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做倒也不是全无道理,毕竟这些吏员也不是没根脚的,每个人背后都有世家豪门的影子。
    世间所有的交易,都离不开各取所需,李建成获得世家名门支持,以确保自己地位稳固无可撼动,自然也要给他们好处。
    像是放权,就是好处的一部分。
    谁的权力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世家门阀要想把持地方就得控制官吏,这里面包括的可不光是那些高官要爵,下面的实权小吏一样重要。
    这些高门中人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脑子并不糊涂。
    事实上他们很多时候比起帝王来,头脑更清醒,只不过这种清醒是否会用来为国出力,就是另一回事。
    这帮人对于权力的运作最为熟悉,知道诏令固然可以影响很多事,但是具体执行诏令的人影响也未必就弱到哪里去。
    只要掌握了执行者,就能够决定诏令内容执行成什么样子,又执行到什么程度,自然就不会放过对于吏员以及地方官员的控制。
    李建成本来就仰赖世家之力,何况他俗务繁忙,恨不得有人为他分忧。
    世家推上来的人不等于是草包饭桶,其实这年月大部分知识文化都被世家把持,是以他们栽培的人,大多都有些本事。
    只不过他们的本事服务于谁,就是另一个问题。
    往往是手头微微一动,就是一笔数目可观的财货乃至田土易主,又或者是若干条活生生的性命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这些事和李建成又有什么关系?
    他求的是自己舒服过日子,外加确保继承大位,庶民生死些许土地变化,他才懒得过问。
    他是这样下面的官员更是如此,都乐得逍遥自在让下面人自行处置,直到今天才忽然改弦更张认真起来。
    李建成不但宣布所有公文处置自己都要参与,还摆出了这么一副排场,让吏员们心里都敲起小鼓,不知道是哪位同僚做得太过分,激怒了李家世子要杀鸡儆猴。
    今日这帅府大堂以下,怕不是要多出几具无头尸才算了结。
    再看李建成那黑眼圈以及满是血丝的眼睛,分明是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心里就更为忐忑。
    人在这种时候最容易发脾气杀人,希望自己别成为那个倒霉蛋。
    不过这帮吏员都是人精,很快就感觉出这其中的蹊跷之处。
    李建成虽然场面摆得很大,可实际上雷声大雨点小,对于自己递交的公文根本不在意,处理各项事务也很是敷衍,甚至有时候能感觉到大公子的心不在焉。
    完全就是那些官员说什么,他就应一声,根本就没往耳朵里入。
    乃至有人甚至担心大公子一会别在帅堂上打盹,那可就不好看了。
    虽说李建成素来不问事,但是大公子名声在外,大家也知道他的才具不至于如此。
    他不是一个不学无术还要硬撑场面的人,此刻的失常表现,只能证明他心神不属,处理公务只是个过场,心思根本不在这件事上。
    众人暗自庆幸之余,又不禁犯起了嘀咕。
    大公子不是要寻错处,也不是想要杀人立威,那摆这么一副仪仗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借这个机会等什么人?
    又或者等什么事发生?
    就在众人正思忖间,忽然一名满头大汗的军士自外急行而入,口内不住高呼着:“军报!紧急军报!”
    这名兵士头盔上插着一根翎毛,正是李建成麾下斥候“飞云都”的记号,只看翎毛那些护卫军士就不敢拦他。
    飞云都乃是李建成本部精锐游骑斥候,专门负责勘探军情打探机密,往往能抢在寻常斥候前面把紧急情报送来,阻拦他们便是隔绝消息,当即便要执行军法!是以由着这名飞云都成员一路来到大堂之前跪倒禀报:“潼关山路内,有瓦岗游骑出现,兵马约有数百人!”
    这些官吏乃至武士听了都大吃一惊,瓦岗游骑出现在身后?
    这可是要命的大事!追究起来,搞不好真是要砍不知多少人头的。
    可是反观李建成非但不惊,反倒是精神一振,似乎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消息。
    之前的倦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乃是一种莫名的兴奋,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日高了几分:“可曾打探清楚?”
    “一清二楚?”
    “来得好!”
    李建成身形豁然站起,脸上露出难掩的得意之色:“诸公不必惊慌,瓦岗草寇的一举一动,早在孤掌握之中。
    此番他们自投罗网,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冯立何在?”
    伴随一阵甲叶铿锵声,下首一员大将迈步而出叉手行礼。
    “即刻统领所部越骑、射声两营,接应谢书方所部,将那些瓦岗贼寇擒来见孤!切记,不管头目喽罗,不可走脱一个!”
    “诺!”
    冯立乃京兆人,官居左翊卫车骑将军,乃是李建成的心腹。
    要知道李建成素来结好世家,和军将的关系不深,能被他列为心腹的武人寥寥无几,冯立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这人为人低调不善言辞,又不好争斗,因此在军将中没什么名气。
    只有李建成最为心腹的亲信知道,冯立身上承担着两件不为人知的差事。
    一是操练李建成部下那些锦衣家将,像是那些刀盾兵便是出自冯立之手;第二则是统率李建成的直属卫队。
    别看此人名声不彰,却是李建成的嫡系股肱,更是位身怀绝技的虎臣。
    眼看冯立领令而出,李建成又对众人说道:“潼关扼关中咽喉,为兵家必争之地。
    如果无人勾结瓦岗暗中接应,那些贼寇何以潜越?
    此番孤定要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将这干奸细斩尽杀绝!”
    说完这番话李建成重又坐下,随后吩咐身后侍从放上计时沙漏,等待着前方吉报。
    众人先是被这一番变故搞得不明所以,但是很快就有聪明人品出这里面的味道。
    苍茫群山出路不止一条,李建成何以能预先得知瓦岗贼寇从何而出,还令冯立去接应?
    他刚才那番话又在指谁?
    此番他对付的到底是瓦岗,还是其他什么人?
    把自己特意招来,是为了处理公务,还是把事情闹大,以便当个人证?
    有些人已经嗅到了这里面暗藏的不寻常,开始后悔自己不该置身这等漩涡之中。
    也有人盯着那个沙漏,计算着时间。
    沙漏里面的细沙一点点流失,李建成的神色逐渐变得焦虑,饶是他素来养气,这当口却也忍不住用手轻轻敲击桌面排遣心中不安,其实不光他如此,两旁文武这当口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该盼着冯立成功还是失败。
    眼看沙漏里面的沙子即将流尽,跟着就该把沙漏反扣过来继续计时的时候,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随后就见冯立大步而入。
    眼看冯立回来,李建成竟然无法保持镇定,霍然起身似乎想要绕过公案向下,只是迈出一步才意识到不妥又把脚收回来,强作镇定问道:“人在何处?”
    “就在门外。”
    “带进来!让孤和各位文武看看,是谁胆大包天勾结瓦岗贼寇!”
    冯立不曾言语,只是往旁边一站,时间不长,就见脸上满是泥水,身上衣服多有破损,整个人如同乞丐一般的谢书方低头而入。
    满堂愕然。
    第九百四十八章 破阵(三)
    “如此说来,乐郎君你凭一人之力,就踏破了数千军阵?
    哎呀,早知道如此,我死活也得跟着走这一遭,这种好事我怎么就没赶上!”
    军寨内,小六听到徐乐说起带领瓦岗甲骑自群山中破阵而出的经历,忍不住两眼放光。
    尤其是听到徐乐单人独骑在前追击谢书方,借着他当人肉盾牌,连破唐军四路军阵,单骑踏千军的事迹,更是觉得热血沸腾,为自己错过这么一场大战而惋惜。
    光是听乐郎君说,已经是这般热闹,要是亲眼目睹,又该是怎么一副慷慨激昂的情景!乐郎君单骑在前,数以千计的精锐步兵如同珍珠卷帘之势接连崩溃。
    虽说乐郎君身后有数百精锐甲骑,可是从头到尾那些人都没动手,完全就是乐郎君单骑踏阵,把这些人杀得溃不成军。
    若是自己能跟在身边,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若是跟那些梁亥特的人说起来,他们还不得把自己当神仙拜?
    只是他一句话没说完,后脑勺已经挨了大哥一巴掌。
    韩约瞪着自家兄弟怒斥道:“闭上你的嘴!挺大个人了,怎么分不出好赖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着胡闹?
    再要是不知轻重,我还得揍你!”
    徐乐摆摆手:“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小六少年天性并无恶意,再说他也没说错什么。
    这种事可一不可再,我也不盼着再遇到。
    只不过很多时候事情不是我们不想就不会发生,说到底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小六这当口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对,不敢和哥哥争辩,尴尬地笑了笑,心虚地看向其他人。
    步离恶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宋宝则根本没理会,而是自顾思考着什么,至于李君羡则是紧皱眉头,倒是也没把自己的话当一回事。
    离开潼关的路不止一条,李建成派出的兵马,也不足以把所有出口都封锁住。
    再说就算他能做到,也不会那么做。
    和李密合作的条件之一,就是给宇文承基等人让出一条路来不能阻拦。
    就在徐乐铁骑踏破四路步兵之后,唐军对他们已经无法构成威胁。
    瓦岗军就能从容施展自己追踪的手段,循着宇文承基这路兵马留下的痕迹出山。
    徐乐和徐世勣未尝不想追上宇文承基,在他返回李密大军之前将其解决,把李嫣给救出来。
    但问题是被谢书方这一闹,耽搁的时间不是一点半点。
    也慢说宇文承基所部都是骑兵,就算是步兵都不好追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不是光靠信念或决心就能解决的。
    再怎么不情愿,也得先去整顿队伍再想法救人,是以徐乐也只好回到洛阳城外的军寨,和自己的部下汇合。
    回到营寨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几个心腹召来说明所发生的情形,让大家心里有个数。
    得知李嫣最终还是没能救出来,被李密捉了去,大家心里自然都不好受,也就是小六没心没肺,注意力全被徐乐神勇给吸引过去,把最重要的事情给漏掉了,也就怪不得韩约发火。
    徐乐知道韩约其实主要是生李建成的气,可是又找不到人,只好拿自己弟弟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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