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武周一遍又一遍的扫视着自己麾下那帮沉默不语的将领。苑君璋侍立在他身旁,绷着一张脸,再不吭声。
    尉迟恭垂下了头,吊着一只胳膊的苑君玮呆呆看着自己兄长,喃喃道:“真的没粮了?”
    对着自己兄弟,苑君璋也再难维持刚严,只是黯然点了点头。
    当初执必部南下,刘武周率领恒安甲骑和玄甲骑各一营匆匆北上,交给苑君璋的任务,就是尽可能的搜罗粮秣,支撑大军离城转战。
    虽然刘武周有着自己别样的心思,但是这粮秣,还是越多越好,只要能支撑大军转战一两个月时间,就有太多可以转圜的余地,也可以应付有什么突如其来的风险。
    苑君璋当时就严令全城集中粮秣,一时间搜拢之数,微薄得连两三千大军三日转战都做不到。等待不及的苑君璋就先率领援军只带随身干粮北上。命令巢有威削减为云中百姓准备的口粮,带而北上,这日子大家都不要过了。
    但云中百姓,冬日依城而居,加上还有不少流民被王仁恭驱赶而来。本来口粮就已经削减到了极限,再减少太多的话,就等着几日内云中城外饿殍遍地罢。巢有威只有尽最大可能,搜拢了十日之粮秣,匆匆北来。这已经是将云中城所有家底都抖搂干净了。留在云中城的数万军民,哪怕按照现在微薄到了极点的口粮供应,也最多还能挨上一个月!
    不管是北上之军,还是云中城数万人,都已经到了绝处。就是最简单的两个字,乏粮!
    苑君玮垂下了头,哪怕一次次败在徐乐手里,哪怕苦战重创,苑君玮都从来骄横之气不减。但是当恒安鹰扬府真的眼看就要覆亡,这苑四,却终于垂下了脑袋。
    一名名云中男儿,也都垂下了头颅。这些云中男儿,哪怕面对无穷无尽的突厥狼骑,也从来未曾低过头。而王仁恭的一个简单举动,就让这些最为能战的云中男儿,意气顿消。
    一匹匹战马,也都垂下了头。这些或者缴获自突厥人,或者是刘武周苑君璋辛苦搜罗而来,或者是徐乐他们从王仁恭手里夺来的。都是上好的战马,负着披坚执锐的战将都能往复冲杀数十回合的。这些坐骑现下也大多都饿得露出了肋骨,皮毛也不再光滑。这些有灵性的牲口,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绝望之情,偶尔一声嘶鸣,都是分外凄凉。
    人群之中,只有徐乐仍然昂着头。迎着刘武周的目光,丝毫没有软弱放弃之意。
    因为徐乐真的没感到有什么可绝望的。
    人生在世,还能不碰到为难的事情了?自己这一路走来,哪一关是过得轻松的?
    遇到难处,解决难处。遇到敌人,打垮敌人就是了。现下大家不还活得好好的。胯下有马,身上有甲,手中有着兵刃。一帮男儿,对着垂头丧气,这算个什么事情?
    刘武周也看到了徐乐昂然之态。刘武周眼神一动,陡然大声喝道:“徐乐!”
    徐乐策马而前,拱手抱拳。
    刘武周死死看着徐乐:“我马邑乐郎君,你说现下该当如何?”
    徐乐单手举槊,朝北一指:“北面不是还有执必部么?打垮他们!抢他们的粮秣,夺他们的马匹牲口。不就又能吃上一阵?有这些粮食支撑,足够我们南下找王仁恭说话了!”
    徐乐语声,意气飞扬,丝毫未有消沉之意!
    多少云中男儿,听到这个声音,忍不住都抬起头来!
    徐乐放下马槊,一笑拱手,哪怕在这绝境之中,笑意仍然潇洒至极。
    “徐某请为前锋!对执必部,做最后一击!”
    第三百六十八章 南下(七十七)
    云中城内,天候也没有前几日大暴风雪席卷之际,那么寒冷彻骨。
    自屋中醒来,哪怕老若罗敦,也觉得骨子里面那种冰寒之气,都消退了不少。
    原来这位梁亥特部族长丰腴的面庞,现下已经彻底消瘦下来,还多了不少菜色。
    原来梁亥特部以富足闻名边地,作为族长,罗敦的日子在这边地甚或都称得上豪奢。但是自从九姓会盟遇变以来,过去的富贵日子,就已经离罗敦远去。
    在徐乐单人独骑直闯千余越部大营,将罗敦救出之后。罗敦就毫不犹豫的将自己家当,全部都给了徐乐。并任劳任怨的帮徐乐管理所部,融合徐乐麾下这支来源混杂的军马。
    罗敦儿子早早亡故,在老人心中,这个云中初见,老朋友的孙子,少年英俊,风度潇洒,又不失边地男儿的坚韧顽强,早就被当成了罗敦自己的亲孙子看待。而且罗敦一直坚信,徐乐一定会在这个乱世当中,做出一番事业来!
    一旦醒转,罗敦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声。
    毕竟岁数已经高大了,这些时日的辛苦,又消耗了太多的精力。罗敦自己都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不多的生命力在飞快的流逝。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往常冬日醒来,步离总会不声不响的从门口进来,然后用皮袍子给罗敦披上。皮袍子都是上好的蓝狐皮毛拼成,又软又暖。然后再是一顿丰盛的早餐。作为边地土豪,罗敦从来都是一日三餐!
    但是现下醒来,屋内冰冷。火盆里面那点石炭,早就熄灭。云中城内不仅缺吃的,同样缺烧的。或者换句话说,所有一切无一不缺。
    而小狼女步离,也早已不在身边。追着徐乐一起北上去了。这小狼女黏着徐乐的程度,让罗敦有时候忍不住都有些小小吃醋。这可是他一手救下来养大的小丫头啊……
    罗敦随手抓过皮袍,裹在身上。这皮袍也不是蓝狐皮毛制成了,这些精贵的皮货,早就在城内外秘密的黑市中,换成了吃的烧的,或者一切对玄甲骑这个团体活下来有用的东西。
    身上皮袍就是羊皮所制,硝得还不够好,穿在身上又冷又硬,还有一股臭气。要不是天候稍微暖和了一点,单是起床时候这股寒气,就让人支撑不住。
    听到罗敦的咳嗽声,一名梁亥特族人立刻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粗陋的木头托盘,托盘上搁着两个粗陶大碗。来到罗敦榻前,低头行礼:“族长,今日的朝食。”
    罗敦看了一眼,托盘上两个木碗里面,一个里面是黑黑的干饼子,一个里面是点腌菜熬出来的汤水,倒还都是热腾腾的。虽然这些时日吃食都是极少,罗敦却委实没什么胃口,只是摆摆手:“都说了某也和大家一样,都是一日两餐。还辛苦弄这些朝食来做什么?现在还是热的,又用了不知道多少石炭木柴一直热着,现下正是艰难时日,某一个老头子,花用那么多做什么?”
    族人也是跟随罗敦日久的亲卫,闻言只是垂下头:“族长,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原来整个部族都是你的,吃用一点算是什么?”
    罗敦挥手示意他将托盘端下去,淡淡道:“现下所有一切,都是阿乐的,你可别再说错了。”
    多年积威之下,亲卫不敢再说什么,低头就要将托盘端着出去。罗敦又叫住了他:“今日是领粮之日,情形如何?”
    亲卫回了一句:“巢将军也离开云中城北去了。现下是在杜将军手里领粮,五日一请。今日的昨夜就领下来了,但是……”
    罗敦追问一句:“什么?”
    亲卫摇摇头:“只及平日一半。”
    罗敦神色一紧,翻身而起。
    本来供应之数就相当菲薄了,现下又减了一半下去!不要说打仗了,这点粮秣供应,连活下去都难!
    看看自家这亲卫,原来多么壮健一个草原汉子,现在也瘦得露出了颧骨,而走动之际,脚步虚浮,已然完全脱了形。
    罗敦倒不担心这是云中城刻意对他们玄甲骑进行克扣,这上头恒安鹰扬府一直做得甚是公平。大家都是一般分量,在这云中城内苦熬苦挨。但随着冬日日深,粮食分量却在一直减,而大军还在北面抵御突厥人的南侵,城外还有几万嗷嗷待哺的百姓,这局面,看来已经走到快要绝处!
    亲卫看着托盘里的饼子和菜汤,竭力忍着肚子里面泛出来的酸水。这是老族长的口粮,他再是饿,也不能争夺老族长口里的食。老族长眼看着就憔悴下去,谁也不知道,他还能在这冬日里支撑多久……
    老族长若是不在了,那位乐郎君,能带领大家熬过这个冬天么?
    罗敦轻声下令:“杀马!从某的坐骑杀起,无论如何要让大家活下来!等着乐郎君回返!阿乐一定会带着大家,从这马邑郡活着出去!”
    亲卫一震,最后还是点头领命。罗敦看着他,又温和的道:“某岁数大了,胃口太弱。着实不饿,这些吃食,你们几个人分了吧……放心,我们一定能熬过去!”
    说完这句话,打发亲卫离去。罗敦已经站起身来,裹紧身上皮袍。振作精神,准备巡视一下里坊。
    阿乐出去拼死血战,将家丢给他老头子照应。他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家当照应好,等着阿乐回来!
    善阳城中,王仁恭最爱居停的小楼之外。
    一名名侍女,将残羹撤了下来。菜肴果子足有二三十品,几乎都未曾动过。这几日王郡公微微有些感了风寒,胃口甚弱。每日虽然用膳还是按规矩陈列数桌,但王仁恭只是浅浅淡淡的尝几口就命撤下。
    王仁恭是绝不肯用隔夜食物的,而向来也是以军法治家,也不许下人偷食主人之膳。除非是赏,不然王家的东西,绝不许人染指!
    这些侍女婢仆,就将这些丰盛菜品,一样样的全都倒掉。
    王仁恭拥着道袍,歪在榻上。只是懒懒的看着一些簿册。
    这些簿册,全是历年来向云中之地运送粮秣的记录。几十根算筹,散乱的摆在一旁。
    王仁恭丢下手中簿册,嘴角只是浮现出一丝冷笑。
    刘武周啊刘武周,你再能过日子,现在也该断粮了罢?
    突然之间,脚步声疾疾响起。不待通传,王仲通已经冲了进来。
    还未曾等王仁恭扬眉发怒,王仲通已然急急道:“阿父,遣到北面的人回来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南下(七十八)
    脚步响动声中,王佑恭谨而入。
    虽然也是王家族人,但王佑之房离主支已经远到了近乎血缘快出五服的地步。虽然因为出身王家天然而受到信任,但是郡府内能得朝廷俸禄正经经制官吏位置,全为王家近支族人所得。王佑虽然向来以精明强干著称,但也只是王仁恭幕府中一个白身佐吏。
    这王仁恭最喜欢居停的二层小楼,王佑就从来未曾得踏足过。原因很简单,但为世家家主,血统的重要性永远是第一位的。王佑纵然小有才干,但是如何能动摇世家体系内这天然的尊卑之分?
    在这世上,太多自以为有才干的人,就被血统这样阻拦。为了出人头地,只能不惜一切。乱世的到来,反而就是这些人的机会。为了攀附上世家,甚或让自己成为世家。他们不惜豁出性命,也不惜整个天下都动荡粉碎!
    所以王佑才会冒险向北出使,在冰天雪地兵荒马乱之中,去联络执必部。
    经历了那么多风险之后,终于换来了踏足这个小楼之内的机会!
    踏入二层小楼的王佑,满脸风霜之色,脸上手上,尽是冻疮。为了防寒涂抹的油脂未曾擦拭干净,有的地方都变成了深黑的颜色。衣衫虽然匆匆换过,但是身上脸上还没来得及擦洗,尘垢遍布,只是散发出一阵阵的体臭味道。
    而这二层小楼之内,四角都点着名贵的龙涎香,在王仁恭卧榻四下,则是燃着川中竹炭的火盆。整个小楼之内,香气馥郁,温暖如春。王仁恭半躺在卧榻之上,拥着道袍,手持玉如意,面上微微有些倦怠之色,花白头发挽扎起来,插着一根荆钗。
    如此装束,在这边地,飘飘然有若神仙中人。见到一身风霜雪尘污垢的王佑垂首而入,问到扑面而来的臭气,王仁恭忍不住就微微皱起了眉头。
    王仲通引王佑入内之后,就侍立在侧。王仁恭扫了他一眼,摆了摆手。王仲通迟疑一下,还是退了出去。
    到了小楼之外,王仲通保养良好的面庞之上,满是愤愤之色。倚着栏杆,竖着耳朵想听楼内动静。
    自家也快四十岁的年纪了,阿父还是将所有一切都牢牢把持在手中。拿自己就作为知客来使用,这些时日,就让自家陪着那位李家二郎周旋!什么权柄,都不交付到自己手中。那位李家二郎,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领三千河东兵,可以坐镇方面了!
    正在王仲通心内只是为自家打抱不平之际,就听见脚步声响。王仁恭的亲卫头领,王仲通的堂弟王则,就自下匆匆而上。
    看到这位堂弟,王仲通更是一肚子鬼火乱冒。
    这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被阿父养在身边。尘埃也似的东西,现下就为阿父身边可以掌兵权的大将。马邑鹰扬府最受阿父信重的几千精锐,都受他的指挥调遣!他才是王家的嫡子,将来太原王家的主人!
    王则见到王仲通在小楼外等候,王则忙不迭的抱拳行礼。王仲通只是从鼻孔里面哼了一声,就算是答礼了。
    王则一副行色匆匆模样,想是得知了消息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行礼之后就压低声音问道:“护之回来了?”
    王仲通冷冷哼了一声:“护之是我之门下,回来自然是先禀于我。怎么,连我的门下你都想伸手不成?”
    王则苦笑:“大兄何出此言,只是护之出使执必部,关系郡公此刻大事非浅……”
    王仲通仍然是冷笑连连:“那也是我这一门之事!你只安心带好你的那些兵卒就是。运筹帷幄,展布方略,自然有我们父子!”
    王则深深吸口气,抱拳再度行礼下去。再起身时,已经尽力挤出笑脸:“既然如此,则弟去巡城,来得孟浪,还请大兄恕罪。”
    一句说完,王则转身就退了下去。王仲通看着这位堂弟挺拔的背影,冷笑一声:“算你识趣!”
    几句话斥退王则,王仲通心下顿时舒畅了不少。转瞬之间又侧头对着小楼之内,竖起了耳朵,心里面只是痒痒的。阿父到底和王佑在说些什么?执必部是不是已然准备对王家纳头便拜,马上就可以出兵去收拾刘武周了?
    只恨自家太过沉不住气,王佑突然回返,一时激动之下就带着他来见阿父。毕竟王佑算是自己的门下,这出使回返也是大功,自家也能捞到彩头。竟然忘记问王佑出使,到底是个什么结果了。自家这大度疏朗,不耽细务的性子,固然大有世家贵公的风范,可有的时候,也着实有点误事!
    可这王佑,明明听见他隐隐话语之声,却也不知道说高声点,让某听得明白一些!
    小楼之内,王仁恭面无表情的坐在卧榻之上,听着王佑低头,将一路情形禀报。
    只看外表,王仁恭面上仍然镇定如常。
    可内心之中,早已经翻起了滔天巨浪!
    这执必贺老。胡狗,居然不声不响的就率领上万青狼骑冬日南下。这却不是于他王仁恭联手之意,而是想收服刘武周,一举席卷整个马邑郡,连他王仁恭也吞下去的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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