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防御体系下的云中城,加上一支精锐的恒安府鹰扬兵,的确是挡在突厥大军面前的一道铁门闩。突厥南下,要不就是只能弃而不顾,还得忍受后路被云中城军马骚扰,要不就是走雁门郡那条路,实在是头疼已极。
    但是在今日,这些矮山上聚拢的全是人。
    城外百姓,还有赶来交易的胡汉两边商队,因为入城不得,全都涌到山上,挤挤挨挨的朝城内观望。
    而这些矮山上堡寨的守军,只要不靠近过甚,也不去管这些人,守军同样在寨墙上垫着脚只是朝城内观望。
    刘文静车子,也到了矮山上,在护卫的簇拥下站在车辕上,看着城中那一场厮斗。
    那些河东六军府精选出来的护卫,全都看得满脸震惊,实在没想到今日在云中城看到了这样的好手!
    徐乐这等人物,应该是将门世家才能精心培养出来的人才,临阵之际,可以一骑当千,破阵摧锋,在此乱世,会是最耀眼的存在之一!
    这等人物,怎么就会变成小小一个行商,还被恒安府鹰扬兵刁难截杀,来找刘武周诉冤?
    而对刘文静而言,那些六军府赤佬们不时倒吸凉气之声,惊呼赞叹之声,半点没往心里去。他只是在心里反复琢磨一件事情。
    这岁数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出色郎君,自己应是在哪里见过,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
    想到深处,刘文静只是狠狠一跺脚:“这郎君到底是何人?”
    ……
    在另一处矮山之上,那两名九姓鞑靼装扮的贵人之间,也发生了这样的问话。
    护卫们紧紧簇拥着这两名贵人,尽力为他们遮挡,生怕堡寨上鹰扬兵看到他们的形迹。
    这两名贵人,却只是紧紧盯着一箭之地的城内,尽力想看得更清楚些。那年长贵人面沉如水,终于忍不住发问:“这郎君到底是何人?”
    当然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话,徐乐所谓乐郎君之名,只是在神武县中有点名气,不像宋宝,还曾经到马邑郡中别的地方闯荡过,在云中城中还有几个识得他的人。
    对于云中城的马邑土著而言,徐乐都是横空出世,一战而震云中。这些草原上的异族之人,又怎么能说出徐乐的底细来历?
    那年少一些的贵人却看得眉飞色舞:“汉人之中,当真是人才济济!一个马邑郡就有如此人物,更不知道在晋阳,在长安,在洛阳,还有何等样出色的人物!”
    年长一些的贵人扫了年少贵人一眼,微微沉默。自家这个小主人什么都好,但是就是太过于心慕中原,将来接过青狼旗执掌部族,可千万不要这般才好……
    但这都是将来的事情了,现下这场恶斗只看得年长贵人心里沉甸甸的,一个马邑郡,就有如此多出色人物。幸得汉人自家四分五裂,才有突厥崛起的机会,而这样机会,决不能错过!此次之行,一定要为部族打开南下之路,让这马邑郡,成为突厥人来去自如的牧场!
    云中城内,厮杀场中,突然又响起一阵惊呼大哗之声。头顶堡寨寨墙之上,鹰扬兵只是指着城内,一个个扯着嗓子大喊:“尉迟将主出马了,尉迟将主出马了!”
    两名贵人对望一眼,都是神色凝重。居然是恒安鹰扬府中第一斗将,连突厥人对之都觉得胆寒的尉迟恭,亲自下场出手!
    ……
    此刻城中,也是一片大哗之声,这黑脸军将翻身上马,双持槊鞭,策马步入斗场之中,震动了所有围观之人!
    苑君玮成就所谓斗将之名,除了自己的确有不少本事之外,更多还是靠他兄长苑君章扶植出来的。冲撞突厥大阵,连挑五名百夫长,直杀到能看见执必部阿贤设大旗的战绩,也是身边有众多恒安鹰扬府精兵悍将护持,那一次冲击,为了援护苑君玮,折损了好几名队正。
    而这名黑脸军将,就是真真正正的恒安府第一斗将,尉迟恭尉迟敬德!
    尉迟恭出身善阳,年少时候就流落到云中以打铁为业,以勇力闻名乡里。后来加入恒安鹰扬府中,顿时就脱颖而出。刘武周自高丽回归执掌恒安鹰扬府,倾心接纳尉迟恭。而尉迟恭也向来慕刘武周豪侠公平名声,甘心为之效力。
    而也正是因为尉迟恭归心,刘武周才能将恒安鹰扬府完全掌握。
    去年与突厥一场大战,最终在突厥退军之际,刘武周率恒安鹰扬府主力出而截击之际,至始至终,始终为先锋的,就是这位尉迟恭!
    尉迟恭领精锐咬着突厥人大军,反复攻击,打散了突厥人好几支大队,夺还了数千被掳掠的百姓。最终突厥人设下陷阱想吞了尉迟恭这支军马,还是被尉迟恭硬生生杀透重围,与接应的援兵汇合!
    临阵之际,尉迟恭一槊一鞭,浑身衣甲如血浸一般,万军之中来去自如身姿,到现在都深深印在突厥狼骑心中。
    如果说刘武周威望素著,是恒安鹰扬府的根本,那这位雄武天生的尉迟恭,就是恒安鹰扬府最为锋利的獠牙!
    在无数人的惊呼声中,尉迟恭策马而入斗场,又对着苑君玮大吼一声:“苑四,你让开!”
    苑君玮又一次被迫退,回过头来凶狠的看着尉迟恭:“爷爷不让!杀了这小子再说!”
    尉迟恭怒道:“你还嫌咱们恒安鹰扬府的脸丢得不够?”
    苑君玮平日里对尉迟恭也算是面上保持几分敬意,但是今日实在是被羞恼冲昏了头脑,对着尉迟恭就吼了回去:“和我兄长说这话去!你要是不退开,爷爷连你一起打!”
    尉迟恭哈的笑了一声,一磕马腹,坐骑腾跃而前,顺手将马槊夹在腋下,空出一只手来,揪住苑君玮的绊甲丝绦,一把就将他扯下马来!
    扑的一声闷响,苑君玮坠马在地,这一下摔得好重,一时间竟然爬不起来。
    而围着徐乐狠斗的鹰扬兵们,被尉迟恭这一下震住,纷纷束手,策马退了几步。只留下一地还在呻吟的鹰扬兵。
    烟尘渐散,被围着狠斗了一气的徐乐显了出来。抬眼望去,正和尉迟恭沉沉的目光碰上。
    尉迟恭抬起铁鞭,一点徐乐:“我保你能见到刘鹰击,只是今日不将你打下马来,恒安鹰扬府脸就算丢干净了。”
    徐乐打量了尉迟恭一眼,嘴角一扬:“我听过你的名号,不过这马,我是准定不下的。”
    尉迟恭也哈哈一笑,突然暴喝一声,马槊在手,催马直撞了上来!
    第二十七章 震云中(六)
    徐乐脸上终于显出了几分郑重的神色。
    尉迟恭冲撞而来的气势,虽然单人独骑,但是比之鹰扬兵斗将一涌而上,凶险处却迥然不同!
    自小从爷爷手中磨练出来,此前鹰扬兵虽然一涌而上,各色兵刃齐举,又快又狠,还有一定配合章法。但在徐乐眼中看来,还全是破绽。
    包括苑君玮在内,人是人,兵刃是兵刃,之间毫不相干。明显上手学的就是打法,其他都是在厮斗中磨练出来的。
    而且身体底子也有缺陷,都不够活,该变的时候变不快,该爆发的时候虽然看起来炫目,但是爆发力也远远不够,方寸之间进退在徐乐眼里慢得比乌龟也强不了太多。
    而徐乐自六岁开始学艺,每一处关节,每一分用得上的肌肉,都在徐敢手里精心打磨过,再配合上药浴。几乎就是金子堆出来的,要不然以徐卫独力开辟了徐家闾这个聚落,单纯过一个乡村豪户生活,那是绰绰有余,哪里会穷得这样厉害,现下连免行钱都交不起了?
    而学艺之初,上手就是练法,站桩,功架,这都是磨练在最绝处时候气息流动顺畅与否,六识敏锐与否,肌肉关节变化迅速与否。然后才是各色拳脚兵刃的打法习练。
    这样的底子,这样严格而循序渐进的学艺过程。整个人才像是装了机关消息一般,一触即有变化,一旦变化则迅捷与爆发力兼备。兵刃与人就是一体,随心所欲!
    所谓现下当道的军功贵族世家,每家都有这样的家传心法,才一代代的磨练出可以撑门立户,披坚执锐的子弟,在汉末以来的大乱中生存下来,壮大起来。而平民百姓出身,与之区别就在这里!
    一人之力独战恒安鹰扬兵众将,只要有长兵刃扫开圈子,守住门户,打得对手跌跌爬爬,真不是什么太为难的事情。
    而尉迟恭冲撞而来,双手持槊,左手前探领着槊杆,右手虚握在后,同时倒持着铁鞭,与槊杆平行藏住。一槊来得势大力沉,而槊锋又在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因应徐乐的应对而生变化。而藏着的铁鞭在欺近之后随时也会飞出,只是这个架势,就让徐乐感受到了足够大的压力!
    这世上总是有些天才,不然也不会有一代代的寒门子弟崛起为无敌猛将。或者身体底子好,或者在学艺甚至直接厮斗的过程中触类旁通,远远超出侪辈。按照尉迟恭的出身来看,他就是这万中无一的习武天才!
    不过自己几十个人都打了,对着尉迟恭再认怂,这不是一路辛苦都白费了么……
    更何况,这尉迟恭我又不是打不了!
    在尉迟恭策马直撞过来之际,徐乐却在众人的注视当中,撒手将单钺戟丢掉,同样双持从苑君玮手中夺来的马槊。
    单钺戟这种兵刃,实在就是装逼用的,重心不平衡,徐乐从宋宝手里抢过来用着,也只为让开单钺那一面不容易出人命。现下对着移动铁塔一般撞来的尉迟恭,再这么托大,真被打下马来,那脸可就丢大了!
    无数人屏息凝神的注视当中,徐乐和尉迟恭两杆马槊,终于撞在一起。
    啪的一声闷响,这声闷响不是很脆,却直震到每个人心里去。离圈子稍微近些,就在这一瞬间,只会觉得胸闷喘不过气来,震得似乎五脏六腑都在剧烈晃动!
    徐乐尉迟恭两杆马槊同时翻绞,想将对方槊锋压在底下。一瞬间就翻了好几个身,接着两人就已经近身,同时盘槊对抽,又是啪的一声闷响。几名离得近的鹰扬兵皱眉掩耳,似乎下一刻就会吐出来也似!
    一旦近身,尉迟恭一声大喝,藏在槊杆处的铁鞭一分,跟着扫出,而徐乐马槊一打尉迟恭马槊,接着斜立,护住身侧,鞭槊相交,这一鞭打得马槊几乎弯到了极限,但跟着就弹了起来,直刺尉迟恭胸口!
    尉迟恭单手持马槊被打沉下去,铁鞭也被弹开,门户稍一松动徐乐就钻了进来。尉迟恭吐气扬声,在马鞍上错腰几乎挪了个九十度,险险将这一槊让开,接着撒手弃鞭,同样双持马槊,回防遮护。
    烟尘斗乱,两人坐骑盘旋,两杆马槊如两条黑龙夭矫飞舞,见缝就钻,槊锋,槊杆,槊纂,每一处都可以伤人。每次碰撞就发出震人的闷响之声,转瞬间就打了四五个盘旋,两槊不知道对撞了多少次!
    原来城内城外数千人围观,不时还发出惊呼声喝彩声,现下云中城内外却是一片寂然,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场好斗。
    每个人生怕发出半点声响,惊扰到铁塔一般的尉迟恭,惊扰到那锐气飞扬的少年!
    斗到间深里,尉迟恭哈哈大笑,声震四下:“痛快!痛快!”
    徐乐嘴角笑意更是明显,尉迟恭杀得痛快,自己又何尝不是?
    困居神武十八年,在爷爷羽翼下成长。有的时候真的怕稍微伸展手足,就将天捅破一个窟窿。
    徐乐从来都不是一个笨人,甚而称得上聪明。虽然志在鹰扬天下,但深深明白爷爷矛盾的心理,只想他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不要追问自己来历,不要管自己父亲母亲为什么而死,不要问仇人是谁。徐乐从十岁起,就绝口未曾提过,也从来只是笑嘻嘻的好脾气对人。
    神武侠少厮斗,徐乐也只是在后站脚助威,凑个热闹。
    但徐乐知道,自己心底潜藏着的那条蛟龙,终有一日,会张牙舞爪,雄飞而去!直到将这天都撕裂!
    爷爷倒下了,放自己出神武了。徐乐在爷爷眼神中读出了他的心意。
    天下要乱了,我再也保护不了你了,乐儿乐儿,震动这个天下吧……爷爷老了,无能为力了,你却有可能,掀翻这让爷爷忍气吞声,郁郁于边地十八年,日日思念自己逝去儿子,所有这不公道的一切!
    杀常舒欣,一路而向云中,斗苑君玮以降恒安鹰扬府诸将。徐乐还收敛了不少锋芒,而对着尉迟恭这恒安鹰扬府第一斗将,终于能放手施为自己十八年来磨练出的身手。
    这如何又不是一件快意之事?
    在尉迟恭的呼声之中,徐乐展颜也笑:“这就痛快了?”
    一句话说完,徐乐已经双手持槊,高高举起,就这样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一记接着一记。尉迟恭连挡两记,震得双臂都在颤抖。而再一记下来,尉迟恭向上举槊迎起,徐乐挫臂回收,中途硬生生变向,接着又扎尉迟恭胸口。迫得尉迟恭只能深吸气大拧腰闪避,而徐乐一槊扎出去势头还没用老又回收,再高高举起砸下!
    这下两人不再打马盘旋,就这样硬桥硬马的猛打猛。撞,但徐乐在猛砸的同时,不断变招,正面侧面间或就是一槊横空变化飞来,又快又狠,一沾就收,然后又是硬砸!
    斗场当中,只听见两槊碰撞之声不断响起,这节奏的变化直是让尉迟恭难受得要吐血,力气不知道朝哪里使合适。以尉迟恭山一般的身形,两膀九牛二虎一般的气力,就因为这节奏的变化,居然被徐乐砸得在坐骑上身形摇晃不定,不断拧身闪腰,落在了下风!
    所有围观的恒安鹰扬府军将士卒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连尉迟恭都落在了下风,这商队少年,难道要打遍恒安鹰扬府不成?
    而在另外一侧,被尉迟恭扔出去的苑君玮,翻身而起之后,一直咬牙看着场中厮斗。在所有人目光都被斗场吸引住的时候,苑君玮却悄悄的扯弓在手,搭上一支狼牙破甲锥。弓开如满月,死死咬住徐乐身形,在徐乐又一槊狠狠挥下之际,苑君玮吐气开声,撒手放弦,一箭就射向徐乐胸前!
    而在苑君玮身后,十余名灰头土脸的亲卫,这个时候也持弓在手,纷纷搭上羽箭!
    第二十八章 震云中(七)
    弓弦颤动之中,一箭割裂空气,直奔徐乐胸口而来。
    弓箭向来号称百步之内有虎狼之威,更何况苑君玮距离徐乐不过二三十步。
    狼牙破甲锥箭头成三棱状,入肉就是通气放血,箭镞点钢,二三十步距离,用一石以上硬弓,就算披甲也给你钻进去。何况徐乐就布袍在身!
    和尉迟恭厮杀得正痛快的徐乐,六识敏锐却丝毫未减,在这一瞬间中,弓弦颤动之声,箭簇破空之声,声声入耳!
    正一槊砸下之际,徐乐陡然撒开左手,右手还是持槊下砸,逼住尉迟恭。这个时候徐乐同样不能去赌尉迟恭风光霁月,不趁势攻上。
    而身子略略后仰,让开要害,左手顺势向下一抹,已经捞住羽箭,还顺着羽箭来势一斜身子,化解羽箭冲势,稳稳的就抓住了这支破甲狼牙锥!
    这个时候韩约怒吼声响起:“贼子敢尔!”
    呼号声中,一直在旁稳稳观阵,全心全意相信徐乐本事的韩约,顿时就变成一只红了眼睛的疯虎,方才捡拾起来的郁垒铁盾再度脱手,呼啸着就砸向二十步开外的苑君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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