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乐面色阴沉:“太上皇倘若再做这般言语,这迷楼某怕是不能再来,江都也万难居住!”
    “朕说过了,我和李渊乃是骨肉至亲,大家少年时在一起握槊为戏,算是总角之交。如今虽然彼此为敌,这份亲眷关系总是无法抛下。朕就算当面骂他也没什么话说,在你面前说他几句又有何不妥?再说朕说得哪句不是实言?难不成李渊也有招你为婿之意?还是让自家女儿为你弹琴歌舞?朕想来就算他愿意这么做,身边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可用。李渊虽然也和朕一样仰慕江南风光,可是他家中子弟又如何与朕的子女相比?纵然他用尽全身解数,也不会栽培出一个能比肩我家二娘的女儿,这总是没错!”
    他说到此处颇有些洋洋自得之意,不过眼看徐乐面色不豫,又把话锋一转:“既然你不想听,朕也就不必再说。朕今日宣你来是为了讲些事情,不是与你做口舌之争,你可知朕方才与何人见面?谅你不晓!方才与朕相谈的,乃是荣国公来护儿,你与来家六郎交好,来护儿也算是你的长辈,若是有机缘应该让你们见上一见,不过此番来护儿身负重任,不大方便见面,日后再做安排不迟。你可知他此番出阵,所为何故?”
    徐乐看了看杨广,语气不卑不亢:“国公于校场点兵时便说了是要讨伐左近贼寇,想来这一遭是得胜而归。”
    杨广面露微笑:“徐乐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来护儿固然大获全胜,但是真正的功劳并非于此。你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朕派大军出征不会只诛贼寇。那岂不是牛刀杀鸡?此番派来护儿讨贼乃是个名目,实际是要他替朕前往丹阳勘探地形。比起那些不入眼的蟊贼,丹阳之事才真正要紧。来护儿手段不差,事情办得漂亮,你此番回去在李渊面前,也有了交待。你说朕该不该留你在此等候?”
    丹阳即梁、陈旧都建康,只一听来护儿此番所奉差遣,徐乐便知自己的言语果然成功打动了杨广这个混账。与江都相比,丹阳确实更合适天子居住。毕竟江都再怎么样,也不过是杨州总管行在,不管城池规模还是宫室都不能和丹阳相比。
    哪怕经历过南北朝乱世,屡次为战火荼毒,论及繁华程度以及人口数量,丹阳都远在江都之上。从地形地势再到堪舆风水,丹阳都更适合做国都。甚至和长安、洛阳相比,也不至于逊色多少。
    但也正因为丹阳实在太适合作为国都,才不该成为杨广当下的居所。丹阳为六朝古都号称有天子王气汇聚,杨广在江南经略多年颇有根基,江淮的不少豪门世家对杨广始终忠心耿耿。此番杨广让来护儿勘探丹阳地形,显然就是准备修缮丹阳城内前朝宫室,以为自己日后居住所用。
    江都行在的宫室乃是其为总管时的居所修缮而成,依旧可以算做行在。不管世人如何看待,杨广居于此对外均可以用南狩遮掩,并未放弃北返之志。可如果真的带兵入丹阳,便不再是南狩或是暂居,而是正式的迁都。显然在杨广心中已经决定以丹阳为都城,以骁果为羽翼,恢复梁、陈故迹,与李渊划江而治平分大隋。到了那时候不管杨广再如何嘴硬,大隋都难免南北两分,杨广再无恢复祖宗基业的机会。
    杨广自己未尝没有积蓄实力巩固根基,日后北伐复国之念。可是徐乐很清楚,一旦隋朝走到这一步,便是回天乏术的局面。不管帝王自己是什么心思,麾下文臣武将乃至军兵将校,士气都会受到挫动。
    哪怕他们依旧忠心于大隋,也难免心灰意冷失去武人那股锋锐之气。而身为武家若是没了锋锐,便如同宝刀无刃,和废铁又有什么分别?倘若一切真的按杨广所想完成,大隋江山不过苟延残喘几年,随后便要彻底灭亡。
    若是这件事落在自己身上,肯定会点起人马不顾一切地渡江北伐,拼尽全力夺回自家根基。至不济也要和李渊拼个同归于尽。
    可是杨广毕竟不是自己,他的胆气也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大。三征高丽失败,再到当今天下群雄逐鹿,杨广的胆魄已经随着他的雄心一道湮灭。哪怕他如今手上还有几万骁勇善战的健儿,哪怕他对于英武的汉家好儿郎如何厚待,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他没了胆魄。
    是以他不敢破釜沉舟,带领兵将北返与李渊、李密等人殊死对决。只想着偏安一隅,苟且偷生。为帝王者尚且如此,麾下将士又怎会为其效死?如今的杨广就算有百万大军,也不配成为李渊的对手,两人之间角逐的结果于此时已然注定。
    对于徐乐来说,这自然是好消息。不光是杨广和他手下这支精锐不至于成为李渊霸业上的阻碍,更重要的是东南百姓或许可以因此获救。杨广既然想要割据东南,便不好再像过去一样滥用民力迫害苍生。东南鱼米之乡的日子总归比神武好过,只要帝王稍微体恤几分,就能有成千上万的无辜生灵获救。对于徐乐来说,这远比达成使命或是立下何等功劳更令他欢喜。
    杨广对于自己的安排很是满意,有些洋洋自得地对徐乐道:“丹阳宫虽遭兵火,然其旧址仍颇为可观,于旧址略加修缮便可居住,所费工料有限,亦不须太多夫子。再者,丹阳户口远胜江都,供养大军不至于如此为难。只要用心经略,三五年间便可恢复往日旧观。来护儿于仁寿年间曾为瀛洲刺史,有善政之名。朕让他经略丹阳,想必不会有什么差错。用不了多久,朕的大队人马便可入丹阳驻扎。说来便是你阿爷老徐敢,也不曾见过丹阳的景象。和关中相比,丹阳风光亦有独到之处,你此番倒是可以好好赏玩一番。”
    徐乐眉头一皱:“太上皇既已决定迁都,徐某也该告辞。丹阳风景某迟早会去见识,但不是现在。更不是和太上皇的车仗人马同行。”
    杨广看了看徐乐:“怎么,这几日来往,你的心意依旧未变?你可知这是何等的机缘?为了这等机缘,又有多少人愿意豁出性命?如今机缘摆在你面前你却不肯要,朕该夸奖你一点孤忠,还是该说你糊涂透顶!”
    徐乐态度坚决:“徐某心意已决,太上皇不必多言。某身为李家臣子,自当为主公效力。迁都之事关系重大,太上皇想必有无数公务操持,徐某就不叨饶了。”说话间,徐乐便要起身。
    “慢!”杨广的脸色一沉,随后自己率先起身,又对徐乐说道:“朕不曾让你走,你便不要急着告辞。这件事于朕和李渊都有好处,你既要为李家效忠,便要将此事促成。来,随朕走走。”
    杨广居前,徐乐于后,两人踱了几步便来到小楼凭栏之处。顺着凭栏向外望去,眼前是无边黑夜,远方则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天上的星斗,光芒或隐或现。杨广用手朝着灯火处指了指:“如今城中居住的已经没有多少百姓,高房大屋皆是大隋柱石之臣的居所。朕给了他们荣华富贵,给了他们权柄,按说他们就该为朕尽忠。把自家宗族、财帛、乃至性命都交给朕才是!可是这些人个个没有心肝,不懂知恩图报的道理。在他们看来,自己是关中人、是江南人、是世家中人,唯独不是我杨家臣子。关中人不想要朕留在这里,江南人不想要朕回去。他们在朕的面前是人,转过头去是鬼!总想要依靠鬼祟伎俩成全自己的心思。他们所耍弄的手腕,逃不出朕的手眼,可是这许多小鬼朕也不能全都铲除。朕需要一尊佛,镇住这些鬼祟,自己才好施展手脚。沈光、来整都差了些分量,只有你这尊人中武神,才能镇住这许多妖魔。等到迁都事成,这些鬼祟没了做手脚处,朕自然会准你离去。朕也知道,强留你是留不住的,不过你既然身负主家重任,眼前更有万千百姓性命关系,难道能放手不管?”
    第六百八十三章 屠龙(四十八)
    杨广回到寝宫时,已是深夜时分。迷楼虽然占地有限,但是房舍众多,每间房舍内均有一美人值宿,供杨广召幸。其中既有自宫中随行的妃嫔,亦有下扬州时自民间征选的“殿脚女”,还有一部分则是在迷楼修建完成后自民间征选的美人,其总数在三百人以上。
    哪怕是杨广自己,也认不齐这许多美人,其中大多数女子自从进了迷楼便不曾见过皇帝,偶尔得以召幸者也未必能在杨广心中留下印象。后宫三千粉黛真正能牵动杨广心思者,不过寥寥数人,此刻在寝宫之中殷勤侍奉的女子便是其中之一。
    女子的年纪已然不小,纵然保养得法,自身亦是天赋异禀,以至于皮肤依旧白皙光滑,发丝依旧乌黑如墨,可是眼角依旧出现了鱼尾纹。若是仔细端详,更是可以透过铅粉装饰,发现岁月在美人身上镌刻出的痕迹。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女子已然年老色衰人老珠黄,恰恰相反,纵然时间无情令女子容貌不及少年模样,可是靠着气质风度加持,依旧远胜同侪。女子眉目五官与那位让徐乐都难免为之发呆的杨二娘颇为相似,风姿仪态则远远胜出。
    两人相比,这妇人如同经年醇酒令人回味无穷,二娘只能算作新酿琼浆,味道虽可却总是差了几分味道。尤其是妇人那双如水眸子眼波流转,内中不知包含了几许相思多少惆怅,更是需要足够的人生积淀才能拥有,杨二娘再如何聪明,以她的小小年纪也没法练就这么一份“眼功”。
    这女子正是杨广的结发妻子当今大隋皇后萧氏。其出身帝王之家,祖上便是大名鼎鼎的梁武帝萧衍,其生父为梁孝明帝萧岿。萧氏出生于二月,按照此时江南风俗二月出生之女为不祥之人,是以虽为金枝玉叶却并未生长于深宫大内,而是由叔父萧岌收养。未及一年,萧岌夫妇双双殒命,萧氏便转而追随舅父张轲。
    张轲家境贫寒,萧岿又对于这个女儿并无亲情亦无关照,为了不至于死于饥馁,萧氏虽为公主,幼年时也必须操持家务努力赚取衣食。直到开皇二年,杨坚为杨广选妃,萧氏才否极泰来,以梁朝公主身份嫁给时为晋王的杨广,成为大隋王妃。
    萧氏少年坎坷屡受磨难,造就了她极深的城府。成婚之后便为丈夫谋划前程以便自己可以有朝一日母仪天下,杨广能战胜兄长成功夺嫡,萧氏出力甚巨。乃至最后走到兄弟骨肉相残不死不休的地步,也和萧氏背后推动脱不了干系。
    杨广得以成功经略江南结好东南士人、豪门、高僧,也和萧氏的皇族出身以及笃信佛学有关。两人不但夫妻情重更有利益联合,也正因为此,杨广登基之后虽然身边美女如云,萧氏地位始终稳如泰山,无人可以撼动分毫。
    不管平日那些年轻美貌的女子如何受宠,当杨广感到疲惫又或者彷徨时,只有萧氏能给他带来真正的安宁与放松。在萧氏面前,杨广并非人君,更像是普通的一家之主,萧氏也像妻子多过像皇后。两人琴瑟和谐夫唱妇随,倒是颇有几分百姓人家的味道。
    能够把杨广这等暴虐之人牢牢笼络在手,萧氏手段不问可知。眼见杨广那兴奋中又带着几分愤怒的模样,萧后并未急着规劝或是询问,装作一切未曾发觉,帮着杨广宽衣,又与他说了些不相干的家常,随后才看似随意地问道:“那徐家小子依旧不识抬举?”
    杨广经过方才这番闲谈,气已然消了大半,反应也就没那么强烈,手掌在案几上轻轻拍打了两下,语气里无奈远多过愤怒:“当真是老徐家的种,与他阿爷一个德行!又臭又硬,若不是看在二娘面上,便是有十个也一起斩了!”
    萧后微微一笑:“圣人所爱者,忠臣、良将、美少年。这位神武乐郎君一人占了个完全,圣人又怎忍心对他下杀手?有没有二娘,都是一般。再说你这个当爹的若是不点头,二娘再如何中意那少年郎也是无用。圣人对这些有力少年最是关爱,不管再怎么生气,过得一两日便也消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自寻烦恼?”
    杨广一声长叹:“宫中美女如云,知我者便只菩保儿你一个。是啊,看到他的样子,朕有再大的怒气也发不出,于他的冒犯也只好当作没看见。不过看到他对李家忠心耿耿的模样,朕的心里便忍不住有火。李渊仁厚?这话天下人都讲得,唯独徐家子弟讲不得!真不知道老徐敢是如何教孙儿的,居然让孙儿成了李家忠臣!”
    萧后脸上的笑容有了片刻凝结,但是随后又恢复了往日在杨广面前巧笑嫣然的模样。“老徐敢为人精明,当年之事肯定瞒不过他的手眼。不过正因为他精明,多半便不肯对孙儿吐实。一来没有什么凭据,全靠凭空揣测不是个办法。二来……他毕竟是徐家独苗,徐敢对他爱护有加,生怕他不知天高地厚想去报仇,害徐家断了香火,不肯吐实也是情理中事。左右人已经死了十几年,再提这些前尘往事,也没了什么用处。圣人若是咽不下这口气,倒是可以对他说几句实话。”
    杨广摇摇头:“徐家子弟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拽不回头,就算旁人说了也未必有用。长安城内那许多老臣,更有卫玄这老儿在,又怎会一字不讲?想来他们想必说过只言片语,非但无用,反倒是被他看轻了。朕若是开口也不过是自取其辱,只会让他对李家越发忠心。再者说来,当年之事朕虽不曾对徐家动手亦不曾真的想要徐卫性命,可是徐卫之死也算是因朕而起,徐乐心中未尝不会把朕当成仇人。朕就算将当年之事一一说明,他也未必肯听,前尘往事还是不要提及了。有朝一日他自会把当年之事访查明白,是非黑白到时自然分明,徐乐那时如何自处便要看他自己作何打算。”
    萧后心知当年之事非二三言语能够分说明白,不提太子杨勇,只说徐卫之死到底该怪罪在谁的头上,都是一笔糊涂账。哪怕是当年那些旧人聚首一处,也说不清谁该为罪魁,谁又欠了徐家人命。她脸上也露出一丝愁容:“既然圣人说起,臣妾便斗胆多言两句。倘若徐乐念着当年旧恨,二娘只怕也难如愿。日后更是难免受欺。圣人身边俊杰无数,何必非要徐家子不可?”
    “朕身边那些人若是能入二娘的眼,也就不必等到今日了。”杨广的情绪反倒是逐渐恢复,怒气基本消散殆尽。
    “沈光算是朕身边第一等豪杰,可是比起徐乐还是差了一截。朕说得不是武艺亦不是相貌,而是气概。沈光虽然有能,终归也不过是护卫之属,朕再如何抬举他,也难以成就大业。徐乐有大将气度,年纪轻轻已然是万军主帅的风范。以他的本领开府建牙成就家号乃是理所应当之事,这等人的胸襟不至于如此狭隘,徐家子弟更是有名的恩怨分明,不会迁怒于无辜。你尽管把心放好,二娘若是能嫁给徐乐,绝不会受半点委屈。不管天下如何,她都不至于受苦。不愧是朕的女儿,选男子的眼光着实不差!”
    萧后看着杨广模样,有些话便说不出口,只好出声附和:“圣人所言自然是不差。乱世中生死难料,当日情形这些后生小辈又如何得知?若不是圣人当机立断,说不定就轮到咱们遭难。说到底大家都是设法保全自家身家性命,如何算得上仇?何况当日徐卫居家自尽也非圣人所愿,这些年更不曾赶尽杀绝,徐家人若当真恩怨分明,便该想明白这些。”
    杨广摆手道:“不提那混账东西了,朕就不信,他能逃得出朕的掌心。且说说咱们。菩保离家多年,如今眼看就能衣锦还乡去看自家的宫室,心中可欢喜?”
    萧后少年命运坎坷,其父所统西梁更是弹丸之地,所谓帝王与傀儡并无差别。慢说萧后,便是其父萧岿也不曾到过丹阳,对于梁朝皇室以及丹阳宫殿并没什么感情。说起来丹阳也算不上萧后的家乡,她也不认为祖上荣光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不过杨广这么说,她也只能顺着说下去,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语气也尽量显得欣喜:“臣妾此番能够重见祖宗之地心中自然欢喜,不过更欢喜的还是我大隋有圣人这等雄主,天下便可太平。虽说眼下北方不靖,还出了李渊这等乱臣贼子,不过有圣人在这些宵小便成不了大事。东南人杰地灵物阜民丰,丹阳为六朝古都,东南王气汇聚,乃是个一等一的吉地。圣人麾下有数万骁果精锐,又有无数勇将,那些盗贼不过是土鸡瓦犬不堪一击。以圣人的才具,用不了几年便可挥师北伐讨灭乱贼,重振我大隋国威。一念及此,臣妾心中自然更加欢喜。”
    杨广哈哈一阵大笑:“还是菩保会说话,句句都对朕的心思!等到丹阳宫修成,朕便带你过去,让你在祖宗宫殿中受妃嫔参拜,也要受文武参拜。东南之地还有不少萧氏故人,他们或许不喜欢我这个皇帝,却肯定愿意为了朕的菩保效死!我们想要在东南立足,少不得这些人出力,到时候菩保还要多多辛苦。”
    自从杨广登基以来,行事越来越专横,人也变得越来越暴虐,即便是萧后心中也颇为忌惮。此刻看着他侃侃而谈筹划大局,依稀又有了几分当年身为晋王时意气风发胸怀天下的模样,心中着实欢喜。毕竟是经历过亡国之苦的女子,对于江山易鼎天下兴衰的感悟远比普通人为深,只盼着老天保佑,自家夫君能够就此励精图治,守住大隋江山社稷。
    第六百八十四章 屠龙(四十九)
    “将军难道还看不出来?大隋完了!这天下该改姓了!我等不过是吃粮当兵的厮杀汉,不曾受过杨家什么恩惠,也犯不上为他们陪葬!只想回家乡去耕田务农,过几天安生日子,这有什么错?大将军何必苦苦相逼,非要我们的性命不可?纵然你今日将我等斩尽杀绝,明日依旧有人逃走。除非你把骁果军全都杀了,否则便阻不住别人逃走!”
    “樊老七说得没错!我们都是关中人,就算是死也该死在家乡,死在这里又算什么?况且江南人不把我们当人看,处处拿我们当贼防,就差直接发兵过来抓人了,这等鸟气哪个愿意受?阿爷要回家去过舒坦日子,这究竟犯了谁家王法?为什么非要我们的性命不可!此事不公,就算是死我心里也不服。”
    “我在辽东曾立过战功,身上这几处伤疤,都是在为了圣人留下的!纵然没功劳也有苦劳,怎么翻脸就要杀人?将军究竟是为关中人说话还是为江南人说话?我要见宇文将军!我要当面问他还记不记得我?”
    江都东城校场之上,数十个火盆加上十几堆篝火,把校场照得如同白昼。大批骁果兵士组成人墙向里面观看,最前面的士兵手中持有火把、松明,为后面的士兵提供照明。在校场正中点将台下,埋着几排桩橛。每根桩橛后都有一个五花大绑的大汉跪在那里,而每名大汉身后,都站着一名身强力壮手执大刀的军汉。军汉赤着上身,露出如铁肌肉。
    在这些被捆绑的汉子面前,则是个身形矮壮的军将,正手持着鞭子高声喝骂,不时用手中皮鞭朝那些兵士身上抽打。这军将三十出头正在壮年,黑面虬髯粗眉阔目,相貌很是威风,嗓音也极为洪亮。此刻扯开喉咙叫骂偌大校场上许多军汉,依旧能听得一清二楚。
    “入你们娘亲的!一群下贱泼才,忘恩负义的贼骨头!圣人对咱们天高地厚,以往恩典不提,光是这些日子的赏赐,就足够让你们当上富家翁。大家都是穷军汉,几曾见过这许多财货?圣人如此厚恩,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如今既不要你们卖命,也不要你们吃苦,只是在江南杀贼,这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居然还要逃!你们的良心呢?是不是喂狗吃了?一会阿爷就亲自动手,把你们的心都挖出来看清楚,看看究竟是红是黑!”
    边说话间这军将手上鞭子不停,如同蟒蛇一般的皮鞭在空中带起阵阵风声,呼啸着抽打在那些被捆绑的军汉身上。这些被绑骁果本也是虎背熊腰身强力壮的大汉,惯能忍痛吃苦,可是被这皮鞭抽中依旧忍不住剧烈颤抖,如同被什么凶恶毒虫狠蛰了一记!
    不过这些军汉倒也不是软骨头,饶是身上被抽得鲜血淋漓,却依旧不肯开口求饶,反倒是大声喊冤:“将军要杀只管杀,咱们骁果军没有怕死的孬种!让我感谢皇恩浩荡,这话咱可说不出口!圣人赏赐的财货确实不少,可是如今的江都要财货又有什么用?城里的情景大家心里有数,就算有一座金山也换不来米粮,更别说好酒。这些财帛不过是没用的废物,除了看着过干瘾,还有什么用处?既不能吃又不能快活得财货,拿来何用?如今城里要什么没什么,还让江南人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这等鸟气我们受够了!”
    “这天下乃是我们关中人打下来的,如今江南人反倒骑在我们头上,凭啥?好不容易讨到的婆娘都被夺了回去,这口气我们咽不下!是好汉的,也全都咽不下!我们只想着逃,没想着反,已经对得起圣人恩德。”
    “司马将军,你也是关中人,难道就甘愿受这口鸟气?骁果袍泽们,你们愿不愿意被江南人一直欺侮?”
    “也难说,司马将军娶了宫中女子做老婆,日子过得自在,又怎会管我们死活!不就是要杀头么,还磨蹭个什么?阿爷早就活够了,给我个痛快吧!”
    众军汉你一言我一语,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把那名持鞭军将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骁果军逃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甚至有鹰扬郎将带领自己本部兵马成群逃亡的情况发生。为了防范骁果溃散,杨广一方面以重金厚币犒赏三军笼络人心,另一方面也以严刑峻法约束部下,对待逃兵的手段格外酷烈。
    平日里骁果军作为杨广的心头肉,为非作歹横行霸道都没关系,可是在逃兵这件事上却是触之则死,没有任何通融余地。也不光是这些逃兵会被处死,他们的带兵主官也要被牵连其中,一旦自己麾下兵士逃跑过多,便会被杨广冠以怠惰、玩忽的罪名,随后就要被拉到法场砍头。
    这名军将部下已经逃了不少,今日更是一次就逃了近百人。眼看着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得被绑在这里斩首,便想要寻一条活路。按他想来,把这些逃跑军士抓来当场用刑,再以恩义相责让这些兵士自陈己过痛哭流涕,给其他部下做个示范。与那些大字不识全靠气力武艺一刀一枪搏取前程的袍泽不同,这位军将不止有勇力亦有韬略。未曾发迹时读过书识得字,也不缺乏谋略手段,这杀鸡儆猴的办法也算是妙计。
    然则事情的发展却出乎其意料,这些军汉死到临头再无顾忌,不但不肯认错,反倒是大喊大叫地抱怨,抒发着自己的不满与不甘。其所说之事,又恰好是近几日里插在关中骁果心头的一根刺,此刻被这些人提及,在场众人的心中都觉得不是滋味。
    眼看弄巧成拙,这些部下非但不会因袍泽被斩而收敛,反倒可能加入逃亡大军之中,这军将只觉得阵阵心惊肉跳,连忙大喊道:“斩了他们!速速斩了他们,一个也不要放过!”
    那些持刀军汉闻得军令不敢怠慢,举起大刀向着面前跪倒的军汉砍去。刀光闪处血光飞溅,斗大的人头在地上来回滚动。
    可是有些军汉动手稍稍迟了些,有些军汉开口的速度也快得惊人,在自己人头落地之前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司马德勘不必得意,阿爷先走一步,很快便轮到你了!”
    “僧人子,你的好日子快到头了!很快就有人要你的脑袋!”
    军汉临死前的一声声叫骂,就像是一记记无形的皮鞭抽在司马德勘身上,抽得他心胆俱碎胆颤心惊。他很清楚,这些人并非虚言恫吓,如果自己的部下再这么逃亡下去,自己很快就会跪在这里,等着别人来砍自己的脑袋。
    司马德勘出身军功贵胄人家,其父司马元谦乃是北周都督,奈何因病早亡,母亲又是个不安于室的,成了寡妇以后便招蜂引蝶挥霍钱财。等到司马德勘少年时家业已经败落得不成样子,为了维持生计,堂堂都督之子竟然沦落到做屠户的地步。后来还是靠着与母亲相好的和尚出力,才得已读书进学练习武艺,乃至走上仕途。僧人子之说,便是从此而来。
    当年杨素讨伐汉王杨谅时,司马德戡身为内营左右,时刻不离杨素身边,被越王引为心腹,很得了些好处。毕竟大隋体系内,想要提拔依旧是靠关系多过靠本领,如果没有杨素这个贵人,司马德勘也未必能有今日成就。等到杨素身故杨玄感起兵失败,司马德勘便没了靠山。好在这些年他并未虚度光阴,在军中觅了新靠山,是以并未受株连,反倒是提拔为虎贲郎将、仪同三司。官职固然显赫,手中的权柄也不小。在他手中掌握着数千自关中各鹰扬府中精选勇士组成的骁果军,算是军中有实权的将领之一。
    虽说骁果军来源非止鹰扬一途,不过关中骁果依旧是以鹰扬兵为主。为便于指挥统辖,原鹰扬府武将依旧可以控制旧部,司马德勘亦不例外。论及对关中骁果的影响,司马德勘固然不及宇文承基这等虎将,但是远在许多空头将军之上。
    按说他在军中素有威望,也足以压得住部下,不至于让军队失控。可是如今这种大规模逃亡还是让他无力招架,饶是他用尽手段,甚至不惜斩掉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兵,又拿出自己的私人财富犒赏三军,依旧不能约束士兵,控制不住他们逃散。
    虽说今晚的逃兵被捉回斩首,可是对局势来说并无改善。看着地上那上百颗人头,司马德勘只觉得心力交瘁,眼前阵阵发黑几欲晕厥。
    他很清楚,照这样下去自己这支人马很快就会土崩瓦解,不是跑光就是被杀光。不管哪个结果,对自己来说,都是死路一条。到时候不管有再多的人为自己说话,圣人都会把自己这颗人头砍下来泄愤。可是想要约束部众,就得有足够的粮食再就是让兵士心中的怨气得已发散。这两件事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郎将所能解决,再怎么想也是枉然。
    思来想去,惟一的活路就是效法自己的部下,从抓逃兵变成当逃兵,带着人马回关中投奔李渊。毕竟唐国公仁厚天下闻名,自己也算是武功勋贵出身,总可以攀扯上几分交情,再有一批骁果军随自己进退,谋个官职前程应不为难。
    可是前者郎将窦贤带兵逃跑,最后也未能逃脱全军覆没的命运。自己再走这条路,又会有怎样的收场?饶是司马德勘颇有心机,这时却也无从决断,不知该如何行事。
    就在这时,校场上一阵喧嚣随后又有马嘶声传来,只见一骑快马分开人群来到司马德戡面前,等到司马德勘看清来人相貌,心中半忧半喜,一时间也猜不出来得到底是救星还是煞星。
    第六百八十五章 屠龙(五十)
    “司马,你倒是让我一番好找!”战马高大神骏一见便知非同凡俗,马上之人亦是明盔亮甲威风凛凛,腰间配刀马上挂槊,一副上将打扮。来人年不满三十相貌很是英武,看外表乃是个极为出色的英武少年。骁果军中识得此人身份者不少,不过真正拿他当上将或是豪侠看待的却是半个也无。原因无他,实在是此人太过无能也太过混账,若不是有家门荫庇早就有人腰出手教训他,更不可能让其成为骁果军中郎将。
    司马德勘朝来人叉手一礼:“不知二郎前来有失远迎,二郎不要见怪。某今日有些公事要处理,便不招呼二郎了。改日我做东,请二郎吃酒便是。”
    年轻人却不买账,摇头道:“扯这些废话做甚?某今晚兴头正好,想要寻人吃酒,你肯不肯赏面?都是男儿汉,别学娘们般扭捏。肯或不肯给个痛快话,你阿爷没那么多空在这里干等!”
    这位少年军将正是宇文化及次子宇文承基的胞弟:宇文承趾。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虽然都是宇文家的子孙,两兄弟之间除了相貌以外,便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宇文承基继承了祖辈的勇武,宇文承趾则继承了父亲、叔父这一代的荒唐与顽劣。在长安时飞鹰走狗为非作歹,便是京中有名的恶太岁。等到了江都就更加肆无忌惮,哪怕是这些凶神恶煞一般的骁果军,听到这个名字也要不住摇头叹息。
    偏生宇文家位高权重,更有宇文承基这等勇武盖世的豪杰支撑门庭,宇文承趾不管再如何荒唐,旁人也奈何他不得。非但如此,他还靠着祖宗的荫庇,在骁果军中担任郎将,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杨广虽然以来护儿取代宇文化及担任左翊卫大将军,但是其性情奸狡戒备心重,不会放心把兵权集于一人之手。对于朝中关陇、江淮两大阵营大臣,也是既拉又打维持平衡。说到底杨广的敌人乃是天下世家并非关陇武功勋贵,在尽力打压这些关中贵族同时,对于江淮子弟也要提防。哪怕来护儿这种出身,他也无法做到放手使用,必要加以提防。
    名义上来护儿可以统帅关中骁果,可实际上来护儿麾下虎贲郎将、鹰击郎将等中高层军将大多来自关陇武将人家,以此保证关陇、江淮两方子弟谁也不能把骁果军掌握在自家手中。于杨广而言,如此便是最为安稳的局面,自家也可高枕无忧。于万千骁果军士来说,大将军高高在上与自己远隔万里,纵有冤屈或是为主将难为,也没法向大将军求救。反倒是直接统帅自己的军将,才是自家的性命所系丝毫得罪不得。单以在军中的威名论,宇文承趾的名号比兄长丝毫不逊色。骁果军中固然有马上承基、马下来整,亦有“夜叉承趾”这等人物。
    由于有家中靠山,承趾行事跋扈言行粗鲁,与其说是世家子不如说是无赖轻侠。骁果军将也有不少人为其所欺,又忌惮其家族势力奈何他不得。再加上他此时颇有几分醉态更是不好得罪,是以他此时态度虽然嚣张,司马德勘却是不敢招惹,反倒是要陪着小心。
    “二郎哪里话来?能和二郎吃酒乃是天大的体面,便是求还求不来又怎会不愿?只是这军务……”
    “什么鸟军务?难道还能大过与某吃酒?叫你去便去,莫要那么多话说,只要有某在,便是把天捅个窟窿也算不得什么!来人,给你们将军牵马!”
    眼看他这般不依不饶的样子,司马德勘实在没办法拒绝。这混账东西任性妄为的名声整个江都无人不知,他此时非要拉自己走,多半是又有些什么荒唐想法想要找人帮忙。若是不肯赏面,难免就要与其为敌。便是平日里司马德勘也不敢招惹承趾,何况是如今这等局面?当下不敢在说什么,从部下手中接过缰绳,飞身上马随着宇文承趾的脚力前行。
    承趾不说话司马德勘也不敢问,两人双马一路来到宇文化及的府门外停住,几个宇文家的健仆迎上前伸手便接过缰绳。司马德勘随着承趾直入府中,一路来到宇文家的书房所在。却见书房内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兄弟皆端坐案几之后,模样甚是威严。房间内再没有他人,既不像是饮酒也不像是搏戏,不知作何打算。
    行礼已毕,司马德勘还没想好该如何搭话,却听宇文化及已经抢先开口:“某听人言,司马虎贲虽是屠户出身,却是个智勇双全的将军之才,如今看来传言不可尽信。司马将军的本领,也寻常的很。便是那待宰的猪都知道哼哼几声,你这个屠户眼看人头落地,却是连一句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做。我该说你胆大过人,还是该说你愚不可及?”
    司马德勘此时才知,宇文承趾硬拉自己饮酒乃是迷惑视听的手段,今晚真正要和自己交谈的,乃是面前宇文兄弟,其所言之事怕更是非同小可,一开口就以自家性命相威胁。若是不肯听从,只怕没那么容易离开宇文府邸。
    他低着头不敢与两人对视,低声说道:“末将一介武夫不通文墨更是没什么谋略,实在不明白二位所言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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