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夫人转头瞥了她一眼,放下筷子缓缓道:“志哥儿媳妇,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江氏怔怔地用绢子揩着脸,低头道:“孙媳没有好好管束下人,让明儿和福儿受伤了,千错万错都是孙媳的错,您千万别为着这个气坏了身子。”
    这话显然是还没明白错哪儿,沈老夫人缓缓地呼出口气,江氏却已经就着这个由头解释起来:“那起子丫鬟婆子,素来眼里没人的,不给够赏银就不动弹,孙媳敲打了几回他们也没放在眼里,孙媳自知身份低微,说得多了怕更指使不动,都是孙媳的错儿,万不该把两个姐儿交给他们带的…”
    她说着便嘤嘤哭了起来,绢子都哭湿了一大片。
    一忽儿自怜身世,一忽儿又说道丫鬟婆子的不是,她倒是把错儿摘了个干净。
    沈琼楼冷眼旁观,发现她也不是故意推脱,而是真就这么觉得错都在别人,自己如白莲花一般无辜。比故意推脱还让人反感。
    沈老夫人微微阖上眼,啪地一声搁下筷子,江氏吓得慌忙住了嘴,再不敢多言了。
    她冷淡地瞧了眼江氏,似乎有话想说,但不知为何又住了嘴,直接转身回了屋。
    众人被这么一闹,也没了再吃饭的心思,匆匆扒了两口便回院子了,倒是陈氏想留下来陪沈琼楼,被她劝了几句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沈琼楼劝完亲娘,又犹豫片刻,转身去了沈老夫人屋里,就见她额上贴了两片膏药,用抹额勒着,胸膛微微起伏。
    这装束她熟,原来原身打人骂狗的时候沈老夫人也气得贴着膏药,她问道:“祖母,您没事吧?”
    沈老夫人斜了她一眼:“我能有什么事儿?”
    沈琼楼干笑了声,帮两个小的掖了掖被子,明姐儿和福姐儿同时抿了抿小嘴,翻个身继续睡了。她瞧得怔了怔:“明姐儿福姐儿这般可爱,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堂嫂还这般嫌的。”
    沈老夫人缓缓呼出口气,神色带了几分讥诮:“两个小的当初起名的时候,她差点给一个叫招娣一个叫盼娣,还是你大伯母说不成体统才硬给改了。”
    沈琼楼摸了摸明姐儿福姐儿肉嘟嘟的小脸,一时有些心疼:“咱们魏朝对女子算是宽容的了,不光能抛头露面,也有入朝为官的,堂嫂这般又何必呢?”
    沈老夫人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些怅然:“能宽容到哪里去?但凡家里有些钱权的人家,不照样纳小的纳小,收通房的收通房,慢待妻子,偏宠妾室。你瞧瞧那些决定为官的女子,哪个不是孤独终老,孑然一身?明姐儿福姐儿又摊上这么个亲娘,以后才有的熬呢。”
    她说完头疼地按了按额角:“本以为你大堂嫂为人虽有些怯懦,但人还是好的,没想到也是个不省心的。”
    沈琼楼听完了心里也沉沉的,低声劝慰几句,转身告辞了。
    因着佛寺被毁一事,宫里和朝上忙的一团乱,她倒是因此得了清闲,东宫的课也不用去上,只在家里喝茶遛鸟,陪两个小的玩捉迷藏,倒是沈老夫人见不得她闲的要死,又怕她再出去厮混,便每天捉了她看家里的账本子。
    于是她真的成了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
    期间还有几个沈琼楼当年的狐朋狗友找上门,想要再约她斗斗鸡,赛赛马,玩玩狗,沈老夫人赶人赶的心好累,瞧见沈琼楼就没好气:“要不是你原来整日斗鸡走犬,现在哪来这么多麻烦?”
    沈琼楼好言哄道:“孙女好歹也读了这么久的圣贤书,现在让我斗鸡也斗不起来,我现在见到鸡只能想到这鸡适合煲汤还是炖了。”
    沈老夫人:“……”
    又如此闲了几日,宫里终于传出话来,让沈琼楼重新进宫侍读。
    她做的扑克牌如今在京里成了很时兴的玩意,殷怀瑜听了便嚷嚷着也要一副,她便拿出做好的一副揣进怀里,赶早准备去送给他,没想到进了东宫却没瞧见太子人。
    她左右瞧了瞧,见几个内侍也不在,正要拉人问,就见皇上有个内侍匆匆走了过来,她记得上回皇上召见沈琼楼过来的也是他。
    不过他这回可没有上次见的恭敬谄媚,微扬着下巴,拂尘一扫,淡淡道:“沈侍读,皇上要见你,跟咱家走一趟吧。”
    沈琼楼一怔,自不敢怠慢,先跟他走了几步才问道:“大人,皇上这回召见是有何要事啊?”
    那内侍双手背着,拂尘抄在身后,又无端扫了扫,这才语带讥诮地道:“侍读不过是太子陪读,您觉得皇上找您能有什么要事?”
    他拂尘背在背后,活像个大尾巴狼,宫里人拜高踩低惯了。沈琼楼被扫了了正着,又听他讥讽,心里已经起了些火气,正要开口,就听不远处传来道温雅和缓的声音:“侍读身为太子陪读,责任重大,自然身负要事,难道你觉得太子的事儿不是要事吗?”
    那内侍听见声音秒怂了,忙不迭地跪下道:“督主,您老人家怎么过来了?!”又慌忙解释:“奴才正要带沈侍读去见皇上,见侍读发问才信口说了那么一句,不敢有旁的意思。”
    苏沅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凝在沈琼楼脸上,腔调还是这么文雅:“这奴才办事不利,侍读不用理会,剩下的路还是由咱家来带吧。”
    沈琼楼看了眼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内侍一眼,迟疑着点了点头:“有劳提督了。”
    两人并肩上路,沈琼楼发问道:“敢问提督,太子去哪了?皇上特地叫我过去是有何事?”
    苏沅道:“侍读问的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今儿早上圣上抽查太子功课,本来还算满意,但突然有个东宫的奴才跑出来,怀里抱着的是一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圣上起了疑心,便命人搜了东宫,发现好些殿下寻常玩乐的东西,一怒之下把太子带到嘉明殿责骂,叫您过去…估计也是要问这事儿。”
    如果是王爷犯错,倒霉的都是长史,太子犯错,倒霉的就是像她这种近臣,难怪方才那个内侍敢跟她不阴不阳地说话,其实方才从那内侍表现她都猜出这回过去没甚好事。
    沈琼楼心里叫了声苦逼,但觉着这事儿透着蹊跷,狐疑道:“这也不对,东宫里的人又不是傻子,怎么早不拿晚不拿,偏偏挑皇上在的时候把太子的玩意拿出来…”别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吧?
    当然最后一句她没说出来。
    苏沅笑着说不知,没多一会儿已经到了嘉明殿,皇上的怒骂声从里头传了出来:“…枉你身为太子,却整日耽于玩乐嬉戏,一门心思扑在这些不着调的玩意上,简直不知所谓!”
    苏沅把她送进去就转身走了,沈琼楼硬着头皮走进去,就见里头砸落了一地的棋子琉璃珠子等零碎玩意,她忙忙地跪在殷怀瑜的身边行礼,昭睿帝本来已经骂到尾声了,见到她又开了新一轮的火。
    “沈侍读,你身为太子伴读,难道对太子沉溺玩乐荒废学业没有半点察觉?!你明明有所察觉,不但不履行侍读之只能,反而帮着隐瞒,要你何用!”
    这简直是躺枪,她最近都没在宫里,太子的事儿她怎么可能知道,再说了,十五六岁的孩子,下个围棋打个琉璃珠子能值得什么?又没有影响学业。
    不过这些话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她请罪道:“是臣糊涂,臣这些日子没在宫里尽到侍读之职,也不能悉心敦促太子学业,臣甚是惶恐。”
    太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紧抿着唇,指甲陷进肉里,神色却满是漠然,听到他责骂沈琼楼的时候才微微变色,她一边请罪一边还得死死扯着他的衣裳下摆,生怕他一时冲动作出个好歹来。
    昭睿帝听完这话才想起来她这些日子没在宫里的事儿,神色略微和缓了些,他下首立着个穿靛蓝皇子常服的十七八岁少年,见众人都不言语,躬身递了茶盏过去,低声劝慰道:“父皇息怒。”
    昭睿帝对着三皇子殷怀锦脸色才稍稍和缓些,浅浅抿了口茶,就听殷怀锦继续劝慰道:“太子如今虽已十四了,但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好玩些也无可厚非,还不都是底下人教唆的,您可别因着这个责骂三弟。”
    这话明着是劝慰,但暗里倒像是说殷怀瑜昏聩无能,只知道听下人谗言,而且都十四了还没把心思往正道上用。
    果然,他说完之后昭睿帝的脸又黑了,沈琼楼刚当侍读的时候见过殷怀锦一次,当时真没瞧出来他是这种绿茶婊啊。
    昭睿帝用力放下茶盏,任由里头的茶盏泼洒出来,大声叱骂道:“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你从小到大请的师傅都是当世大儒,没成想竟把你教成这般没出息的模样!”
    本来他挨骂也是家常便饭,但这回当着殷怀锦的面责骂,他一个没忍住就冲口道:“儿臣纵然有错处,但这些日子也是披星戴月不曾懈怠了!凭甚…”
    沈琼楼在后面死死地扯着他不让他把后半句倒出来,要是在寻常人家儿子跟老子顶嘴最多挨几下,但这不是寻常人家,两人更不是平常父子,更是君臣。
    昭睿帝见他一脸倔强,就是只听了半句气得肝疼,差点叫人把他拉下去打几板子:“你这般是觉着朕冤枉你了?!”
    殷怀瑜梗着脖子不说话,眉眼满是倔强。沈琼楼拉人的动作太大,不留神被他给瞧见了,一手撑着桌案,面沉如水地开口道:“沈侍读这是有话要说?”
    第28章
    沈琼楼内心哀叹了一声,跪着拱手,面带喟叹:“臣有错,臣是见圣上对太子这般谆谆教诲,想到了家父。”
    昭睿帝似有诧异,就连殷似锦也颇是不解,他面上余怒未消,却仍是沉吟道:“你说来听听。”
    沈琼楼为了给殷怀瑜争取机会,在心里匆匆打了通腹稿:“臣幼年顽劣,家中伯母和母亲都甚是溺爱,不曾苛责,后来做了许多不该做的错事,家父常严厉斥责,动辄打罚,臣当时心里十分不服,随着年纪渐长,却渐渐明白了家父的一番苦心,如今见皇上对太子一片慈父之心关护之情,舐犊情深着实令人动容,不由得想起了往事,还望皇上恕罪。”
    这话刨去了皇上的小题大做,重点突出他的‘一片苦心’,肉麻的连她自己都听不下去了,偏偏昭睿帝很吃这套,脸色略微和缓,淡淡道:“浪子回头,为时未晚,沈侍读已经知道体谅锦川侯的慈心,可惜太子还是这般顽劣不逊。”
    沈琼楼道:“回皇上的话,太子自也知道皇上的苦心,每日也都笔耕不缀,为的就是不辜负您的期望。”
    她言语沉稳坦荡,眉间自有股磊落气韵,叫人不知不觉就信服了。
    昭睿帝说穿了也就是个凡人,对着偏疼的儿子便是犯了错也能视而不见,对着不喜的孩子,就是丁点错也要骂个狗血淋头。所幸他这火气来的也快去的也快,心下已经有几分满意,便转过头看向殷怀瑜:“太子觉得如何?”
    沈琼楼已经在他身后悄悄比划了个千年杀的手势,准备一言不合就让他菊花残,没想到他竟真的服了软,紧握的手指松开,躬身用力磕了个头,嘴唇微颤,缓缓开口:“都是儿臣的不是,让父皇为儿臣操心了,还望父皇恕罪。”
    她在后头反倒怔了怔,虽然她没胆子真的用秘术千年杀,但太子认错的这么干脆利落也实在出乎她意料啊。
    昭睿帝心里又满意不少,沉声斥了几句,挥手让两人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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