杂之忧。
    “另外,三局丞上亦将设都丞——”冯彧说到此处,略略一顿,含着笑,意味深长地道,“此位应可比路提点刑狱公事,将会从三寺丞中择选,倒也不急一时。”
    沈约看着对方朝自己走近,然后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
    “子信,”冯彧语重心长地道,“我对你,可是有很大的期望。”
    ……
    沈约想到这里,摇了摇头,回道:“这应该是他本就打算好的,不管坐在我这个位置上的是谁,他都不会让这个人总揽事权。”
    “而且三局分掌诸事,无论对冯农正还是司农寺,都只有好处。”言罢,他也把都丞之位悬空之事说了。
    “他要的不过是我尽心尽力。”沈约沉吟道,“我刚入朝不久,少卿位无论如何也难及,但若差使办得好,都丞之职却还是可以争取的。”
    所以他很快也就说服自己放下了那一点不快。
    沈庆宗却不敢太乐观,他说道:“你又不是大司农的亲信,说得直白些,你与他一样是大丞相要用的人,而且你还清清白白前景光明,年纪也轻。况他既然敢建议新设三局,必有举荐之人,他以后就算是要提拔都丞,何以见得一定是你?”
    话说到此处,沈庆宗忖道:“你要不,找无晦打听一下?”
    这是正经朝事,起居院的人当时必定在场。
    沈约当即皱了眉,果断拒道:“何必如此汲汲营营?既让人为难,又让人小瞧。此事归根结底不过各凭本领,如您所言,就算大司农有私心,可我与他都是大丞相要用的,首相既要用人,就自不会亏待人。”
    沈庆宗顿时也有点火了:“少年意气!你跑地这么前头,不就是为了干一番事业?既要做大事,就不能如此板正不知变通。你站了革新一派,偏又事事讲原则,大丞相若是和你一样,身边早就没人可用了,那冯元和也根本就没机会坐上大司农之位!”
    沈约心里有些受不了,情绪翻涌之下,忍不住便顶撞道:“那爹的意思,是要我效仿计相,也与大官结姻亲,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往上爬?若是如此,那我们这些年读书吃苦算什么?受的教养算什么?大哥哥当年……又算什么?!”
    沈庆宗蓦然一震。
    “……子信,”他忽觉喉头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你……难道是在和三司使较劲?”
    沈约一愣,下意识否认道:“我没有。”
    他顿了顿,又续道:“我只是想证明我用自己的方式,走自己选的路,一样可以成功。”
    “爹,”他缓了语气,平声说道,“我知道您是关心我,但以我现在的位置,我唯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否则便是更给人拿话柄。”
    沈庆宗看着他,一时无言以对。
    良久,他才呼出一口气,叹息似地说道:“你说得也对。”他看着儿子,语气略有些艰涩,“只是爹离得远,帮不了你多少,高家的援手能伸到何种程度也未可知,你如今在这个位置,务必要谨慎。”
    沈约点了点头,应道:“您放心,我明白。”
    几日后,高遥借着休沐日,正式带着聘礼上了门。
    这也是沈云如第一次见到他。
    她其实还有些不太习惯在自家院子里单独与陌生男子相会,但这也是他们的相亲小宴,从这一刻起,她就必须开始习惯他了。
    沈云如亲手分好了茶给他递过去。
    “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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