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都是之后的事情了,现下执必贺身边,只有区区两三百名青狼骑亲卫,而暴风雪一时间又掩盖了徐乐玄甲骑的痕迹,这些青狼骑也无法展开,无法迎上去厮杀,谁也不知道徐乐会不会从风雪中冲出来,一直杀到执必贺的汗旗之前!
    所有人都竭力回头,看着执必贺的汗旗。如此暴风雪席卷战场,已经完全无法阵列而战了。这个时候,只有认栽,虽然损失惨重,也只有撤退这一条路了。只等执必贺的汗旗一动,大家就要护卫着执必贺赶紧退回大营去!
    此次南下,实在是损折惨重到了惊人的程度,这一仗之后,天知道执必家八王帐的地位还能不能保住!
    但是大风雪中,猎猎舞动,似乎随时都会被狂风扯破的旗面,却仍然立在原地,没有半点要后撤的意思。
    每名青狼骑都忍受着狂风扑面,忍受着大雪浇在头脸之上,忍受着被玄甲骑震住的惊惶之心,只是盼着汗旗能向后而动!
    老汗到底在想什么!
    这个时候,执必贺就是要背笔直的坐在马背上,眯着眼睛,死死的看着已经完全无法看清的战场。
    风雪狂舞,连自己亲卫几个百人队的前面阵列,都已经看不见了。
    这一次南下,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每一次决断,几乎都是错的。每一次调兵遣将,迎来的都是一场惨败。南下两个目的,一个是在刘武周和王仁恭两雄相争之中,谋取最大好处,甚或还有可能将马邑郡兵不血刃的收入囊中。二则就是将族中那些老人地位,都以新人接替,而执必思力接掌自己位置,就再不会有什么掣肘。
    出征之际,自己已经盘算得很分明,还从阿史那家那里蒙哄来了大量辎重物资。执必贺自觉此次南下,成功之数,足有八成向上,这才强硬压下所有反对意见,驱策着执必家青狼骑南下。
    结果所有事情,都出乎了执必贺的意料。
    刘武周以新得悍将徐乐为先锋,强硬反击,丝毫没有对执必家大旗屈膝的意思。而大量起用新人的执必家青狼骑,战力比以前跌落何止一半,连战连败,拔卡战死,自家最疼爱的儿子执必思力,现在还负创躺在大营当中!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自从父亲手里接过执必家的大旗以来,执必贺这数十年来,有过失败,有过危险,但却从来没有丧失过自信,也从来都觉得所有事都在自己的盘算之中,纵有少少偏差,也是无伤大雅。
    就是这样,执必贺才将当时最多能拉出两个百人队的小小执必部,变成了如今的规模气象。而执必贺也坚信自己,会将执必部带上更高的位置,直到青狼取代金狼,直到自己儿子执必思力成为中原的主人!
    可那个叫徐乐的,就是一马一槊,在这狂风暴雪之中,在此时此刻,摧垮了执必贺数十年来,坚如磐石的信心!
    这样感觉太过于陌生,让执必部这个时候,胸中只是一片空白,迎着狂风暴雪,一时间都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忘记了自己早就不能上阵厮杀,如果给徐乐冲杀到面前,只是死路一条。
    执必贺只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能后退。也许后退,能够保全性命,还能多收拢一些青狼骑的败残兵马,手上还拥有更多的实力。
    可他执必贺的威望呢?
    这是数十年来,他用无数战斗,无数死伤,无数血泪,才换回来的威名。才能让人丁单薄的执必家稳稳坐在八王帐的位置上,让麾下听命,让治下百族俯首帖耳,让阿史那家都要对执必家的狼旗高看一眼!
    无论如何,这一步退不得!
    自己一定能撑过这次危局,然后卷土重来,将马邑郡变成汉人的血海地狱!
    如此暴风雪中,纵然青狼骑已经不堪再战,那个徐乐就是铁打的不成?难道还能一直向前,直冲到自己的汗旗之前么?
    某就不信!只等这暴风雪再持续一阵,纵然是天兵天将也只能回撤而还,到时候再尽可能的收拢军马,撤回大营,则自己身为执必家汗王的威望依然未倒,就在此间设营坚持下去,看看这刘武周,到底还有多少本钱,与自己再对耗下去。
    执必家汗旗,远远还未曾到要倒下的时候!
    执必贺倔强的挺立在风雪之中,如一尊雕塑一般,纹丝不动。老汗若此,这些青狼骑也只有在风雪中苦挨。
    执必贺目光只是望向前面,等候着那徐乐从风雪中冲杀而出。时间似乎过去了短短一瞬,又似乎过去了很长很长。
    执必贺心中终于冒出一个念头。
    那个徐乐,是不是已然见好就收,趁着大风雪,收拢他的黑甲骑士,回转而去了?
    若某是徐乐,也掉头就走。他也是后来投效刘武周的,这黑甲骑士,都是他的本钱,已经取胜了,难道还要为刘武周将这本钱消耗干净么?如此人物,在汉家自乱之际,同样也想成就一番英雄事业罢!
    想到此间,执必贺身形终于稍稍放松一下,一直关顾着执必贺的几名亲卫也松了口气,凑近询问:“老汗……”
    还没等他们想说的话说完,青狼骑阵列前面,又爆发出一阵惊呼呐喊之声!
    大风雪中,徐乐黑甲身形,如从寒冰地狱而出,一马一槊,又杀了进来,随着马槊挥动,再是一副血肉横飞景象!
    徐乐就从来没有收兵而回的心思,他的目标,只是执必贺的汗旗!
    第三百二十四章 南下(三十三)
    槊锋撕破甲胄的反震之力,如此真切的传到自己手中,徐乐顺势就是一拧,槊锋在青狼骑身体上顿时就搅出一个巨大的创口,接着徐乐收槊而回,只是稍微一收就向前送,这力度不足以破甲,但徐乐瞄准的却是另一名青狼骑的咽喉,只是这轻轻一送,哽嗓就被割断,鲜血狂喷而出,落在地上,就已经变成红色的冰碴。
    昏暗的天候之下,芦席一般狂暴卷动的雪花之中,呼啸如怒的狂风内,徐乐马槊展动,每一击都更快速,更敏捷,更凶悍!
    往常冲阵作战,徐乐向来是几样兵刃轮番上阵,从长到短,每一样在手里都能玩出花来,似乎就是在向敌人展示自己到底能用多少种兵刃大开杀戒一般。
    但今日一直厮杀到此刻,徐乐只是用马槊而已,而且就是最简单的击刺,格挡,再击刺!
    精力集中,已经臻于极境。而似乎与生俱来的六识敏锐,也在这场暴风雪中的厮杀内,发挥到了极处!
    暴风雪突降而来,将战场变成一片寒冰地狱。能见度极度下降,固然让优势的青狼骑陷入混乱之中,指挥不灵,调度不动。但是对于杀入优势青狼骑中的玄甲骑而言,又能好到哪里去?更不必说一直单人独骑,冲杀在前的徐乐!
    冲击途中,风雪掠过,身边的韩约和步离就不见了踪影,但是徐乐还是准确的辨明了方向,认定了执必贺的狼旗所在,催动吞龙,越过这风雪障壁,如幽灵鬼魅一般出现,还是单人独骑,一马一槊,撞入了青狼骑最后的阵列,这拱卫着执必贺汗旗的阵列!
    而徐乐就一人一马一槊而已。
    风雪之中,到处所在皆敌。
    徐乐在面甲之下微微的笑了,八颗白牙露出,虽然藏在面甲之后,徐乐却知道自己这笑意有多寒冷。
    自出生以来,自模模糊糊得知自己身世大有蹊跷,而如天人一般的爷爷连仇人是谁都不敢和自己说的时候。徐乐就知道,自己想追寻身世之谜,想为爷爷,为没见过面的父亲母亲复仇,只能是天下皆敌。
    聪明的徐乐从来没将这个想法说出来,而是加倍勤奋的习练爷爷教导给自己的一切。一点点的打磨自己的马战步战本事,让其越来越完善,直到毫无瑕疵。更如饥似渴一般吸收爷爷一生带兵练兵上阵打仗的本事。
    外表看起来温和可亲,可徐乐从来都明白,天下皆敌,只能靠着自己!
    现在拉起了一支玄甲骑,更成了梁亥特部的接任族长,胡汉两支,归于麾下。可徐乐只是觉得,自己身上的责任更重了而已,除了欠爷爷一个交代,还要将麾下这些人都照应好,带领他们杀出一条血路来。
    所以徐乐一直冲杀在前,所以徐乐一直只相信自己,所以徐乐面对如何优势的敌人,面对如何险恶的局面,都浑然没有半点畏惧的意思。
    只是因为从小时候徐乐就已经明白,天下皆敌,自己只有一人面对!
    大风雪中,单人独骑杀入无数青狼骑中,直面执必贺的汗旗,身左身右,身前身后,全是敌人,只会是让徐乐将战斗力发挥到了极处!
    这战斗力发挥到极处的表现,就是从头至尾只用一根马槊,以一骑当千骑!
    敌人越多,战意越是高昂!
    恐怕徐乐自己都没有想到,在自己温和儒雅的外表之后,其实性格是微微有些扭曲的。
    过刚易折,情深不寿。
    不过就算预料到又是如何?至少在面对万千青狼骑时,这种性格,让徐乐没有半分畏惧,将自己打磨了十几年的本事能够完全淋漓尽致的发挥出来!
    在被徐乐单人独骑撞入阵中,而背后又是纹丝不肯移动的老汗汗旗,这些执必贺身边贴身亲卫,也终于被激起凶性。
    既然这个汉家凶神不依不饶,草原男儿,就和他拼了性命也罢!
    朔风怒号之中,青狼骑拼命向前,再也不顾拥挤成一团那自相践踏的危险,再也不顾徐乐这一条马槊如龙一般翻飞咆哮,再也不顾在徐乐槊锋之前接二连三落马的袍泽,只是拼命涌上去,队形密集得连兵刃也递不出去,只是想单纯用血肉性命,将这个太过于凶悍的汉家年轻将领彻底淹没。
    让这愤怒金刚像,彻底从眼前消失!
    青狼骑中,所有人都在发出各式各样的咆哮怒吼,红着眼睛向前涌动。在这样的人潮之下,徐乐终于冲击不动,但一条马槊仍然在上下翻飞,槊锋或者割开青狼骑的喉咙,或者捅入他们的胸膛,或者狠狠砸在青狼骑的兜鍪之上,血雨漫天飞舞,一名名青狼骑如雨一般从马上跌落,转瞬之间就是二三十条青狼骑的性命断送。如此高的杀戮效率,让徐乐已经完全化身为一台恐怖的杀戮机器,就看是青狼骑先死绝,还是徐乐先被他们淹没!
    厮杀之中,徐乐气力也飞快消逝。浑身每一处肌肉都在发涨,每一次呼吸几乎都是用尽全力,冰冷的寒气充入胸肺,反倒是让肺里面只觉得火辣辣的疼痛。
    但面甲之后,徐乐脸上仍然戴着冰冷笑意,六颗白牙闪烁。手中马槊舞动,却是更精准,更凶猛,更高效!
    一名百夫长迎面而来,手中持着骑盾,身形尽量缩在这面不大的骑盾后,遮护全身。
    这名百夫长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应是跟随执必贺在金山脚下血战过的突厥老卒。这个时候连兵刃也不用,就是一面盾牌而已。
    这突厥老卒清楚,就算用上兵刃,也不是徐乐的对手,只怕一个照面就要落马。还不如遮护好自己,尽可能的牵制徐乐。只要徐乐被他牵制住短短一瞬,那周围青狼骑就会涌上,将徐乐撕得粉碎。
    徐乐一槊刺出,贴着骑盾下沿就刺向这百夫长的小腹。这一槊来得好快,这百夫长竟然来不及提前移动盾牌遮挡,只能拼力盾牌下砸,想磕开马槊。
    但这一发力,却只是砸了空。徐乐电闪一般的收回了马槊,这百夫长再没料到,厮杀这么久,徐乐手中马槊,仍然来去如电!
    盾牌下磕,终于在胸膛处露出了空隙,徐乐一槊直入。但在这最后时候,百夫长终于野性发作,松手丢了骑盾,以胸膛迎马槊,两手都来抓槊杆!
    马槊破甲而入胸膛,这突厥百夫长却整个身子向前倒伏,硬生生让马槊在胸膛中刺得更深!
    徐乐用力拔槊,竟然就此稍慢一线,那百夫长终于双手死死抓住槊杆,抬起头来,大口吐着污血,只是对着徐乐面甲上的愤怒金刚像狞笑一下,就已经没了气力,垂首而死。但双手仍然死死抓着马槊的槊杆!
    翻飞如龙的马槊终于停顿了下来,数百青狼骑,在风雪中大声怒号,拼命向前,就要将徐乐彻底淹没!
    第三百二十五章 南下(三十四)
    面甲之后,徐乐冷淡一笑,八颗白牙闪耀。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局势,徐乐似乎只是会笑。真正而言,徐乐就少有其他情绪展现。
    在徐敢还在的时候,徐乐不是这般模样的。
    一杆不知道取了多少青狼骑性命的马槊,就被徐乐随手丢下,那条豁出性命的青狼骑百夫长,死死抓着槊杆,圆睁双目,从马背上滑落。
    从这百夫长身边,大队青狼骑汹涌上前!
    而徐乐双手回收,交叉肋下,再抬手处,已经是两把锋利的直刀在手!
    马邑郡中军械,基本都是河东铁监供应。河东用石炭炼铁,产量极大,但是铁质硬且脆,并不是上等的兵刃。但徐乐拔出来的这两柄直刀,刀身上却有暗沉的云纹,这是罗敦所收藏的乌兹精钢所打造的神兵利器!
    两柄直刀挥舞出去,绽放出漫天刀光,衣甲平过,血肉飞舞。青狼骑瞬间就被割倒一片,惨嚎之声彻底连天响起!
    这个时候,徐乐出刀仍然精准,仍然简洁,仍然在以飞快的速度,收割着执必家好容易积攒出来的这些直属青狼骑的性命!
    可青狼骑还在红着眼睛拼命涌上!
    放在以前,丢下了几十条性命,青狼骑说不定就远扬而去。干嘛要和这些汉家兵马拼人命苦战?汉家军马出征,需要粮道,需要大量民夫辎重提供支持。一旦行进,笨重且缓慢,骑兵数量不多,想抓着突厥青狼骑谋求会战,是千难万难。只要绕着汉兵兜圈子,等他们自行疲惫再围上去,就能如打猎一般收割汉兵性命————为什么还要拼命?
    可是现在,在接连丧败,在折损多少军将,在暴风雪中,在一场死斗之后,在敌人已经冲到执必贺汗旗之前,从执必贺再到底下最为普通的青狼骑,都再也不顾惜性命了,要么看着徐乐被砍得粉碎,要么就连执必贺在内,旗折身死于此。
    只要能看着徐乐死去!
    徐乐两柄直刀飞舞,一瞬间斩杀胡骑无算。但是直刀毕竟长度有限,再也无法维持控制能保证自身安全的圈子,青狼骑直抢进内圈,才被徐乐所砍倒。多少兵刃,已然递出,直照着徐乐身上招呼!
    如丛一般的长矛马槊攒刺之中,徐乐尽力腾挪辗转闪避,让开威胁最大的兵刃,长刀还不断挥出杀敌。靠着六识敏锐,总能避开直奔要害而来的锋利兵刃。
    饶是这样,身上还是不断被刺中,坚实的冷锻瘊子甲上也被撕破,身上一瞬间多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创口。吞龙的颈项处,胸口,也都中了长矛,鲜血四溅,紧要关头,吞龙也连踢带咬及时挣脱,这才避免了当即倒毙在雪原之上!
    这场厮杀,已经到了最为惨烈的时候。徐乐也终于陷入出道以来的最大危局之中。似乎在下一刻,徐乐随时有可能被刺入要害,黯然跌落马下,然后被无数青狼骑践踏成为肉泥!
    又是几根长矛刺来,徐乐想扭腰闪开,但腰肋处已经负创,一发力就是剧痛,动作稍缓,就闪避不及。眼看就要被刺落马下。就在这个时候,徐乐左手直刀一下飞出,正正砍入一名青狼骑面门处,那青狼骑哼也不哼一声的松手仰天便倒。
    而徐乐左手已经一把扭住了刺来的三四根长矛,右手直刀,又贴着长矛矛杆撒手飞出!
    几只手臂顿时被削断,数名青狼骑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断臂,下一刻就是鲜血狂涌。而徐乐已经夺得长矛,左右手一分,双矛在手,振荡起漫天矛影!
    身上创痕无数,到处都在流血,但徐乐面甲之上愤怒金刚像仍然在狰狞咆哮,双矛盘旋飞舞,而胯下吞龙,也仍然在奋首长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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