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眼神森冷,他是李家世子。而李家,眼看就要有望天下。纵然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世家子弟,一旦李建成沉下脸来,都忍不住有些胆战心惊。而这种威权,将随着李家地位走高,也会越来越盛!
    长孙音却丝毫不以为意,仍然是那副温婉新嫁娘的打扮。端端正正跪坐在李建成对面,眼神毫不退让,只是迎着李建成的目光。而李嫣也有样学样的站在自家嫂子身后,一双大眼睛只是盯着自家弟弟,迫得李元吉都不敢抬头。
    两人目光对视少顷,李建成不想再僵持下去,如此情形,起兵在即,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将这两位姑奶奶请走为是!
    他咬着牙齿开口:“弟妹,你可知道今日是阿父召开军议?你可知道阿父召开军议所为何事?不管何等身份,冲撞如此军议,除了死罪,没有什么其他可说的!你一向贤淑,怎生今日这般糊涂?还有你九娘,只情跟着胡闹,我们将你宠得都没个规矩了!”
    不等长孙音开口,李建成就挥挥手:“今日之事,大哥我就包容了。早些退下,阿父那里,我去承担就是。不要总担心二郎,二郎在马邑,自然不是去享福。但此时此刻,征战沙场,却是李家儿郎的使命!二郎奉阿父之命,镇守北疆,自然辛苦。可某还不是要随父西进长安!但有战事,某只会当在阿父前面!就算是小四……”
    李建成一指李元吉,李元吉下意识的想挺起胸膛,但李嫣又加倍凶狠的扫视向他,李元吉又一下子泄了气,灰溜溜的垂下头来。
    李家四郎天不怕地不怕,自家爹娘都敢硬扛。但是就是两位姐姐能将他治得服服帖帖,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元吉不给力,李建成只能自己说下去:“……这次小四也将会随军而进,某若倒下,就该小四顶上!如此局面,李家看似风光,实则行在悬崖之上,稍一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这个时候,李家儿郎就是拼命的时候!某知道你心系二郎,但时势如此,又能如何?想二郎也有家将拱卫,还有三千精锐随之,不会有什么变故,你只在家,安心等候就是。若然心神不宁,让九娘陪你消散一下就是。”
    李建成的矛头终于指向了自家九妹李嫣,狠狠瞪着自家这个清丽无双的妹子:“九娘,你也是胡闹!一家上下对你宠爱,你就无法无天了是不是?怎么就伙着嫂子一起来胡闹?阿爹知道,非得重重收拾你不可。自己就是李家人,还分不清轻重,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真该给你找个婆家,好好管束你一番才是!”
    李嫣柳眉一挺,就要反驳。长孙音却率先开口,语声沉静:“大兄,这个时候,的确是李家儿郎该效命疆场之时,妾身自入李家门,自然就是李家之人。如何不知道轻重缓急?二郎镇守平阳,若是对敌,赢了我为二郎奉酒祝捷,伤了我替他裹创,要是战死,我奉二郎还乡,为他守节一辈子!可若背后有人对二郎下手,我却不能看着二郎死得不明不白!”
    李建成还沉得住气,李元吉却忍不住抬头:“谁对二哥背后下手了?”
    长孙音淡淡道:“为何二郎入善阳,此间却没人知道?为何我长孙家家将,去往二郎处联络,回返之际,却遭人截杀?若不是长孙家家将得力,负创回返,二郎真要死得不明不白!李家的事业,我一女子,想不了那么远。可二郎却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天!我只知道,二郎面前对敌,我长孙家女儿,要为他守着后背!”
    长孙音语气凛然,一时间李元吉都被震住,说不出话来!
    而李嫣也终于忍不住开口:“大哥,要是有小人辈在离间咱们李家人,拖出来治罪就是了。给嫂子一个交代。你也说现在李家走在悬崖之上,这个时候更要兄弟同心。大哥一时失察,也是有的,亡羊补牢也就是了。大姐要是回来,看着你们闹成这样,该多难过?”
    李建成脸上微微泛起一点红晕,就要开口。这个时候偏厅之外,突然传来了李渊的声音:“二郎什么时候入善阳了?某怎么不知道?”
    第四百零一章 南下(一百一十)
    李渊声音响起,李建成顿时变了脸色,忙不迭的转身行礼:“阿爹。”
    李元吉,李嫣,长孙音三人,也全都起身行礼。
    就见李渊和裴寂两人,大步而入。李渊一向显得慈祥宽厚的面孔,这个时候绷得紧紧的,两眼深得似乎看不见底似的,只是落在李建成面上。裴寂跟在李渊身后,也没了平常那种潇洒模样,微微朝李建成摇了摇头。
    长孙音这么穿着嫁衣直入衙署,如何能不惊动李渊?这个时候赶来,正听见李建成和长孙音之间的争执,顿时就沉声发问!
    到了这个地步,李建成反而稳重了下来。朝着自己父亲一礼:“军报往还,二郎都在平阳坐镇。儿子也一直嘱咐二郎,稳守平阳,以安晋阳北翼。二郎入善阳之事,儿子实不知晓。”
    李渊站定,转向长孙音:“你如何知道二郎入善阳的?”
    长孙音敛衽行礼:“阿父,是媳妇的家将去往平阳,才得知这个消息的。回返途中,还遇到人马截杀,只剩下两骑回返,俱都带伤。亲口向媳妇回报的。这两名家将,都是父亲手里使出来的,行事向来稳重可靠。媳妇心急二郎安危,这才上门向大兄询问,有搅扰阿父大事处,还请阿父责罚,媳妇一人承担。”
    李嫣想帮长孙音解说什么,才张口李渊就厉声打断了她:“哪里热闹你就朝哪里钻!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闹得这么大,现在人心震动,少不了你一份功劳!一边呆着去,这哪是女儿家能管的事情?”
    李嫣哼了一声,迈着长腿走开:“女儿家就不是李家人了?瞧着女儿家碍眼,我们这二十九个女儿,有一个算一个,阿爹你都不要了就是!”
    李嫣气哼哼的走到偏厅一角,扭头不看李渊,也不离开,就自家老爹斗上气了,李渊是真拿这位九娘没办法,从小就玉雪可爱,李家长辈人见人爱。就是杨家,也知道这位粉雕玉琢的九娘,幼时经常被叫入宫中玩耍,大包小包的扛着赏赐回家。李家长辈,没一个不疼爱她的,自家大女,更是对九娘护短到了极处。而大女这等人物,不要说她的弟弟妹妹了,就是李渊都对她畏惧三分……
    此刻能让开不插言,已经算是九娘给了自己这老爹面子,再将她赶走,不知道九娘能闹出什么事情来,只有放着不管。
    李渊对长孙音点点头:“长孙晟使出来的家将,那某是信得过的。既然负创,就不用召过来了。”
    他又望向李建成:“你如何未将这消息报来?”
    李建成容色沉静,虽然一向这位世子有耳根子软,性子太过宽和的风评。但是毕竟为李家这等高门世家世子多年,岂能是废物?越临大事,越有静气。没有这等本事,这么多世家子弟,这么多军将,这么多幕僚,岂能倾心投靠?
    李建成声音响起:“儿子实不知晓。但弟妹如此说,自然就是真的。儿臣只是看惯例军报,未曾遣人主动查探,这是儿子的罪过。还请阿父责罚……至于为何军报不载,二郎主持平阳方面,往来军报,都是二郎亲自过目。想是二郎立功心切,想早点为阿父底定马邑之事,自己如此断然行事罢……我这兄弟……”
    他垂首叹息一声,接着抬头看着李渊:“儿子这就遣人,去善阳将二郎接回来!更遣兵马,以厚平阳之军,让王仁恭不敢轻举妄动!”
    李渊点点李建成:“快点去做!”
    李建成点头,长孙音却抬头看着李渊,又问了一句:“那长孙家家将往返平阳和晋阳之间,怎生又遇到了截杀?”
    今日之事,既然闹出,就闹到底也罢!只有这般,才能让那些有心人,不能再加害自家夫君!
    长孙家世代将门,就算是女儿如长孙音,也自有一股英气在!
    李建成神色又难看了几分,还未曾开口,李元吉又跳了起来,嗤的一声:“嫂子这话,好没道理!马邑大乱,到处都是流民马贼,这又不是承平时节!往来上路,脑袋就拴在裤腰上了,遇见一伙盗匪杀人夺马,这就回来怪到大哥头上。以后我那二哥,不用上阵了,就在家里守着嫂子可好?省得什么事情,都怪到大哥头上!”
    李元吉正说得嘴响,啪的一声脑袋上就挨了一记。正是李嫣走过来,教训自家弟弟。
    李元吉抱着脑袋:“打我干嘛!”
    李嫣一把扭住他耳朵:“小孩子家家,有你说话的地方么?没听阿爹的话,咱们到一边呆着去么?”
    李元吉被李嫣揪着耳朵,乖乖的给走到一旁。只是央告:“九娘九娘,你快放开!”
    李嫣清丽的面孔板的紧紧的:“叫九姐!九娘是你叫的么?”
    对李嫣和李元吉在旁边的这般动作,李渊就当没看见,对长孙音点点头:“二郎是鲁莽了,你的家将得力,将消息带了回来,要厚赏抚恤。”
    李渊如是说,长孙音只能点头:“媳妇明白。”
    李建成松了一口气,不管事后如何,至少现在,李世民这件事情算是遮掩过去了。
    李渊又望向李建成,沉声道:“今日召集诸人,就你见他们也罢。分领各人整理军伍,随时准备出征。另选军将,准备入平阳,将二郎接回来!”
    李建成骤然色变:“不是今日召集诸人,整顿军伍,准备出师长安么?”
    李渊冷冷道:“还出什么师?二郎入了善阳,平阳无主。若是我大军西进,王仁恭陷了二郎,又拿下平阳,直击晋阳后路,又当如何是好?先安定马邑一线局面要紧!”
    李建成垂首,裴寂终于开口解劝:“遣一将入平阳就是,蒲山公已过方山,机不可失啊。”
    李渊转向裴寂,声若低吼:“二郎也是我儿子!我要看着他平平安安!”
    李渊吼声,在偏厅当中回荡,所有人都寂然无声,李嫣却两眼放光。
    任何时候,自家阿爹,都不会让自己失望!有阿爹在,李家会永远这般团结,永远亲如一家,再也不会蹈杨家覆辙!
    第四百零二章 南下(一百一十一)
    善阳王仁恭,晋阳李家之间的风风雨雨,孤悬在云中之北的徐乐和恒安鹰扬府健儿并不知晓,也无从知晓。
    这些百战余生的云中儿郎,只知道他们虽然叠经血战,屡破强敌,最后还是走到了绝境!
    粮秣将绝,饿肚子是一件最为现实的东西,能将快意恩仇,绝不低头的男儿意气,就这样残忍的消磨干净。
    刘武周夺下此间大营之后,被如此处境似乎彻底打倒了。躲入了原来执必贺所在的烽燧之中,已经两日一夜未曾露面。而苑君璋也就陪着刘武周,同样不曾照面。
    两大主心骨失却作用,数千军马汇聚此间,军心士气,就靠着各部将佐自发弹压,还勉强能维持住局面。但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局面能够维持多久。
    夜色又再度降临下来,寒风扫过雪原。声如鬼哭。一堆堆的篝火在营地中燃起,火苗被拉得忽长忽短,火星飞溅而起,将周遭景象一时照亮,又一时堕入黑暗。远方群山,有如一只只亘古巨兽,蹲伏在侧,似乎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将这一支走到绝处的孤军彻底吞噬。
    寨墙之上,还有军士披甲值夜守候。而在营地之外,也有巡骑出没。这些恒安鹰扬兵还在秉承着强军的惯性,守卫着自家的营地。尽管在这个时候,似乎已经看不到这支边地强军的未来。
    寨门之侧,也有一支军马守候。正是恒安甲骑。这也是严格按照军中守备之法,随时要备一支骑军在寨门之侧,一旦闻令,立即就能上马出击,援助在外巡哨的逻骑。或者帮助他们逐退敌人,或者接应这些逻骑退入营地中来。
    这支恒安甲骑,战马都拴在地窝子改造的马厩里面,安静的嚼着干草。干草只能勉强维持战马活着,但现在人吃的都不够了,哪里还能给战马添上精料?偶尔这些战马嘶鸣一声,也是有气无力。
    而甲骑们就猬集在火堆之旁,将能套上的衣服都套在了身上。篝火上架着一口大锅,锅内沸水翻腾,但里面却没什么吃食,只是单纯烧化雪水而已。这个寒夜,只能靠着喝点热水,烤着火来熬过去。
    不少甲骑肚子都饿得咕咕作响,但对这些恒安甲骑老卒而言,却没人叫苦。生于边地,选为甲骑,嚼冰卧雪与突厥死战,苦日子是过得惯了,饿了肚子就要叫唤,还做人不做了?
    就算真的到饿死的那一步,估计这些边地男儿也就是默默的把腰带紧上最后一道,寻个无人的地方,将兜鍪遮在脸上,静静的化为白骨也罢。
    强悍坚韧四字,说起来容易,真正能达到这个地步的,大概也就是这些云中健儿而已!
    多少年来,云中健儿从来都是汉家帝国最为可靠的武力。出击匈奴,云中健儿充塞军中。与匈奴血战百年,多少人就这样默不作声的死在草原上,直到最后将匈奴逐出漠南。而晋末丧乱,刘琨收云中之兵,又与异族血战到了最后,反复屠戮之后,才算是勉强平定云中之地。
    越是危难时刻,越是能看出一支军马的底色,而云中之兵,从来未曾让人失望过!
    这些甲骑,也没什么说话的心思,就是守在火堆旁,任火光将他们映照成一尊尊雕塑。
    突然之间,营地中传来响动之声。这队甲骑带头队正起身,望了过去。就见百余人影,牵着坐骑,快步向着这里走来。一路上传来的都是骚动议论之声,在这寒夜中传得老远。
    队正厉声喝问:“谁夜中乱律,冲撞营门?”
    几骑当先而出,正是缘边军寨汇聚而来的寨主,遥遥朝着那名队正拱手。示意一下,他们从人上前,将十几个草袋丢在雪地上。
    一名寨主开口:“这是弟兄们口里省出来的点粮食,都留给你们了,咱们回自家寨子去,苦熬过这一个冬天。大家有缘,来日再见罢。”
    队正猛的一摆手,火堆旁的甲骑顿时起身,在寨门口列出军阵,长矛平举,火光映照之下寒光闪烁,此时此刻,恒安甲骑列阵,仍然自有迫人杀气!
    队正厉声道:“临阵而走,知道是什么罪过么?都站定不要动,等鹰击发落!将他们都拿下了!”
    这百余骑顿时一阵骚动,而营地也被惊动,火光缭绕,不知道多少人向着这边望来。更有脚步声杂沓,有人就朝着这里赶来。
    那当先而出的寨主冷笑一声,一把扯开前襟,露出胸膛:“朝这儿刺!咱们缘边守寨,一代人死了又一代人上,打仗从来没含糊过!但现在某不能看着自家儿郎眼睁睁在这里饿死!咱们就是守家而已,刘鹰击和王郡公的恩怨咱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等刘鹰击和王郡公决出个胜负来,不管剩下是谁,只要还愿意守云中,咱们就卖命!再一代代的死人!”
    那队正只是摇头:“你们是恒安鹰扬府麾下军寨,不得军令,就不能走!只要上前一步,说不得只有对不住了!”
    后面已经零星有人赶来,呆呆的看着营门口发生的这一幕。无人说话,也无人知道该怎么办。
    那队正下令:“去寻刘鹰击,苑长史,实在不成,将尉迟将主请来!让他来发落!”
    军士大声领命,翻身上马而去。
    那寨主也不阻拦军士离开,只是看着那队正:“你看看,你看看!这一仗,咱们阖寨老小,全都上阵,真是豁出性命血汗!也将寨子里的粮食都拿出来了!我们对得起恒安鹰扬府了!现在咱们只想去死在寨子里,和列祖列宗死在一处!要是你们还不许,就将咱们这般捅死也就罢了!”
    火光之下,这百余骑有老有少,衣衫破碎,形容憔悴。这真的是阖寨男丁都已然上阵。吃着自己带来的粮食,跟随着恒安鹰扬府主力血战,哨探转运,无一不为。现下这一双双眼睛,就看着这名队正!
    队正手僵在空中,久久不曾挥落下来。
    那寨主嘶声大呼:“弟兄们,咱们走!要死的话,大家就死在一处!”
    后面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也有低低的呼声响起:“咱们对得起恒安鹰扬府了,要死回寨子里死!”
    火光之下,这百余骑向前涌动,身后也有人跟上,就朝着营门出缓慢而不可阻挡的前行。
    队正脸上肌肉抽搐,数十恒安甲骑,矛锋闪烁着寒光,每个人目光都望向那队正。那队正也不敢下令。
    鹰击也好,长史也罢,到底是谁来处断这事!
    第四百零三章 南下(一百一十二)
    人群猬集,一名半老头子从乱纷纷的队伍中越众而出,声嘶力竭的呐喊:“焦牛儿,你做甚?这个时候当了软蛋不成?”
    半老头子胡须花白,正是曹无岁。他岁数在这儿,资历在这儿。在缘边军寨当中算是说得上话,如此场面,当即就站出来呵斥。
    焦牛儿正是那带队离开的寨主,亡父是曹无岁旧交,向来甚是听曹无岁的话。这次大战,他的寨子本来偏远,曹无岁遣人传一句话就自带粮秣来参战了。放在平日,曹无岁一声吼,焦牛儿都会低头,今日却扭头朝着曹无岁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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