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悚然动容。刘鹰击赳赳武夫,一身功业,都是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却没想到,是如此的宅心仁厚,时时刻刻,都在以马邑百姓为念!
    云中城下,又陷入一片万籁俱寂之中,每个人望向刘武周的目光,又再不同。
    在这一刻,上万云中军民百姓,只有对这位刘鹰击的一片效死之心!
    人群之中,只有空着手站在后面的尉迟恭,嘴角微微一撇,转开了头去。
    刘鹰击这番话,说得好像这般僵持局面,能永远维持下去一般。没有徐乐,这马邑一仗,迟早也要打起来。到时候百姓遭的殃就少了?
    这般作态,不过是要收服这位乐郎君甘心效死而已。不知道刘鹰击又有什么谋算了。
    但愿这位乐郎君,能从刘鹰击的谋算中活着熬出来……
    自己反正命已经卖给刘武周了,将来命运,也和刘武周牢牢的捆在一起。有这位外表忠厚大度,内则精明凶狠的主上在,说不定能从这乱世中熬出头吧?
    尉迟恭抬首望天,头顶苍鹰盘旋,啼声高远。
    第一百九十五章 逐北(四十四)
    徐乐静静的看着刘武周,不言不动。
    这一番话,着实义正辞严,情理周密,慈悲之心,溢于言表。
    可刘武周真的是这么想么?
    纵然自己不搅闹这么一场,刘武周也必然要寻找破局的办法,不然他何必在云中城苦苦支撑到现在?真到两雄厮并之际,难道马邑郡百姓就能好过了不成?
    而且马邑这双雄僵持越久,给突厥人的可趁之机越多。等到秋高马肥,突厥人可以大举南下之际,那时候马邑百姓的酷烈境遇,才真正让人难以想象!
    与其这样,还不如早点让这双雄分出个胜负!
    就算是刘武周说的是真的,难道王仁恭兵马打上门来,自己就任他屠戮不成?难道看着神武城被溃兵抢掠屠杀,自己坐视桑梓之地就这样被糟践不成?
    王仁恭挥兵而击神武,自己甘冒奇险,去为刘武周试试王仁恭兵马成色,以为将来决战做准备,最后反倒收获一场大捷,又错在何处?
    纵然自己有借刘武周旗号举动,激化王仁恭和刘武周之间矛盾,迫得他们决裂,不得不都使出断然手段分出胜负。徐乐始终坚定的认为,马邑这场战事,早打比晚打好!
    别忘了,突厥始终在马邑之侧,虎视眈眈!
    刘武周这番话,将罪责都安在自己头上。不管刘武周的意图为何,又如何能动摇自己本心?
    不过是借着自己,收揽人心而已。而刘武周唯一可以恃而和王仁恭对抗的,除了四千精锐之外,就是马邑郡的人心!
    徐乐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自己是从来不肯低头之人。不过刘武周若是为了能击败王仁恭,借着自己再收揽一轮人心,那么也就由着他便是。
    或者是觉得自己太过桀骜,先打压一番再说?
    这刘武周啊,终究是格局稍微小了那么一些……
    男儿大丈夫,直道而行,何愁人心不归?男儿大丈夫,争天下之际,得英雄而用之,又在乎别人是不是桀骜不驯做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徐乐身上。似乎都在期待着徐乐做些什么。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似乎害怕在云中出现,就一路刚硬到底的徐乐,愤然与刘武周决裂。而这位马邑郡难得的少年英雄,最后却在这云中城下饮恨收场!
    而刘武周的目光,也死死落在了徐乐身上。情不自禁的捏紧了拳头。
    这位乐郎君,惊才绝艳。得而臣之,是每个有志天下英雄之梦想。但是此子实在太过于桀骜,不将他身上刺拔掉,不让他心甘情愿为自己效死力。总觉得这位乐郎君过于飞扬的剑眉,就如一把锋利的兵刃,总有一天会戳伤自己也似!
    自己挟大义名分,马邑百姓安危一番发作,这乐郎君到底是低头甘心效命,还是愤然而起,掉头便走?如果要走,自己是不是干脆就将他斩杀于这云中城下,免得为将来之患?
    徐乐回顾了一下身边诸人,用目光示意韩约步离两人退开一些。韩约迎着徐乐目光,最终咬牙退下。而步离似懂非懂,看着徐乐向她摇头,终究还是听话的退开了一步。
    徐乐策马上前一步,簇拥刘武周的恒安甲骑,忍不住都微微一提兵刃,队伍当中,如风拂水,一片轻轻的甲叶响亮之声。
    苑君玮更是握紧了手中马槊,裆劲微微下沉,随时都会打马直撞而上!
    徐乐看着苑君玮,露齿一笑。扬起马槊将手一松,噗的一声闷响,马槊已然落在雪中。
    徐乐接着就翻身下马,稳稳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刘武周马前,抱拳拱手弯腰:“小子年少,行事孟浪,多有错漏之处。然则小子与王太守之仇,不共戴天。还请刘鹰击原宥。王太守荼毒我马邑生灵,如此境地,刘鹰击若不挺身而出,则马邑百姓,还能指望谁人?刘鹰击实为我马邑之守护神!小子既然负罪,还请刘鹰击不弃,则小子当在刘鹰击旗下,愿为选锋,不辞锋镝,为刘鹰击扫平马邑一郡!”
    恒安甲骑的目光转向了刘武周,苑君玮的目光转向了刘武周,一直冷眼旁观的尉迟恭的目光也转向了刘武周。
    城墙之上,数百射士的目光,落在刘武周身上,苑君章手停在了胡须之上。而万千百姓,更是眼睛眨也不眨的只是看着他们的刘鹰击。
    徐乐部下,神色各异。韩约满面愤愤不平之色,步离一脸疏离,宋宝则若有所思。玄甲骑战士,则恨恨捏紧了拳头,一个个颈项上青筋贲突,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这样的沉默,持续少顷。刘武周终于动了,摘镫下马。站到徐乐身前,伸手一把将徐乐身形扶正,重重拍了拍徐乐的肩膀。
    “男儿大丈夫,谁能没做过什么错事?知错能改就是好事。以后切不可孟浪行事,你是马邑难得少年英雄,凡事也要多为马邑百姓想想!但适才某的话也说得重了些。王太守毕竟是忌惮于某,才在马邑郡行此残暴手段,祸害一郡生灵。这责任,总不能让你全担下来。最后还是得归结到某一身之上!你既然来投云中,就安心效力,助某收拾这一郡局面。总要还马邑百姓一个安居乐业,某之性命荣辱,又何足挂齿!”
    刘武周语声慷慨激昂,声如铁石,直送入每个人的耳底。这一番话说出来,就代表恒安鹰扬府已经接纳了徐乐,而刘武周也正式和王仁恭对上了!
    周遭万千百姓,骤然爆发出一声欢呼,声震云霄!
    “恭喜刘鹰击得乐郎君效力!”
    “刘鹰击,带着咱们和王太守拼了罢!”
    “刘鹰击,这马邑郡就该是你的!”
    “刘鹰击,拼了罢!”
    万千百姓,群情激愤,纷纷朝着刘武周挥拳攘臂。刘武周却没多少激动神色,朝百姓们招招手,微微苦笑一下,翻身上马,抱拳又团团一礼,将手一摆,招呼麾下返城而去。
    而徐乐也翻身上马,也同样朝着百姓们团团一礼,紧紧跟在刘武周身后,弛向云中城内。
    城墙之上,苑君章不动声色,摆手下令,数百射士,静默无声的也退下了城头。
    苑君玮怔怔愣愣的勒马在侧,看着徐乐跟着刘武周就这样步入城中,尉迟恭策马从他身边经过,忍不住拍了一记苑君玮的肩膀。
    “苑四,等着和乐郎君做同僚罢!”
    第一百九十六章 逐北(四十五)
    靴声囊囊,在廊间回荡。
    一名穿着曲裾方领袍服的青年,正大步走在廊中。
    此间正是唐国公李渊二子李世民的居所,原来也是晋阳城中某位大户的宅邸。自从唐国公来后,这名有钱却无太高门第的大户,就将这宅邸让出,自己搬到乡间的庄园去了。
    这名青年,正是李世民的妻弟长孙无忌。
    在这晋阳城中,建成门下,高门子弟趋之若鹜。而传言唐国公将以一鹰扬府兵马置于建成麾下,三大鹰扬府都有军将私下拜访建成门下,拍着胸脯发誓,如果他们有幸置于建成麾下,当忠心效力,死不旋踵。
    唐国公是老好人也似的人物,而且很有点怠政的嫌疑。此时此刻就将诸多事物交给自己儿女们料理。而且唐国公岁数也摆在这里了,将来如果李家化家为国,那么大家要建立门阀,安享富贵,多半都是得着落在建成手里。唐国公是个宽容的人,这个时候还不赶紧示好,还等到什么时候?
    建成对这些高门子弟,也极尽笼络之事,处事稳重,礼贤下士,好处从来不吝于分润出来。
    唐国公入晋阳之后,原来大业天子,在晋阳城外有数十皇庄,都是杨家公主的脂粉田。虽然唐国公做足了不进晋阳宫,恪守臣子本分的姿态。但是暗地里,却是老实不客气的都将这些皇庄全都收于掌中,交给李建成去分配处理。
    欲得天下,除出身名分,当得财货地位,以驱功狗。唐国公虽然仁厚之名天下皆知,这事情上还是弄得分明的。
    李建成在此事上,未曾为自己落一点好处,皇庄三分。一分奉父母长辈,一分济自己兄弟姊妹,还有一份则是尽数分赏给追随李家来到晋阳的世家门阀子弟。
    还遣人马,捕拿逃散皇庄庄户,交于各家,任他们处置,对于这些世家高门子弟,擅自将农户变为皇庄庄奴,也从来是不问。
    如此世子,焉能不得父母长上欢心,不得兄弟姊妹爱戴,不引来天下高门子弟的追随?
    整个晋阳城中,还为李家同样出色的一个儿子,二郎李世民效力的门阀子弟。也只有自己的小舅子,长孙家的长孙无忌罢了。最多还有一个喜欢打抱不平,性子有点古怪的李家十七女李嫣。
    靴声响亮之中,长孙无忌已经直入李世民日常读书理事的偏院,未曾进入院门,就听见剑风呼啸之声。
    长孙无忌摇头苦笑,自从二郎被唐国公夸了一句锐意进取,这些日子时时习练武艺,打熬筋骨,似乎想为一先锋猛将,在武事上为自己打出一番天地来。
    二郎也不想想,兵都是唐国公和建成的,就算二郎再有本事,到哪里又有一支大军听他号令?还不如在收揽世家人心上多下一些功夫。
    虽然现下看来,二郎在这上面绝对是比不过建成。但是只要持之以恒下去,难保建成不会在日后骄横跋扈起来,那时候说不定就是二郎的机会所在!
    可是这二郎呀……
    一边想着自己心思,长孙无忌一边举足买进院内。院外有家将值守,看到长孙无忌过来都躬身行礼,长孙无忌随意摆摆手示意他们退开。
    院子之内,正可见原来庭院已经给铺成了一个演武场,四面都是兵器架子,中间厚厚黄土垫着,每日洒水,压住尘土。
    李世民正穿着一身窄袖胡装,束着革带,持着一柄沉重的单手剑,左手压着持剑手的腕子。身形半蹲,摆出螃蟹步架势。单手长剑随着螃蟹步一探一探,尽是向着下三路刺去。
    在李世民身边,站着一名老卒模样的人物,穿着家将锦衣,不时发声指点:“二郎,再蹲低一些!头顶是两军长矛对刺,身形高一点,就成了刺猬!这是在矛阵底下的短兵相斗!时时刻刻都要躲在自己矛阵的范围之内,冒进一点,就是个死字!”
    说到后来,这家将已经声色俱厉:“要想着自己头顶就是矛阵!不然都是白练!”
    李世民脸上已然挂满了汗珠,神情严肃,身形伏得更低了一些,长剑每一次击刺,都挂着风声,练习之认真,一点没有偷懒的意思。
    长孙无忌站在校场外,哼了一声:“什么时候轮到你站在矛阵前排,李家也就离覆亡不远了。习练这些,有什么用场?二郎你看看世子,可在这上面下功夫?”
    那家将忙不迭的向长孙无忌见礼,长孙无忌摆摆手,示意他退开。李世民一笑起身,自有家将上前接过长剑,递上擦汗的方巾。李世民活动活动酸胀的手腕,擦擦脸上的汗,朝着长孙无忌笑道:“辅机,你这来做什么?”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某若不来,看看谁还为二郎你的事情操心?你却不知道,国公要将二郎遣至马邑郡了么?”
    李世民一笑:“某消息岂有这么不灵通?自然是听到一点风声了。不过父亲还没最后定论罢了。某这不是抓紧习练武艺么,省得在天下闻名的马邑精兵手里丢了性命,到时候折损的可是李家的颜面!”
    长孙无忌仍然冷笑一声:“怕是十七妹告诉你的罢?这晋阳城中,除了某和她,还有谁向着你?”
    看着李世民只是笑不说话,长孙无忌跌足叹道:“二郎你怎生还不将这当成一回事?现在快去寻唐国公,就说愿追随唐国公西征长安,不愿离国公左右。国公是个好说话的人,去说一番,实在不成再去寻二郎你母亲,总有个六七分把握随国公出征长安。还守在这宅邸里做什么?”
    李世民默然放下方巾,负手走了几步。他和建成长得有六七分相像,但是棱角更加分明,沉默之际,更有一种倔强之气。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武夫,而不是雍容大度的世家公子。
    “辅机,某就算能随征长安,麾下有听我号令的兵马么?家兄还不是跟防贼一样防着我?难道你不觉得出镇马邑,反而是掌握一部兵马的机会?”
    长孙无忌冷冷逼问一句:“哪怕错过攻陷长安,立下从龙之功的机会?二郎,你可想明白了?”
    李世民狠狠一摆手:“总比看着我那兄长的脸色好!”
    第一百九十七章 逐北(四十六)
    李渊的宅邸之内,一场家宴,正在进行。
    所谓家宴,席间对坐的就是李渊和自己发妻窦氏两人而已。
    窦氏父亲是大隋定武公窦毅,窦家也是大隋仅次于八柱国的高门。而窦氏更是北周武帝的外甥女,血统之贵,足以配得上陇西李家。
    窦氏年轻之际,发长及腰,光泽如镜,美貌之名,传于各大世家。这个外甥女深得北周武帝喜爱,养在宫中。出嫁李渊,风光仪仗,不亚于宇文家的公主。
    就算现在为李渊生下子女,年岁不轻,却仍风韵犹存,贵气十足。和李渊对坐家宴,每一举止动作,仍然温婉娇柔。李渊与她伉俪数十年,感情深厚,爱意不衰。窦家子弟也深得李渊信任重用,还有人迎娶了李渊的女儿。李家窦家实力早就融合在了一起,成为李渊最大的底气和本钱。
    往常家宴,李渊和窦氏总是有来有往的说些闲话。今日李渊却跟闷葫芦也似,只是不住的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还偷眼望着窦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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