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中间有点什么小小出入,但徐乐这般乡谊深重的英杰少年,这般理直气壮的行事,尉迟恭也觉得信徐乐为多。恒安鹰扬府立足于马邑,本来就靠着人心才能站稳以抗王仁恭,这件事情还追查个鸟啊!
    尉迟恭眨巴着眼睛只是看着刘武周,迫切的期待着刘武周说一句就此揭过。
    而围观云中城军民和尉迟恭姿态差不太多,目光全都集中在刘武周的身形之上,屏气凝神,只待刘武周的决断。
    刘武周却皱着眉头,迟迟未曾开口。
    徐乐持槊而立,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刘武周。
    秉直道而行,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好怕的?
    ……
    就在大家一口气憋得都要消耗干净的时候,刘武周终于缓缓开口。
    他眉毛紧紧皱着,每一个字似乎都说得艰难:“将苑四放了。”
    场中鹰扬兵都是一震,这是要回护苑君玮,还是以自家老部下的性命为重?
    但将主号令,大家奉命唯谨,立刻将苑君玮放了。
    苑君玮活动手脚,只是挑衅的看着徐乐。也在暗暗蓄力,一旦徐乐准备行险,别看他现在赤手空拳,照样敢冲上去找徐乐拼命!
    那边韩约又提盾平胸,目光也凶狠起来。乐郎君说了要杀出这云中城,那么他就护着乐郎君杀出这云中城,再没有别的什么想法!
    尉迟恭也愁眉苦脸的提起马槊,全神贯注在徐乐身上,徐乐只要有半点想挟制刘武周的意思,他就毫不犹豫的出手!
    不过徐乐要只是想冲出云中城……
    尉迟恭决定自己只装模作样比划两下就得了,胯下那匹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大黑马,到时候保证跑得比乌龟还慢。
    刘武周身边亲卫,凑近他的身边,注视着徐乐,戒备着徐乐每一丝可能的动作。而围观数千军民,也都将心提得老高!
    徐乐却纹丝不动,仍然只是静静的看着刘武周。
    刘武周对身边之人这些动作,恍若不觉。眉间已经蹙成了一个川字。
    “……王太守不给云中粮饷,二千七百子弟要吃要喝,要兵刃甲胄,老刘我是穷急了,这才遣人去抽点商税……是老刘我的错!常舒欣那一火弟兄出事,不管当夜到底怎生回事,也都是老刘我的错!”
    这一番话一字一顿,刘武周说得艰难无比。
    “……还追究什么?一边是我的兵,一边是本乡子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因为我老刘一时糊涂,出了人命,要论起来,也该是砍我的脑袋以谢诸位弟兄!”
    刘武周声音骤然高昂起来,突然抬手,狠狠的拍着自己颈项!
    苑君玮一直桀骜,哪怕被人制住待罪,也都是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子,刘武周突然如此,苑君玮再也撑持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喊一声:“鹰击!”
    周遭恒安鹰扬府子弟也再都站不住,纷纷拜倒在地:“鹰击!”
    就连一直不说话的苑君章,这个时候也同样拜伏在地。
    刘武周声音却越来越大:“秋日大集终了,我便去寻王太守,要杀要剐我刘武周也好。却不能再连累了二千七百恒安鹰扬府子弟,不能连累了云中城百姓!这入娘的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这时连云中城百姓都站立不定,纷纷拜伏下来:“这如何能怪鹰击!”
    刘武周神色狰狞,继续愤愤开口:“如何能不怪我!就因为我掌了恒安鹰扬府,现在马邑郡中,可有一日安宁?云中城缺吃少穿,二千七百弟兄忍饥耐寒度日,还要随时准备打仗!郡中其他地方,青壮得入马邑常值鹰扬,不入便是十倍免行钱!去年兵火劫难,今年收成又差,王太守还在一粒也不少的收粮!还不都是我刘武周一人的罪过?为马邑百姓,我刘武周也要寻王太守去诉冤!”
    刘武周话语之声,只是在数千人头顶盘旋。这看起来朴实憨厚的鹰击郎将,面红耳赤青筋毕露,看来是真的动了感情!
    刘武周又转向徐乐,猛然一挥手:“常舒欣之死,入娘的不论了!你商队货物,老刘让苑四还给你!你安心在这里做生意!谁敢动你一下,老刘给你撑腰!”
    第三十三章 刘武周(四)
    刘武周这句话,算是给今日徐乐闯云中之事盖棺定论。
    如果说徐乐一番话是扣在乡邑人情上面,刘武周这番应答更是情理俱全。既没责罚苑君玮等人,也轻松将徐乐等人放过而不引起麾下反感。最后恶人,只是归结到了现在在善阳治所的太守王仁恭身上。
    一天云彩,就是消散。松了一口气的云中军民,都忍不住发出了欢呼之声!
    “刘鹰击英明!”
    “这正是咱们的刘鹰击!”
    “这位神武乐郎君也是本邑少年俊杰,什么事情揭过去也就罢了!”
    至于刘武周话语中隐含的深意,那最重要的一句去找王仁恭诉冤,却似乎没有多少人放在心上。
    想来也是正常,现在王仁恭拼命招兵买马,憋着劲儿准备对付刘武周。现在刘武周哪里敢轻离自己地盘,到善阳城去送死?
    要真是刘武周去了善阳城,行事向来刚愎强硬的王仁恭,当不会有半点顾忌,只会将刘武周当场拿下,随便安个什么罪名除掉,然后再吞并恒安鹰扬府!
    这句话刘武周一说,大家一听也就完了。要紧的是不管这位刘鹰击找了个什么理由,这件事情总算是揭过去了!
    在云中军民的欢呼声中,一直昂然而立的徐乐,终于肃手行礼下去。这个时候再强项表现自己锐气,徐乐可没那么傻。
    刘武周上前一步,搀着徐乐不让他拜下去:“还多礼做什么?当年桑干河谷老刘也走过,听闻过一弓一马扫平河谷的徐老太公名声,只是一直未曾去拜会过。郎君既然是本邑子弟,就是老刘的子侄,过去事不必提了,有暇时候,来我的郎将衙署做客!”
    刘武周满脸欣赏之意,上下只是打量徐乐,就若本乡一个和善长辈。最后又是摇头叹息一声:“真是吾邑少年英俊!我们这些人,可都老啦!”
    徐乐只是微笑,八颗白牙闪闪发亮,略略垂首,极是谦恭的少年晚辈模样。
    周遭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收起刀兵,尉迟恭脸上也咧出大大笑容,心下盘算在这位乐郎君逗留云中其间,是不是多找他切磋几场。
    宋宝提在嗓子眼的心放下去,只觉得满背湿凉,全是冷汗。两条腿也只是发软,嘴角那条伤疤克制不住的直抽搐。
    这趟行商走下来,人真的要折寿二十年……不过这位乐郎君,神武县中人都看走眼了,真的是人中之龙!
    这种人,真的就甘心一直窝在神武县这池浅水之中么?将来又会到何等地步?
    是不是凭借这趟行商的积攒下来的情分,追随在这位乐郎君身边,将来在他一飞冲天之际,也可以借力?
    而那边苑君玮也缓缓从地上爬起,每一声对刘武周和徐乐的赞叹,都直刺入他的心底。苑君玮紧紧捏着拳头,死死盯着徐乐身影,浑身肌肉渐渐绷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盘旋,是不是就这么冲上去,和徐乐拼个你死我活?就算是死了,也好过忍受这种屈辱!
    就在苑君玮浑身肌肉绷到最紧之际,突然一只手就按着了他的肩膀。苑君玮红着眼睛猛然回首,就见苑君章冷冷的看着他。
    说实在的,苑君玮有时候二杆子性子上来了,连刘武周都敢顶撞。但是自家兄长目光只是一扫,苑君玮就乖乖停了下来,再也不敢有所动作。
    刘武周似是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点异动,最后夸赞了徐乐一句,笑着对四下摆手:“还看什么热闹,都散了都散了!养足精神,等三日后的云中秋日大集!辛苦一年,就等着那时候好好乐呵一下!”
    ……
    矮山之上,多少在城外围观之人,看着城内所发生的一切,反应也是一般,或者叹息,或者紧张,或者屏气凝神,或者最后欢呼起来。
    当刘武周最终化解了这场冲突,矮山之上,也尽是一片欢呼之声。人人口中称颂着恒安刘鹰击。尤其以云中出身之人最甚,在他们口中,仿佛只要刘武周坐镇在此,云中城就能在突厥和王仁恭两方敌对之下,始终屹立不摇!
    刘文静一直看完了徐乐那一场火星四溅的战斗,这番耐心,让他身边六军府护卫都觉得讶异。对于军汉赤佬操练比试,这位晋阳令从来都是无视。
    当刘武周出现之后,刘文静更是死死的盯着这位边地大豪重将,直到刘武周化解了局面,这才回到马车之中,嘴角只浮现出一丝讥诮笑意。
    六军府护卫看到了刘文静的神情,心下只是微微不平,刘武周这等传奇人物,边地长城,居然还不在这位晋阳令眼中,他们这些军汉,只怕在晋阳令眼中,不过尘埃吧?
    别人命好,有个好老子,纵然不平又能如何!
    而那两名伪装成九姓鞑靼的贵人,在另一处矮山上,也静静的看完了这一场争斗。
    年轻贵人满脸俱是激赏之意,徐乐一人独战数十鹰扬兵,刘武周深得军心民心,都让他看得目眩神驰,只是低声自语:“汉家才有如此人物,汉家才有如此人物!”
    身边护卫都忍不住摇头,这位贵人大度英武,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向慕汉家。还完全不顾及其他族中贵人感受,听得他们这些护卫都是尴尬无比。
    而另一位年长一些的贵人,看到徐乐英武之资,只是脸色阴沉。徐乐和尉迟恭两雄相竞,如蛟龙互博,这年长贵人神情都阴郁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只是当刘武周出场,化解局面,满城军民俱都欢呼之际,年长贵人也浮现出和刘文静一般的讥诮笑意,轻轻摆手:“没什么好看的了,回转也罢!”
    ……
    刘武周转身离去,宋宝等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这位朴实的汉子。要不是恒安府的日子实在太苦,有一瞬间宋宝真的是想干脆投效恒安府了,这等将主,但凡有志军中,谁不愿意追随?
    只是想到已经在恒安府结下苑君玮这个仇敌,宋宝又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徐乐目光,同样追着刘武周背影,刘武周似乎感应到了,回头目光一扫,有那么一瞬间,徐乐只觉得刘武周的目光利若刀锋!
    但这点锋芒转瞬即逝,有若自己的错觉一般。刘武周对着徐乐再度和气的点头一笑,就在亲卫的簇拥下回返而去。
    徐乐耳边,在这一刻只想起了爷爷曾经说过的话语。
    “……刘武周此人,鹰视狼顾,是死人堆中滚出来的枭雄,谁小瞧于他,谁就是傻子!”
    第三十四章 困住
    云中城并不甚大,城中十字交叉两条主街而已。南北向一条主街上有恒安府郎将衙署,有县衙,有仓场,有城隍祠庙,有一座军城的一应功能建筑。
    不过现下云中县令已经称病回到善阳郡治所去了,现在云中城内军民二政,都是刘武周一言而决。
    而另一条东西向主街两侧,则是民居,酒楼,车马店,甚或还有几家土娼馆的民间场所了。
    平日里云中城内市面绝称不上繁华,到处尽是一片灰头土脸的景象,所谓酒楼都是一些自家村酿,连肉都是三五日才卖上一遭。军汉们寻常放假买醉,就是就着一点腌菜鸡子之类的,喝这些要吹开渣滓才能入口的薄酒。
    车马店中,也就是招待一些冒险深入草原的商队,走草原的行商,每一文都要算到骨子里,睡得是大通铺,干粮自己带,最多给店家住宿钱和一点柴火钱。且这些车马店里到处都是臭烘烘的味道。
    至于土娼馆做的都是恒安鹰扬府军汉的生意,随着突厥压力增大,而马邑郡又断了恒安府粮饷,军汉们都来得少了很多,土娼馆也是门前冷落,几个月来,唯有几个大茶壶在门口懒洋洋的晒太阳捉虱子。
    这座军城,随着王仁恭施加的压力增大,就是这一副日渐破败萧条的模样——虽然原来也是不怎么样。云中城军民只是因为相信刘武周总有办法应对,才陪着在这云中城中一直苦熬。
    而秋日大集到来,云中城才骤然又热闹起来。外面巡守驻屯的恒安鹰扬兵抽调回来,加强戒备到处巡视,而在东西向的主街上,酒楼满满当当都是人,酒楼主人早早就杀好了几十腔子羊,这个时候全都派上了用场,每张桌子都是挤得满满当当,桌上还是村酒薄酿,但是菜肴比之此前丰盛了何止十倍。外路来的客商,一边嫌弃着一边还是吃喝个不休,车马店中更是挤满了人。
    商队主人自然会赁干净民居入住,而商队那些护卫车夫马夫,都挤在店中,因为去年突厥入寇那场大战,云中秋日大集中断了一年,今年大集重开,可以预见生意只好不坏,商队主人给这些护卫车夫马夫的工钱都比往年涨了不少。
    工钱涨了,这些加入商队的边地汉子手面自然也阔了不少,天下将乱,这钱攒下来也没啥用,都将出来让车马店主人买些酒肉回来,自家就在大通铺上凑成一个圈子,推杯换盏起来,闹哄哄的直到深夜方休。而车马店主人数着一文文铜钱也都乐得见牙不见眼。
    至于那些土娼馆中,不仅原来流散的土娼都回来了,还增加了不少来做大集生意的边地神女。云中城,竟然有一股难得的脂香浮动。
    这些土娼馆都不是什么深门大户,就是寻常临街民居而已,站在门口,就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可疑声响。在门外猬集的那些边地汉子一个个听得热血贲张。
    而等候人群当中还有些明显是被带出来开荤的少年,一个个神情紧张,每当里面声音高昂了一些,这些少年都是被嘲笑的对象,有的少年,已经是一副随时拔腿想溜的架势。
    这座叠经兵火,屹立北地,经历了太多风霜厮杀磨难的云中城,难得的到处都能听闻到笑声。
    就是恒安府中人,对这场秋日大集也寄予了厚望。
    去年战事以来,恒安府饷粮两缺。现在王仁恭和刘武周敌对,虽然粮秣供应王仁恭处仍然在维持,但是军饷却是一文不曾接济。
    现下鹰扬府中,全都是常值鹰扬兵,身为常值,没饷是万万不行,而打造军资器械,淘换战马,抚恤伤亡,在在需钱。现在恒安府鹰扬兵因为刘武周的领导魅力还能维持,但是这穷日子再延续下去,到底会发生什么情况,那是真不好说。
    就是现在勉力还在维持的粮秣供应,都是悬在恒安鹰扬府头顶的一块摇摇欲坠巨石。
    云中府本来就是缺粮之地,去年大战突厥过境,百姓可以走避云中城内,但乡间几乎被掳掠一空。云中百姓,必须要靠着善阳调拨粮草来度过今年这个荒年,只要王仁恭还担着大隋马邑郡太守这个名义。
    刘武周就在其中加了点虚头,云中军民在勒紧一点裤腰带,这日子就能勉强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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