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说不在意生死,而是确信同伴会保住自己的命或是送对手下去,给自己报仇。
    就算是武艺高强之人,乍遇这种打法都难免手忙脚乱,是以玄甲骑临阵时小兵斩杀对方军将的事情也屡见不鲜。
    今日翟让算是领教了这阵法的厉害,如果不是见机得快,恐怕下一刻就要被乱刀分尸。
    好在得到秦琼指点后,翟让本领突飞猛进,于运力之道极有心得。
    出手固然运足气力,回方速度也同样迅捷。
    不等直刀砍到,手中大枪已经圈转护身封住门户,只听几声金铁交鸣,几口直刀被荡出去,随后大枪直刺,正中一名玄甲骑兵面门。
    大铁枪毫不费力贯脑而过,此刻两方脚力才刚刚抵近,翟让一声怒吼声中大枪再一甩,第三名玄甲骑兵也被打落马下。
    这就是大将手段!可是不等翟让放声大笑享受这最后的得意,第一排骑兵已经从他身边过去,而第二排骑兵面无表情举起手中兵器,朝着翟让冲过来。
    方才的死伤他们根本不在意,从动作到阵型分毫不乱。
    明明是几十个人,却如同一人一般整齐。
    “鼠辈!纳命来!”
    玄甲骑中,传出一声怒喝,随后将手中的矛朝翟让刺去。
    翟让不慌不忙只将大枪一荡,这条长矛就被应手拨开。
    只不过就在这一刹那,翟让也感觉到对方枪上的力道非同一般,想必也是个基本功扎实的硬手。
    只不过自己的怪力天下少有,对方再怎么练功也是枉然。
    一条枪被荡开,另外几条枪刺过来,翟让这时候却不肯收枪,而是将枪左右一拨,打飞两条长矛,同时身形在马上一侧,让几条枪从致命处左右滑过。
    借着避让之机,自己手中的铁枪,对准方才喝骂击刺之人猛地一搠!方才对翟让出招的,正是当日大战青狼骑,死守营垒杀敌无数,最后被老卒所伤的全金梁。
    他当日受伤不轻险些丢了命,不过经过用心调养已然痊愈。
    如今在玄甲骑中,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将。
    他一身武艺并不出色,但是胜在基本功扎实,于练武上更是肯下死力气。
    最重要的,还是那份超越本领、气力之上的忠心。
    全金梁乃是玄甲骑的一根金梁,有死,无退!是以当巨力顺着枪尖袭来,直击虎口的刹那,饶是双手剧震掌心发烫,他还是死死抓住长矛不放。
    就在他刚刚顶住这股巨大的反震之力时,翟让的铁枪已经刺到胸前。
    第八百一十六章 草莽(二十一)
    “啊!”
    一声怒吼伴随着一记标准的封架动作,就算是在生死危机面前,全金梁依旧保持着绝对的理智。
    手中长矛用足全力招架,从动作姿势到长矛所架的位置乃至发力技巧,都和当日徐家闾操练时,老徐敢的教授分毫不差。
    哪怕是徐敢复生,看到这个动作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便是全金梁,无长材不通机变,唯有忠勤二字而已。
    这个动作乃至他的习惯,在此时救了他的命。
    日夜反复的操练,自然也有其回报。
    随着长矛与铁枪相撞,最先传来的就是矛杆折断的声音。
    木制矛杆禁不住这等力量,从中断为两截。
    大铁枪毫不费力突破铁甲阻碍,直接刺入全金梁体内。
    不过这一架,终归还是让大枪的位置略略便宜,本应刺入全金梁胸膛的枪尖,这时则刺入了肩头。
    这差距便是生死之别。
    一声闷哼,全金梁的身躯已经离开坐骑,重重摔在地上。
    在他身后,就是第三排的玄甲骑。
    战马这时候不会停下来,径直朝着全金梁踩过去。
    可是全金梁依旧不慌不乱,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一个就地十八滚,向着一边用力滚动。
    这也是徐敢教授徐家闾庄丁的保命招数,别看动作难看乃至有些丢人,却可以在乱军中争取一线生机。
    当然,沙场上千军万马来回驰骋,一个人的气力总归有限,再怎么打滚,也未必能逃出险地。
    何况全金梁全身披挂又带了伤,滚也滚不出多远,刚刚避开袍泽的马蹄,身后瓦岗军的铁骑又至。
    与翟让一样,抱定必死之心的好汉们,这时候已经不再顾及玄甲骑的战力,全都抱着几条命换一条命也值得的决心,催马擎枪直冲而上。
    人在这种时候,已经没了理智。
    就算马蹄前面是自己至亲好友也没法顾虑,更别说是敌将。
    即便全金梁本领再好,身上的甲胄如何坚固,被这么多战马踩过去,也注定有死无活。
    好在他还是玄甲骑的将士,而玄甲骑固然有着铁血杀伐的一面,却从不曾藐视人命,更不会随意丢弃袍泽。
    就在全金梁自度必死之时,猛然间不知何处一条绳索飞来,正好套在他那未受伤的手臂上。
    随后那人用力便扯!别看全金梁连人带盔甲也是几百斤分量,此刻就像是一块小石头,先是贴地滑行几步,随后身形腾空而起重重地落向军阵之后。
    两条瓦岗军的长矛堪堪刺下,长矛尖端与全金梁的铠甲方一接触人已经离开,除了矛尖处传来的微微震荡外,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乃至几名骑士心中同时升起一个疑问:方才是不是真有个玄甲骑落马,还是自己看花了眼?
    即便是这样,如果全金梁的身体落在地上,还是难免二次受伤。
    毕竟这么大的分量在那,怎么都不会舒服。
    可是不等他落地,一双铁臂早已舒展开来,在空中将他牢牢接住。
    一个满身披挂的大活人,在那人手里不过是玩物一般,轻而易举的便接下了这千百斤的气力。
    手在全金梁腰上一托一转再一放,全金梁便已经平稳落地,就像是午后小憩一般惬意,根本感受不到任何冲撞之力。
    不等全金梁睁开眼,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保护全大。
    某去斩了那个匹夫。”
    乐郎君!是乐郎君!不需要看,就只听声音就能听出说话之人的身份。
    全金梁的心彻底放下了,从与翟让交手开始就提着的那口气,到现在终于可以疏散开去。
    随着这口真气一吐,身上的伤患开始作痛,全金梁索性闭上眼睛,由着这股痛楚肆意游走不去理会。
    既然乐郎君来了,沙场上的事就有了分晓,自己不比再过问,安心养伤就是了。
    一声马嘶如同龙吟,哪怕是在千军竞锋往来奔驰的战场上,这一声嘶鸣也格外响亮。
    不少瓦岗军士下意识顺着声音看过去,想要看看到底是何等良驹神骏如斯。
    这也是绿林人的天性,身为响马所爱者除了财货便是宝刀名马。
    对于这些宝物的喜爱,甚至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
    哪怕是此刻身入必死之局,也忍不住要抬头看看,哪怕死前看一眼宝马良驹,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随着他们的视线所及,却见那如同铁壁一般的骑兵军阵忽然左右分开。
    所有的战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做出动作,向左右各跨数步,中间留出一条单骑出阵的出路。
    紧接着又是一声战马长嘶,一骑宝驹自烟尘中冲出。
    黑甲黑马铁面大槊,在这些绿林好汉眼中,自滚滚黄沙中冲出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尊黑色的魔神。
    当他们看到这尊魔神的一刹那,这些平日里杀人如麻胆大包天,于生死二字根本不以为意的江湖好汉,呼吸竟然为之一窒。
    事实上徐乐的身躯并不算特别高大,属于标准体态,远远没到异人的地步。
    瓦岗军里比他个子高,或者比他壮硕的大有人在。
    即便加上这身家传宝铠,也起不到这等效果。
    论起恐吓对手震慑士气的手段,绿林人比起官兵,会的只多不少。
    正因为见得多,所以也就没了感觉。
    尤其是那些老江湖经验丰富,不管官军摆出什么阵仗,都不会让他们感到害怕。
    真正让他们紧张的不是徐乐的甲胄兵器或是体态,而是他身上那股沛莫能御的惊人气势。
    自徐家闾一路走来的少年,到如今早已经成为一个合格的沙场斗将。
    败亡在他手下的名将英雄豪杰力士不知凡几,身上自然积蓄了惊人的杀气与威势。
    就如那些杀了许多人的刽子手,眼神中就有了一种无形的威压一样,大将也是如此。
    杀人越多,胜的强敌越多,身上这股气魄就越强。
    普通人自然是感觉不到,越是老江湖,越能感觉出他身上这股气魄是何等可怕,也能意识到徐乐的危险之处。
    哪怕不曾见过徐乐的,这时候也可以断定,他就是这支人马的主帅。
    也只有这等猛将,才有资格统率玄甲骑这等精兵锐卒。
    类似的气魄他们也见过,比如之前那个被活捉的宇文承基。
    不过当时承基兵败气沮,虽然一身本领还在,但是气势上透着哀兵颓势,不过是一股血勇过后就没。
    而如今徐乐身上的气势却如初升旭日,光华万丈夺人双眸。
    徐乐便携这等气势直取翟让!他不是人!是魔鬼!是神明!翟让看到徐乐的时候,心中生起的便是这个念头。
    哪怕之前面对承基时,他也没觉得对方可怕到这等地步。
    此时的翟让,并没有感到狂怒或者喜悦,只有深深的绝望。
    这就像野兽遇到了自己的天敌一样,知道不管怎么努力,结果都是一死,这种绝望与无力,对人是最大的折磨。
    尤其是素来以勇力在军中称雄的大将,遇到这种敌人最是沮丧,也最是让人觉得无法接受。
    豪杰不怕斗死,只怕死的毫无尊严。
    一个自己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战胜的对手,只能证明自己的失败与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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