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告诉徐乐,一旦上了战场,除了寻常兵法之外,有哪些需要注意,有哪些需要警惕,有哪些小手段可以动用。
    他要告诉徐乐,虽然眼见就是乱世到来,武力将会是未来数十年的凭籍,但是单凭武力,是绝对走不到最后。
    他要告诉徐乐,世家虽然是一个个恐怖的庞然大物,这些世家,主导了过去几百年的乱世,又将强大的大隋彻底拖入了分裂动荡之中,马上这些世家就要趴在大隋留下的尸体上贪婪的吮吸血肉。
    但这个世家掌握着这个世界一切的制度,终究是已经走到了末路。
    因为全天下都再不想回到那几百年的血腥战乱当中,新的时代就在眼前。
    虽然其间会经历太多血腥,太多艰难,但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去做世家的鹰犬。
    徐敢靠在石上,一直一直的说。夜风中他白发飘拂,脸颊上却泛起了红晕。仿佛不再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胸口处也没有那支致命的箭矢。只是想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将自己一身的经验和智慧,都传授给徐乐。
    夜再长,也有尽头。更何况对于徐敢而言,这夜实在是太过短暂……
    天边已经透出了蒙蒙的亮色,徐敢终于停下了述说,满是慈祥的看着跪坐在自己身边的徐乐。
    自己孙子,实在是个很英俊的少年。
    目若朗星,鼻若悬胆,双眉斜飞,跪坐在那里,腰背笔直如剑。
    可阿乐也实在太过年轻了,性格也太锋锐了,而他将要面对的,是即将到来的乱世,是越加疯狂的那些世家!
    可自己再也不能保护他了。
    想到这里,徐敢忍不住就是自失的一笑。自己一生,又保护住谁了,又做成什么事了?只有满身伤痕,只有家破人亡。今后的路,就让阿乐自己走去吧。
    在最后时候,徐敢再一次的想告诉徐乐,他父亲徐卫的死因,在那个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谁是真正杀害他父亲的凶手。
    但到了最后,徐敢还是将这番话收住了。
    这敌人,实在是太过强大了……现在的徐乐,还远远不是他的对手,等阿乐再成长一些,自己去发掘吧,然后再决定怎么做!
    徐乐同样静静的看着自己爷爷。
    一夜下来,自己将爷爷的每句话都牢牢记在了心底。直到最后爷爷的欲言又止,徐乐也明白自己爷爷想说什么,为什么最后却又停住了。
    徐乐也不想追问,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爷爷已经背负了这责任这么久,下面该轮到自己扛起来了。
    只是自己身后,再没有爷爷站着了。
    下意识中,徐乐紧紧的咬着牙齿,直到嘴里传来浓重的血腥味道,不知不觉中,徐乐已经咬破了自己的牙床!
    微露的晨光当中,徐敢只是久久的看着徐乐,吃力的伸出手来,摸了摸徐乐的头发。
    过去十九年,徐敢从来都是一个严厉的家长,不住的打磨磨砺自己唯一的孙子,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情的举动。
    徐乐垂下头来。
    徐敢的语声,变得低了下来,断断续续,低若蚊鸣。
    “人总有一死,没什么好伤心的。我已经活得足够久了,阿乐,今后这条路就要你自己走下去了。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身边人。”
    污血再一次的从徐敢口中溢出,山风陡然更剧烈起来。
    一幅幅画面,突然浮现在徐敢眼前。
    北周北齐沿着黄河的血战,十余万各族战士拼死苦斗,黑甲黑骑冲撞敌阵。初得儿子的喜悦,儿子婚礼时候的大醉。儿子又有了儿子,直到那个夜里冲天而起的火光。
    最后的画面,是那夜在长安城外,孤身单骑的老人,看着怀里的婴儿。婴儿咿呀而笑,手舞足蹈。
    大业十二年秋,北周大将,号称八柱国之外军中影响力第一的徐敢,亡于停兵山。
    摸着自己头发的那只手突然滑落,徐乐抬起头来,看着爷爷垂首端坐,却再没了气息。
    徐乐深深拜倒,浑身剧烈颤动,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不管是谁,让爷爷离开长安,让爷爷遭逢颠沛流离的命运,让爷爷最终死于这停兵山,自己都会将他们一一揪出来!谁也不能阻止自己!
    韩小六的声音响起:“老太公!”
    呼喊声中,韩家兄弟拜倒在地,而数十庄客,也全都拜倒,送徐敢最后一程。韩大娘站在远处,捂着面孔,浑身剧烈颤抖。
    徐乐站起身来,抱起爷爷尸身。以前在徐乐心目中无比高大健壮的老人,此刻仿佛轻的没有分量。
    徐乐转头望着山下,晨光中那一团团篝火烟气上升,仍然死死将停兵山围定。不管谁突围而出,都会被马邑越骑发现,然后咬上来。
    韩约已经起身,来到徐乐身后。听见徐乐头也不回的低声道:“取我的甲来。”
    韩约默默点头,转身而去。
    徐乐望着那些在晨光中显现出来的马邑越骑小小的身影,轻声道:“爷爷,看着我打垮他们吧,在天上看着我!”
    大风骤然更加凌厉起来,这大风自停兵山而起,就要吹动整个时代!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战(一)
    徐乐和韩约赶来,都是一匹战马,一匹驮马。
    但到得此刻,一人只剩下一匹战马而已,而徐乐自从出行之时,就一直由韩约带着的大包裹,现在就放在吞龙的马鞍之后。
    听到徐乐一声号令,一直默然如山站立的韩约立即动了,走到吞龙身边,取下那个大包裹。
    直到此刻,韩约才狠狠揉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将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硬逼回去。
    乐郎君没有掉一滴眼泪,自己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哭出来!
    韩约当然明白,徐乐没有掉一滴眼泪,不是因为冷血。而是因为已经悲痛到了极处,单单流泪,并不能让徐乐发泄出胸中的哀痛!
    包裹入手,沉甸甸的。韩约将之提到徐乐身边,放了下来。
    徐乐仍然抱着徐敢尸身,看着山下,又低沉吩咐:“召集乡民们。”
    韩约点头,含着手指,用力呼哨一声。
    往常在村闾之中,村中青壮,向来是由韩约统带。日常村中巡视,承担劳役,组织村民兴村中一些水利之事,从来都是韩约带着村中青壮所为。别看宋宝带着几名侠少就在韩约面前咋咋呼呼,摆出一副他可以辅佐徐乐坐镇指挥,而韩约就是冲锋陷阵斗将的意思,那只是韩约向来话语不多,懒得和宋宝计较。
    韩约一声呼哨,这些正处在悲痛中的村闾青壮们,下意识的就汇聚了过来。
    这一刻每个人心中除了悲痛,就是茫然。原来支撑着整个徐家闾的,就是老太公一人而已。大家在老太公的管理下,种田,劳作,操练,巡视,行商,应付着沉重的赋税,一天天就这样过下来。
    哪怕老太公中风倒下,只要还能看到他的身影,大家就觉得这日子还过得下去,大家所熟悉的一切都没有变化,日子无论多么艰难,都撑持得下去。
    徐老太公带着他们逃亡,他们就逃亡。马邑越骑扑上山顶,箭如雨下,他们就以血肉性命遮护住老太公。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只因为老太公就是大家心中的依靠和脊梁。
    可现在老太公不在了。
    乐郎君突然出现,展现了他的本事。大家都知道乐郎君一直被老太公磨练着,绝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温和无害的模样。但是今夜乐郎君的表现还是超乎了大家的想象。
    可是乐郎君,就能代替老太公,始终为大家的依靠,大家的支撑么?
    如此乱世!
    徐乐抱着徐敢,迎着庄客们的目光,腰背笔直如剑。
    沉默少顷,徐乐终于开口,语声平静,但谁也听得出来,徐乐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才让自己没有爆发出来!
    “过去十几年,爷爷保护着大家,带领着大家开辟出徐家闾,在这里生存下来。直到这些马邑鹰扬兵找上门来,直到我爷爷死在他们手中!”
    庄客们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看着徐乐。
    “这些马邑鹰扬兵,还围在这里,还想将我们一网打尽,还想杀死这里每个人!这个世道,当有人想杀了你,唯一生存的机会,就是迎上去,干掉他!”
    庄客们仍然无言,眼神当中的茫然,不曾稍减。
    徐乐锋锐如剑的目光,死死的看着他们。
    “……大家都是在这个世道中艰难求生,在桑干河谷,一个个,一家家为我爷爷所收留。他就把这上百人的命运背负在身上。我知道你们现在伤心我爷爷之死,也担心我能不能继续带领大家,继续在这个世道挣扎求生!所有一切,等打垮了这些马邑鹰扬兵,我们逃出这停兵山再说!到时候,你们愿意跟随我,我会如爷爷在时一样,继续带领着大家,继续保护着大家。如果大家想离去,我也会给大家选一个安全的所在安顿下来。此时此刻,我只要你们相信我,听我号令,粉碎这些马邑鹰扬兵,为我爷爷,讨回一点血债!”
    迎接徐乐的,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一直在旁边掩面哭泣的韩大娘放下双手,走了过来,以女子之身,从地上捡起一把兵刃,对徐乐道:“不管别人怎样,乐郎君你说怎么做吧,厮杀我不行,骑马也不行。但咬也要咬这些马邑兵两口!”
    韩小六瘦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一步就跨到韩大娘身边:“乐郎君你说罢,我们韩家人总是和你站在一起!”
    接着韩小六又鄙夷的看了这些庄客一眼,少年尖利的声音响起:“一个个都是老太公救出来,现在想散就随他们散去!”
    一名憨厚朴实的庄客终于讷讷开口:“咱们都是老太公救下来的,这条命还了老太公,又直得什么?只是怕打不过这些马邑兵啊!”
    其他庄客,也终于纷纷开口。
    “小六,别以为就你知道报恩,昨夜我们谁又怂了?”
    “不跟着乐郎君,我们还能跟着谁?当年饿倒,老太公那口热汤灌进来,我就是徐家闾的人了,从来没想过离开!”
    “不就是个死么?我们安安稳稳在徐家闾种地,每年赋税没少一文。老太公和乐郎君冒死行商贴补咱们,谁心里不知道?结果这些马邑兵还要来洗了咱们!不就是拼了这条命么?死也拖一个垫背的,给老太公报仇!”
    徐乐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得并不是太好,年少英俊,本领高强,要说徐乐温和外表之后没有自傲,那是假话,也并不将庄客看得太重。认为什么事情自己都能搞定。
    但是此刻,庄客们还是选择追随徐乐,去碰撞那些仍然围着停兵山不走的马邑越骑。
    徐乐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本事,这些还是爷爷留给自己的遗泽!
    这些庄客,仍然选择了信任自己。
    自己所能做的,就是不辜负他们的信任!
    徐乐朝着这些庄客点点头,深深吸口气,对韩约道:“帮我披甲!”
    韩约重重点头,一把将包裹扯开,包裹之内,就是一个形貌古朴的甲盒。甲盒外雕刻花纹,隐隐有血色浸润其间。
    韩约轻轻打开了甲盒,在甲盒之内,黑沉沉的一副铁甲,正端端正正的放着。
    这正是徐敢当年所用一副甲胄,在无数个夜里,徐敢一次次的保养擦拭着这幅甲胄。似乎就是除了徐乐之外,他所剩下的最宝贵的东西。在徐乐终于离开神武,走上自己道路之时,徐敢将这幅甲胄,交给了徐乐。
    在遭遇苑君玮,独斗恒安兵,冲击千余越大营之际,徐乐都未曾披甲。而在此时此刻,徐乐终于决定披甲。
    一旦披甲,就是死战。
    不死不休!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战(二)
    甲胄是纯黑色的,是札甲的形制,精钢被打制成一片片甲叶,再用牛皮索连接在一起。
    所有部件,全都完整。护胸,护膊,护腿,铁靴,掩心镜,护颈,兜鍪,铁面。
    这就是马战冲阵之用,遮护完全的重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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