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四下山巅,影影绰绰的人影潜藏,这俱都是撒出去的巡骑,在寒风呼啸之中,警戒着大军营地的安全。
    在壬午寨上,更在四角燃起了巨大的火堆,将壬午寨所在山巅四下映照得通明。
    玄甲骑所在营区之中,一簇篝火烧得正旺,干燥木柴噼啪作响。数名玄甲骑中坚军将都坐在此间,大吃大喝,高声谈笑。
    刘武周驻节之所自然就是壬午寨,因为被徐乐烧得太过彻底,现在用残余材料,也不过就恢复了少少一点建筑而已。平日里包括尉迟恭等亲信将领在内,都驻扎在野地里。不过今日苑君璋到来,刘武周好容易拼凑点好些的吃食,设下宴席,算是为苑君璋接风,同时也算是为预祝将来大捷。
    徐乐带着韩约去参加了宴席,其余人等就围在这篝火旁边,一众乡兵箭手伺候着,虽然冷点,倒也落得逍遥自在。
    席间诸人,韩小六捧着一条马腿吃得满嘴流油,也没耽搁了他说话。正在变声的嗓门最大,不住的在大声谈论。他岁数最小,大家都尽让着她。且这次暴雪中的遭遇战,韩小六也半点不怂,开弓拉得手指皮开肉绽,身上负创七处,射倒的青狼骑不下十五六骑。谁都知道这小子不仅性情急切暴躁,甚至敢对刘武周拔刀子,打仗也不折不扣是把硬手。
    有这般底气,什么话也都由着他说了。
    韩小六费力的咽下一口肉,嗓门又放了开来:“鹰击设宴,该请咱们玄甲骑全部才是!一仗下来,连死带伤一百多号。才把执必贺的汗旗带了回来!乐郎君不必说,哪个弟兄不配吃他一顿?依着咱的意思,咱们连伤号都该抬了过去!”
    宋宝坐在篝火旁边,气色不是很好的样子。他一直是守着辎重队伍,拼死拼活的赶来,却已经错过了这场战事。宋宝轻侠出身,倒是打仗不怕死,错过这么露脸的一仗,气色哪里好得起来。
    听韩小六口气这么大,宋宝忍不住就顶了一句:“哪有那么多粮?几百条汉子连人带马,在这儿转战一旬,带来的粮食都快吃光了,沿边军寨凑点,也是有限。现在就等着苑长史他们送来的粮。大家都去,刘鹰击怎么招待得起?”
    扑通一声,韩小六将半截马腿掷回了锅里,汤水四溅,火花缭乱。
    韩小六站起来指着宋宝:“自入云中以来,就是你向着刘鹰击说话!咱们是玄甲骑,不是恒安甲骑!要是瞧不上玄甲骑,只管投效刘鹰击去!苑君玮手下还缺个使唤人!咱们打得浑身是血,多少徐家闾出来的好汉子,现在浑身是伤的躺在那儿,梁亥特部的也不少!吃他一顿,那是瞧得起他刘武周!缩在后面一场仗也没赶上的,夹紧嘴巴坐一边去,没你说话的地方!”
    被韩小六劈头盖脸的狂喷一通,宋宝坐在那儿,脸色铁青,一声不吭。倒是宋宝几个弟兄,按着刀柄就想站起来。篝火旁边坐着的陈凤坡和仲铁臂是老成人,忙不迭的解劝:“谁不知道小六是张刀子嘴?大家都是一军弟兄,说这么多做什么?大家只管坐下吃喝要紧。这个天气,肚里乏食,那是真扛不住!”
    韩小六身边那些玄甲骑军将也盯着宋宝手下那几人,宋宝微微颔首,示意大家坐下。勉强一笑:“小六你说浑话,我也不来理你。缺粮食就是缺粮食,我说的也是实情。现在大家都将辎重粮秣交了出去,计口发放。刘鹰击难道不想犒赏大家?着实是为难。想你小六也不差这一口吃的,要是觉得委屈了,我宋大郎出去走一遭,帮你寻一些好吃食就是。”
    韩小六嗤的一声,冷笑道:“小爷冲着口吃的么?小爷是为玄甲骑争个颜面!咱们拼死血战,刘武周就得高看咱们一眼!什么局面,不能只靠着乐郎君去维持,咱们在刘武周面前也得硬气点!别以为小爷不知道你的心思,什么事都拉着你那几个弟兄,想着什么时候离开乐郎君,好抱条更粗的大腿。真要拼命,也思前想后,这次就错过了这么一场大捷,少了在刘武周面前卖脸的机会,小爷就瞧不得你这样的人!”
    徐乐团体,历史还新,宋宝虽然在团体中有些含含糊糊的,但也是跟着徐乐一路拼杀过来,还跟着去梁亥特部走了一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何受得了韩小六这般指着鼻子掀了老底?
    徐乐是什么都看在眼里,但等闲不说出口来。韩约沉默寡言,罗敦更多顾着大局,更兼老病精力不济,也不愿意替徐乐得罪人。步离更是对这团体人事一窍不通。也只有韩小六年少气盛,看不顺眼,就剥皮抽筋的全抖搂出来!
    宋宝再也忍耐不住,一下站起,身边几名亲信也全都站了起来。韩小六哪里会惧他,这个面色阴沉,老是转着别样心思的宋宝,韩小六早就看不顺眼。刷了一下就站了起来。
    “别在这里比划,搅了大家伙吃喝,咱们出去比划!”
    仲铁臂陈凤坡等人,站起来就要阻拦。不过还没等他们隔开两人,宋宝深深吸口气又坐了下来。
    几名亲信按着刀柄,动作快的刀都拔出了一半。宋宝却就这般坐下,闪得几人站在那里,面色尴尬。
    韩小六也没想到宋宝来这一出,呆在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宋宝望着火堆,缓缓道:“要看我宋大郎本事,战阵上见吧。苑长史带着大军前来,少不得还要狠打,将突厥狗全赶出去。到时候,战阵之上,看谁杀的突厥狗多。”
    韩小六哼了一声坐下,望向山顶灯火通明的壬午寨:“这么多人马上来了,定是要好打一场,少不得还是我们玄甲骑为先锋。这一次,定要将执必贺脑袋砍下来!”
    众人目光,都情不自禁的转向山顶壬午寨处。
    而宋宝面孔被火光映亮,一瞬间阴狠异常,但又转眼收敛。
    第三百四十九章 南下(五十八)
    壬午寨中,已经草草修复了原来的主宅。
    宅子里面烧焦的那些青狼骑,一概收拾出去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修复这住宅的材料,也全都过了火,到处都透出焦黑的颜色。
    原来主宅里面隔出来的各个房间,全都被打通,形成一个厅堂模样。足可以容纳下四五十人。
    现在这厅堂内,摆满了几案。这些几案都是拼凑起来的,有些干脆就是找些木料钉就,简直粗陋到了一定程度。厅堂中也到处漏风,只是寻些皮子塞住缝隙。用以照明的也不是红烛,而就是松油火把,只发出难闻的味道。
    如此陈设,放在善阳城,只怕连一个郡府中的小吏都捏着鼻子不愿意踏足。但在这冰天雪地的战场,就算是天堂般的所在了。
    一干军将寨主,早早就坐满了厅堂。外间支架起大锅,煮肉熬汤,调和汁水。从各处军寨好容易搜集起来的一点酒水也都陈设在席上。酒肉香气飘散出来,让那些跟随而来的军将亲卫一个个喉结滚动,恨不得冲近厅堂之中吃喝一个痛快。
    刘武周和苑君璋,也早早就在厅堂之中迎候,在各人到齐之后,少不得又是一番推让寒暄的热闹,大家这才落座。所有人的目光,都只是落在坐在上首的徐乐身上。
    谁都知道,今日的主角,就是这位横空出世的乐郎君!
    徐乐端然在座,根本不知道韩小六一旦没有自己和韩约看着,就和宋宝起了冲突。
    不过就算知道,徐乐多半也不在乎。
    军中乃是至阳之地,但为厮杀汉,岂有脾气小的。一个不对也许就能跳起来,战前战后,这般情绪尤甚。只要不闹到干犯军律的地步,只是言辞冲突,军中主帅就没有太过在意的。
    而且此时此刻,徐乐正处在只觉得有些尴尬的境遇。
    徐乐正被刘武周拉到了离他最近的上首席位,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的看着刘武周举杯而起,准备致辞。
    在徐乐对面而坐的,就是苑君璋。这位向来高傲的恒安鹰扬府智囊,也满脸堆笑,只是友善的看着徐乐。
    而在徐乐和苑君璋向下首延伸的诸将和各处寨主,一个个目光也都转向徐乐,脸上全是各色各样的笑容。如全金梁和曹无岁这样曾经和徐乐并肩作战过的人物,更是将脸都快笑得烂了。
    原因无他,因为这是在主帅夸功!
    披坚执锐,斩将夺旗,在狂乱血腥的战场中活着回来,所期待的,就是主帅夸功,名标军中。一名出身贫苦的军卒,也许就此一跃而成为军将,运气够好,再一路扶摇直上,创立家名,传诸百年。
    数百年来,多少豪杰,不都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
    这就是军中男儿最为荣耀的时刻,也是军中男儿,最为感同身受,最为欣喜的时刻!只要不死,自己也许也会有这么一天!
    但是徐乐,总觉得有点微微不适。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决定要为恒安府摆脱这个危局,拼杀到最后一刻。但徐乐总觉得自己有些不属于这里。
    并不是云中男儿粗豪,恒安鹰扬府穷酸,让徐乐瞧不上眼。自己不过也就是个小村闾闾长之孙,不折不扣的寒门出身,只差一点,就能滑落到贱役的阶层。自己父祖就算过去有什么出身,也和自己没什么干系了。自己就是带着一群乡闾之民在这个时代挣扎求活,努力生存下去而已,也许还会在未来,将这个时代搅个天翻地覆。
    而是徐乐只觉得微微有些奇怪。
    现下哪里就是夸功的时候了?
    执必贺虽遭惨败,但执必部仍在北方雪原,盘踞不去。双方侦骑这些时日,都有零星交手。在南面,王仁恭对云中城的压力,丝毫未减。而云中城的积储,可以想见一日少过一日,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这个死局,远远未曾到化解的时候。就算是要夸功庆祝,至少也要等到将执必部彻底赶出云中再说罢!
    但苑君璋一旦到来,刘武周就迫不及待的设下这场宴会,并将自己安排到了上首,要不是自己竭力推拒,这刘武周差点就要按着自己和他并肩而坐!
    然后尽可能的奉上酒水,每人面前几案都摆满了鱼肉。竭力营造出一副大事底定,只要一击,大捷在望的气氛来。
    刘武周这般做派,倒是将大多数心思不算复杂的军将鼓舞得席间嗷嗷喊叫,恨不得马上就位刘武周冲杀在前,博取功名,气氛从一开始就热烈到了极处。
    但在徐乐看来,总有些虚张声势。
    心中转着这样的念头,但徐乐面上,仍然维持着无可挑剔的微笑。肩背笔直的跪坐在几案面前,风姿绝佳。这些云中之地的大老粗军将坐在他身边,都情不自禁的要自惭形秽。如此人物,当在洛阳长安挥洒五陵缠头,怎生就在云中和他们军汉一起拼命?
    偏生徐乐的功绩又是实打实的,此刻跪坐在此,军袍之下,负创十余处。而战果就是,至少上千突厥青狼骑的尸身,倒在壬午寨前,倒在冰原之上!
    如此人物,到底此前藏在何处,突然就腾渊而起,震惊马邑!
    只有尉迟恭,看一眼刘武周,再看看徐乐,然后目光就落在几案上的酒肉上面,喉结滚动,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刘武周在最上手站起,高高举起粗陶酒碗。目光威棱四射,只是扫过诸人。
    最终刘武周目光落在徐乐面孔之上,和徐乐对视少顷,又即转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等刘武周开口。
    陡然之间,刘武周的嗓音,如炸雷一般在厅堂中响动起来!
    “这些时日,大家过得怎么样?”
    诸人不语,只是定定的看着他们的主帅。
    刘武周也不要诸将的回答,嘿然一笑:“反正某老刘可过得不怎么样!”
    他缓缓在厅堂之中走动起来,淡淡道:“云中本来就缺粮,咱们拼死御边。善阳城给咱们一口吃食。现下陡然间就断了粮食,这几万口子,怎么过这一个冬天?要是都因某而死,某怎么还有脸活着?”
    刘武周又冷笑一声摇摇头:“这倒也罢了,突然间执必部又来了。怎么就知道某刘武周这个冬天难熬的?想来趁火打劫?我们这几万人的命不是命,不是要被郡公饿死,就是要被突厥狗杀死?咱们在这儿含辛茹苦,拼死而战,都成了错处了?”
    刘武周沉默少顷,突然之间,狠狠将粗陶酒碗砸在地上,碎瓷乱溅。
    “入娘的!”
    第三百五十章 南下(五十九)
    刘武周一向是粗豪形象,言笑无忌。但是骨子里面,还是见识过大富贵的,在大业天子身边随侍过甚长时间。极少如此失态,狠狠咒骂。
    这一声怒骂,举座皆惊!
    刘武周狠狠跺脚,举手指天,似乎要将这草草修复的厅堂之顶,戳出一个窟窿来也似。
    “入娘的,你们心好狠!几万条性命不是性命啊,被你们看得如此轻贱!南边用粮食卡我们,北面就干脆突厥狗进来烧杀!以为没了粮食,某就打不了突厥狗了?入娘的,某就打给你看看!王郡公啊王郡公,你小瞧了咱们恒安鹰扬府,更没想到,某刘武周麾下,多了一个乐郎君!”
    刘武周陡然旋身,大步走到徐乐旁边,伸手就要来拉徐乐。徐乐不等刘武周拉扯,自己早就站起,刘武周用力过度,反倒微微一个踉跄。微微错愕一下,刘武周就指着长身站起的徐乐,嗓门放得更大。
    “这就是我马邑乐郎君!如此危局,孤军北上,先夺军寨,再破突厥小王。横行于执必部大营之前,耀武扬威。最终风雪之中会战,三百破一万,夺执必家青狼汗旗而还!我就是要让善阳诸公看看,我恒安鹰扬府,在饿着肚子的情形下,到底能打到何种地步。我云中男儿的骨头,到底硬到何种地步!”
    徐乐站在刘武周身侧,微微垂首,只是静静听着刘武周慷慨激昂陈词。所有人目光都集中了过来。只是落在自己和刘武周身上。
    刘武周声音仍然厅堂之中震响:“……只要某在一日,这突厥狗,就不能南窥一步!和王郡公之间,总有个说法。但突厥南下,马邑郡就是尸山血海!所有一切,只等着将突厥狗打出去再说!现下天寒地冻,我们军中又乏粮,几万生民,依托云中嗷嗷待哺。一切都是绝境,但在这绝境之下,我们恒安鹰扬府,仍要咬着牙齿,和突厥狗血战到底!”
    刘武周猛然抱拳行礼下去,诸将哪里承担得起,纷纷起身。
    不等诸将开口,刘武周语声又接着响起:“某对不起大家!血战经年,不得封赏。出征在外,连饭食都不得一饱。跟随我刘某人,只有苦战,只有死伤,只有血泪!但某在这里拜求大家,为了马邑一郡生灵,为了我汉家山河,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与这些突厥狗血战到底也罢,将他们赶出去,让马邑百姓,缓一口气也罢。刘某人性命功名,都不值一提。唯一问心无愧者,就是始终为汉家边地戍将,尽职尽责,没有愧对自己良心!将来就算败丧,各位自有远大前程,但想及在刘某人麾下,咱们好歹在一起,做了些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情!”
    刘武周语声,已然渐渐变得凄恻:“只求大家再努力一把,与突厥狗再做最后之决战。将执必贺,彻底覆灭在这云中之地!恒安鹰扬府,再做最后一战!至于将来,刘某必然给诸君谋一条出路,不让诸君与刘某人同殉!只要打完这最后一战!刘某此刻,已经无什么可以封赏大家,只能觍颜在此,拜求诸君!”
    说完最后一句话,刘武周侧身,向着徐乐深深一礼。接着又向诸将,双膝落地,深深拜倒下去。
    厅堂之内顿时大乱,多少军将寨主,只是抢了出来,各色呼声,响彻厅堂,混杂成一团。
    “鹰击,末将等当不起!”
    “鹰击,只要你一声号令,末将等就死战到底!”
    “鹰击,打完执必贺,我们回头就打王仁恭!拼个鱼死网破也罢!”
    而徐乐站在刘武周旁边,一把就将刘武周拉了起来。刘武周还想抗拒不肯起身,但徐乐何等力道,筋骨里藏着的都是气力,一拉刘武周就只能起身。身子摇晃一下,徐乐又是手微微一沉,让刘武周在原地站定。接着徐乐就退开一步,抱拳行礼躬身。
    刘武周扫了徐乐一眼,看着群情激奋的诸将,抬手示意诸将稍安勿躁。而在旁边,苑君璋已经抢了出来,递给刘武周一个粗瓷酒碗。
    酒碗之中,满满都是浊酒。
    刘武周接过酒碗,擦了一把脸,将酒碗高高举起,露出大家平日里看惯了的粗豪大度笑意:“不说这些了,老刘总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就是。今日之宴,一则为乐郎君夸功,二则就是为异日大战祝捷,一定将执必贺这老狗的屎都打出来!诸君,举杯!”
    诸将旋身,回到几案之前,将各自酒碗高高举起。刘武周目光只落在徐乐身上,徐乐也一笑回身,拿起酒碗,高高举起。尉迟恭也站起身来,举起酒碗,大声道:“说那么多做什么?好生打仗,痛快喝酒!”
    刘武周笑着点点尉迟恭,大声道:“诸君满饮,祝来日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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