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邑郡风云激荡之际,这些郡中有身家而没身份的地方豪强,倾向也已经很明显了。趁着李家二郎入善阳,看能不能抱住唐国公的大腿。进则可以博取将来地位,退则也可以在河东善保身家,省得在这马邑郡整日提心吊胆!
    所以当这位楚公落座,在场之人,终于顾不得再客套什么,直直的就问了出来。
    外间烽火还在燃动,大家虽然欢歌宴饮,但天知道什么时候这马邑郡的漏舟就要倾覆,这个时候,实在不是讲客套的所在!
    听到有人这样直愣愣的发问,杜三爷顿时有些脸上挂不住,一拍几案:“什么人这般和楚公说话?”
    那位楚公,却抬手示意,让杜三爷不要发怒太甚,淡淡一扫在座之人。
    座中之人,都形貌粗鄙,服色虽然都华贵得逾制,但胡乱搭配,只显出一股暴发户气。看在眼中,只让人心生鄙视。
    这些马邑郡所谓郡中豪强,不要说王仁恭这种世家子出身的了,就是楚公这等出身寒门,抱着世家大腿以求出身的,都不大瞧得上。不然王仁恭怎么能在马邑郡为所欲为,从来不顾忌郡中任何人物?实在是因为这郡中之人出身,没一个值得王仁恭去顾忌的!
    这个边地郡县,实在是英雄俊彦人物困居之地啊,什么样的才能,都难得展布。还好马上也快离开这荒鄙的所在了!
    楚公目光一扫,诸人纷纷低头,再不敢直言发问。刚才那个莽撞开口,一身皮袍裹得跟球一样的富商模样人物,更是浑身冷汗都快冒了出来。
    楚公含笑开口:“诸位以为,郡公又想做什么?”
    诸人对望一眼,却无人开口。
    王仁恭所想甚或所行之事,在场之人,谁不心知肚明?
    突厥入寇烽火燃动,善阳城还一切安堵如常。若说这突厥人入寇和王仁恭没什么干系,善阳城的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
    横空出世一个什么乐郎君,在神武大闹一场,又在善阳城下闹出一场近乎于兵变的把戏。整个善阳,在那一夜都提心吊胆,生怕乱军杀入城来,玉石俱焚。
    王仁恭虽然勉强将兵变控制了下来,但那乐郎君还是安然离开了神武,据说投刘武周去了。
    连刘武周麾下一个部将王仁恭都对付不了,还谈什么一统马邑郡,最后再南向争霸?
    所以这位王郡公干脆将突厥人引了进来,联合突厥人一起对付刘武周!反正这马邑郡上下,王仁恭也向来不在乎,郡中军民百姓,受突厥人多少苦楚,要在突厥人铁蹄之下付出多少代价,在王仁恭心中,没有半分分量!
    这些豪强都是马邑郡中之人,历年深受突厥人之苦,王仁恭如此行事,终于踏破了他们的底线。这个时候,少有人还有想为王仁恭效力之心!
    这次王仁恭对付刘武周,唯一做对的事情,就是引河东兵入马邑。而且领兵之人,还是唐国公家的二公子。虽然听闻二公子不是唐国公膝下最受宠的儿子,不过要是因此能抱上唐国公的大腿,岂不是比在王仁恭治下好上太多?
    而且唐国公治下,对寒门出身之人,也要比王仁恭这个好上不上。好歹愿意提拔使用一些寒门之人,纵然还是不能与那些世家子弟争竞,也总比只用世家之人的王仁恭好,说不定也是一条将来的进身之阶!
    王仁恭的盘算,大家都是心知肚明。诸人的心思也是分明,就是恨不得将这马邑郡交给唐国公治下,大家可以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但是现在毕竟还在善阳城中,这位楚公又是郡府中人,让大家一时间哪里说得出口来?
    楚公看着诸人各异的神情,等着众人开口,久久还是无人有做一语。楚公只是微微一笑。
    旁边杜三爷壮起了胆子,陪笑道:“楚公楚公,有些话,你让我们怎么有胆子说出来。此次李家二郎入善阳,若是楚公能稍作安排,让咱们这些人拜见李家二郎一次,在场之人,就感楚公盛情了。楚公也是李家出身的,在二郎面前自然说得上话。到时候自然有足够心意献给楚公,就算是倾家荡产,也会感念楚公盛意……这话,已经是掏心窝子的了,楚公当能明白小人们的心思。”
    楚公仍然微微一笑,莫测高深。
    众人面面相觑,杜三爷更是满身冷汗,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要是给这楚公转头回报给王仁恭,大家说不定就是一个死字!
    这个时候杜三爷心下就转过了无数心思,想着是不是安排几个轻侠死士,在楚公回返途中,干脆刺死了他了事。然后干脆就逃亡河东,这里家当全部丢下拉倒。
    这个时候,楚公才举起酒盏,向大家示意:“一切等二郎入善阳再说就是,现在着急什么?”
    席间凝重的空气,因这一句话顿时就松动起来。杜三爷擦了一把额头,大声道:“今日只是饮酒!其余什么都不必说了,让那些胡姬再上来,好好为楚公寿!”
    第二百九十七章 南下(六)
    山巅之上,一处烽燧之中,升起的狼烟笔直指向天空,久久不散。哪怕在道路之中,也能将这黑色的狼烟看得清清楚楚。
    一队人马,在风雪中缓缓而行。马上骑士俱都披着织锦大氅,灿若云霞,看起来与这荒僻粗粝的马邑郡格格不入。
    这队人马,约有百骑,尽是李家的锦衣家将。护送的也正是前往善阳的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两人。
    自入平阳之后,李世民就急着要提兵而入善阳,在马邑腹心之地仔细查考马邑局势,好决定下一步行动。但是王家世子王仁恭却嫌辛苦,在平阳歇息了几日,这才勉强上路。一路冲锋冒雪,往往才是下午就赶紧扎营歇息,天色大亮之后才行上路,这行程也就耽搁了下来。
    本来轻兵急行,三四日就可以到的善阳,路上走了五日,这才算是勉强接近。
    李世民端坐在马背上,呆呆看着头顶燃动的狼烟,久久不发一言。锋利的眉眼,这个时候都蹙在一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长孙无忌来到李世民身边,他也是常年随着李世民一起打熬身子骨的,奇寒天气,也穿得单薄,没有半点畏寒之态,面庞给如刀寒风吹得通红,张望了一眼头顶狼烟之后,也摇了摇头。
    李世民轻声道:“王仁恭为何要引突厥而南?不是已经有我们河东兵相助了么?”
    长孙无忌苦笑一声:“为了能快点吃掉刘武周,这位王郡公是浑不顾忌了。”
    李世民点点头,扫视左右,道路已经被大雪覆盖,积了厚厚一层。有的地方,积雪有些高高低低,隐隐还能看见衣角。这却是因为王仁恭收缴全郡粮秣之策而迫得向南流亡的马邑百姓尸身。他们终于没有撑到河东,就倒在路旁成了饿殍。
    李世民锋锐眉眼,似乎随时都能喷吐出怒火一般:“王仁恭为一郡之守,却肆无忌惮的将马邑糟蹋成这般模样!他这心内,如何能过得去!”
    长孙无忌摇摇头:“二郎,王仁恭哪里还想久居马邑?他就想早点吞并了刘武周麾下那些精兵强将,然后南下与国公一争胜负!他想经营的地方,在关中,在洛阳,甚至在河东也无不可,就是没将马邑此地放在心上!”
    李世民缓缓摇首:“这也是百姓,是生民,马邑郡更是天下屏藩,这般糟蹋过后,还能剩下多少元气?难道就任突厥人南下,直面中原不成?”
    他热切的望向长孙无忌,似乎在晋阳一直被自己兄长压制着的热情和雄心在这边鄙之郡终于能毫无顾忌的展露出来。
    “长孙长孙,我们不来这马邑也就罢了。既然到了此间,又有三千虎贲。当仁不让要收拾马邑的局面!不能再让王郡公如此作为!”
    看着神情激动起来的李世民,长孙无忌点了点头。
    被李建成排挤到此间,不能参加进攻长安的李家大业。一时间长孙无忌也曾经消沉过一阵。但是现在既然到了此间,长孙无忌也觉得,事情还是有可为。至少在此间,李世民行事不要再束手束脚,说不定还能切实抓住一点在实力在手中!
    李家就要争夺天下,李世民若是能确实掌握一些实力,那么在李家的话语权,将不再无足轻重!
    两人目光对视一下,默契于心。长孙无忌环顾周遭静静等候的锦衣家将,压低了声音。
    “王仁恭在马邑郡倒行逆施,二郎入马邑而来,一直有人暗中联络。不少还是李家旧门人……入善阳后,静待时机,或可成事。”
    李世民默然点头,却不多发一言。如此大事,多言多错。等有一定胜机,相当把握了,才可行之。而且这些看似忠心耿耿的锦衣家将,天知道有多少是自家兄长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李世民再不看头顶烽烟,笑道:“王家世子呢?”
    长孙无忌朝后一努嘴:“这不跟上来了么?这位世子,也不知道王郡公是如何教养的,王家家门,将来只怕他是撑不起来!”
    连一向不爱说人闲话,行事稳重的长孙无忌都能有如此怨言,可以想见这一路王家世子将李世民这一行人折腾得有多惨。
    李世民回头,就见一辆马车在王家家将簇拥下,正缓缓而来。车马重载,正不知道在车厢里塞了多少装饰和路上所用的器物。车轮不时会陷入积雪当中,这些家将就得跳下马来,喊着号子将这辆重载马车推出。
    而马车之后,又是七八十匹骡马,驮运挽曳的,也尽是王仲通路上扎营要用的家当。双层牛皮帐篷是最起码的,外面还要锦缎装饰。隔绝潮气的地板,地板上铺着的茵毯,各种几案卧榻,还有吃食酒水。所用的骡马,足可供应马邑越骑一个营野战奔袭之用。
    这些骡马却全由王家家将照应,虽然一路行得少休息的时候多,但这些王家家将还是满身雪泥,筋疲力尽,看不出半点王家家养精锐战士的风采出来。
    李家家将,看向那辆马车的神情,也尽是蔑视。
    这马车终于晃晃悠悠的来到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两骑身边,马车车帘掀开,裹着厚厚大氅的王仲通从里面探出头来。朝着李世民笑道:“又劳二郎久候了,前些日子行猎,胯有硬伤,骑不得马,只能委屈二郎行得慢些。但好歹也算是近了善阳,但入善阳,再向二郎好好赔罪也罢。”
    李世民笑道:“世子说哪里话来!这一路若不是世子安顿照应,咱们在这冰天雪地中是寸步难行。能随郡公在马邑如此天候中守边,世子已经是我辈中最为出色之人了。等候一下世子又算得什么,如此客气,某实不敢当!”
    王仲通老实不客气的点点头:“辅佐家父,戍守边郡,血战突厥。的确是薄有微劳,中原诸公,但记得我们王家父子一点苦劳,也就足堪欣慰了。”
    听到突厥二子,李世民忍不住就看了看头顶仍在燃动的狼烟。
    王仲通跟着瞟了一眼,招呼一声,顿时就有家将前来。王仲通不耐烦的摆手:“让人上去传令,熄了狼烟。突厥入寇,郡公自然有所布置,消息都传到了,还闹得这么人心惶惶的作甚?”
    家将领命而去,又是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王仲通打个哆嗦,朝李世民拱拱手告罪,又缩回了马车车厢之中。
    王家家将护卫着马车摇摇晃晃而前,碾过路上被冻硬的马邑流民之身,就上下起伏颠簸一下。
    看看狼烟,再看看王仲通这做派。
    李世民微微摇头,眼神之中,也多了一分狠厉。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第二百九十八章 南下(七)
    善阳城中,郡府衙署之类,也是一派张灯结彩的气氛。
    王仁恭入马邑以来,从来没有在马邑郡置备什么产业。倒不是王仁恭向来清廉自持,而是实在看不上马邑郡这穷山恶水。
    在李家二郎到来之际,设宴招待,也只能在衙署当中整治了。
    按照世家规矩而言,不在自己私家园囿设宴,不是从自家山林园囿中产出的各种新鲜吃食,不是自家匠人制备出来的器物,没有几代十几代家生的奴才服侍。这种衙署内设宴,绝对算是失礼。
    不过李世民毕竟比王仁恭差上一辈,此刻烽烟又在燃动,算是战时。这样也勉强能交代得过去了。
    一应事宜,都是王家小辈去操办。王仁恭要是盯着此事,就实在是太过丢人了一些。
    这些时日,不管外间烽火如何传警,不管善阳城中如何暗流涌动,不管私下里各色人等如何议论纷纷,不管马邑郡的百姓如何在这冰天雪地中死走流离。
    王仁恭就在他最喜欢的那二层小楼里,烹茶,点茶,看书,写信,悠然自得,自成一统。
    恍若并不在狂风暴雨已经搅动起来的马邑郡中,他还在大隋盛世的长安洛阳自家官邸之中,悠游安享这太平岁月。
    二层小楼的飘窗之外,就是一排暖炉,却被花木遮掩得看不出来,只有热气袅娜浮动。飘窗外伸出去的檐下,则垂着将风引开的木格。这种巧妙的设计,将冰寒的天气与小楼内完全隔开,视线又不如何受到遮挡。王仁恭身在其间,就拥着一件轻裘,挽着道髻,斜倚榻上。这些时日王仁恭也清瘦了一些,如此打扮,飘然出世,宛若神仙中人。
    窗外是一片白色,无穷无尽的白色。群山莽莽,无有穷尽。黑色的狼烟,在这一片洁白中分外醒目。
    除了风刀霜剑,除了粗蛮不畏死的边地战士,除了散发着臭气的胡人毛皮马匹,这个边地郡县,什么都没有。
    只有这座引来内地匠人精心打造出来的小楼,才让人有点莼鲈之思,让人想起中原传承数百年的世家气象。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太原王家,传承自汉末而起。岂是那些带着胡风蛮俗,当年还起着鲜卑名字的暴发户比得上的?现在天下正是群雄争竞之时,自己岂能老死于此间!
    自己在这里,实在是呆得够了,和刘武周纠缠得够了,对这马邑郡的所有一切,都感到厌倦了。
    还好,这一切眼看快要结束了……
    脚步声响动,然后在王仁恭所处的室外停住。不是心腹之人,也无法站到室外等候。王仁恭出神一阵,这才漫不经心的道:“进来。”
    领王仁恭亲卫的王则,恭谨的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军袍,披着大氅,只是未曾披甲而已。
    在善阳城下兵溃之后,王则就负起了更大的责任。善阳城中的营头,几乎全都都交给他统帅。一应郡府官防,也都是王则担着责任。
    王则大氅之上,尽是雪泥,想必才巡城回来。两只眼睛也熬得通红,最近看来没睡什么好觉。
    不过从内心而言,虽然疲劳,但是那累事又喜欢指手画脚的世子不在,王则到觉得差事虽然多了,但办得却比以前顺手了十倍。
    王仁恭瞟了王则一眼,随口道:“又有何事?”
    王则轻声道:“城中那些地头蛇,又饮宴集会,还有郡府小吏侧身其间。数日以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王仁恭淡淡道:“哪个小吏?”
    王则恭谨回道:“郡府判司楚中,原来也是陇西李家门下。”
    王仁恭皱眉想想,似乎想不起来这个郡府中的小吏员。随即摇摇头洒然一笑:“随他。”
    王则上前一步,略微有点急切的道:“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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