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大军秋毫无犯,杨公爱民如子,种种言语闹得杨公甚至分不清是夸奖还是明褒暗贬。
    然则一战败北全军覆没之后,那些文士又转过头来,将杨公说得猪狗不如。
    说什么残民已逞,滥杀无辜,又把杨公说得一钱不值,前后简直判若两人。
    从那一刻开始,孤就知道一件事,夺了天下便有了仁厚名望,而不是真的用仁厚手段光明正大去夺天下!尊卑已定,君臣名位已经分明,既要夺取更易,又怎么可能光明正大?”
    他这话一说,房、王两人都不敢再言语。
    此时所说的话,其实已经不是正常君臣所议的范围,李密拿下洛阳就要正式昭告天下登基,到时候自己也是他的臣属。
    参与讨论这种问题,以后君臣之间又该如何相处?
    哪怕是耿直如王伯当,这当口也没了话说。
    沉默片刻,李密才继续说道:“孤素为谋主,少经战阵,这次也让他们知晓,打仗并没有他们说得那么难。
    比起庙堂之事,行军布阵攻杀战守,反倒是简单多了。
    你来我往明刀明枪,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如何治理四方?”
    瓦岗军的问题是文弱武强,这也和其基本盘有关,一时半会肯定改不过来。
    所以军中普遍崇尚勇武好汉,中层以上的军将也是崇尚武功轻视文治。
    李密可以靠威压手段杀人,但是没法改变人的想法。
    相反,杀得越多,下面的人心里肯定越是不满。
    眼下瓦岗就像是一屋子干柴草堆积一处,只要一个火星就会变成燎原之势!要想把这团火压住,就得有足够的威望。
    这种威望不是建立在杀人的基础上,只能通过军功。
    是以李密这次坚持亲临战阵亲自指挥,倒也不是因为信不过裴仁基,而是必须让部下看到自己的厉害。
    李密通过自己的手段,打败了玄甲骑,这才是他想要的结果。
    是以李密此刻不但要把握兵权,还要把这一切说得云淡风轻不值一提,越是举重若轻才越是能体现出他的过人之处。
    王伯当、房彦藻都知道,李密打败玄甲骑的凭仗,并不是占据了压倒性优势的兵力,而是他所布置的这个阵法。
    据说这个大阵乃是当日李密为杨玄感部下所创,也得到了杨玄感的认同。
    杨玄感起兵虽然得到了世家助力,也有杨家部曲亲兵,但是部队中占比最多的,还是那些农夫组成的步兵。
    由于杨广大军北征国内空虚,他们倒是可以靠着人数优势打胜仗。
    可一旦杨广主力回头,他们就得考虑如何应对。
    李密这个阵法设计之初,用意就在于让没受过多少正规训练的步兵,通过外力帮助可以抗衡正规军队,尤其是骑兵。
    当时杨玄感部下骑兵少步兵多,用这个办法倒是最为合适。
    再怎么怯战的老百姓摆到这个位置,也只能咬牙死磕。
    真到打起来的时候也就会发现,所谓正规军也是血肉之躯不是杀不死的。
    只要胆气上来,剩下的事就好办。
    只不过这个阵法既需要场地又需要足够的物资支撑,不是说摆就摆的。
    按照当时的设想,是打下洛阳之后,通过这个大阵邀击隋军主力予以重创,再挟得胜之威席卷中原攻略关中。
    没想到杨玄感顿兵于坚城下,看着洛阳城就是拿不下来,部下的士气反倒是迅速崩溃。
    等到朝廷的讨伐大军一到,根本来不及布阵就被杀得四散奔逃,大阵再好也没了用处。
    李密出奔时特意带上了阵图,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真的施展一次,也好让人看看李密的军略手段。
    今天机会终于来了。
    自己或许没经过战阵打磨,但是杨玄感被称为霸王再世,战阵经验肯定不缺。
    他认可的东西,绝不会有错。
    徐乐的骑兵墙阵或许是无坚不摧的长矛,但注定会折断在自己这最坚固的盾牌之下!如今李家根基已失,若是手里这杆长矛再折断,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本事夺取天下攻略四方!
    第九百五十九章 破阵(十四)
    邙山之上,徐乐端坐马上望着山下大阵,如同一尊神像般立在那里久久不动。
    由于地势的关系,在山脚下列阵很难防范来自山上的窥视。
    正常情况下,都是派出己方骑兵上山,驱逐、袭杀斥候,不让对手看到自己的虚实。
    按说瓦岗军的拿手好戏就是这个,对战场信息的遮蔽比天下群雄做的都好。
    从来都是他们窥伺别人,很少有人能看到他们的军阵情况。
    临阵之前成百上千的游骑撒出去,各火都有猎杀斥候兵的能力,你有多少斥候能和他们拼?
    可是如今的瓦岗已经不同于之前,瓦岗大军已经开始摆步兵大阵,就知道他们的打法已经变了。
    再说李密之前打压杀戮绿林人,自然也不敢再放他们出去猎杀斥候。
    万一来个临阵脱逃甚至带着机密投敌,对于即将到来的战阵而言,都是巨大的威胁。
    为了以防万一,只好采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段,禁止所有骑兵上山。
    这样一来倒是可以保证士兵难以逃窜,但是对于信息的遮护也就谈不到。
    也不光是北邙山如此,从邙山到金墉城沿途,瓦岗军的斥候警戒程度都很一般。
    由于只有少量内军轻骑维持对附近区域的警戒哨探,其侦察半径非常有限。
    这些轻骑人数少而且胆子似乎也不大,并不敢走得太远,既不能遮蔽信息也没法对远方的情况有所了解。
    因此徐乐在此观阵,倒也不怕被人打扰。
    徐乐也得承认,李密这次算是难得做了一件聪明事。
    如果他真的像以前那样散出大队轻骑试图封锁信息,自己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当初天下纷争的时候,自家祖上单骑窥阵,一次杀对方数员大将携首级而还,这种事情做了不止一件。
    这份本事自己学的分毫不差,那些零星斥候不成队形的和自己碰上,该考虑的不是怎么遮护信息,只能是怎么逃跑。
    用不了半天时间,就能把他们外放斥候杀戮干净。
    现在这种手段,倒是让瓦岗军减少了不必要的损失。
    整个大阵在徐乐面前展开呈现直到完成,整个过程徐乐一动未动,并没有采取任何动作。
    直到眼看着这座规模空前庞大的军阵彻底完成,才露出一丝冷笑,随后圈转马头向山下疾驰而去!山下,一片空地处,玄甲兵马已经列阵完毕。
    全部士兵以二十人为一排排开,第一排为军中主要战将,后面则是职权略小的军将以及普通士卒。
    全部将兵阵型严整神情严肃,一副临阵备战的样子。
    不过战马没有备铠,人不曾着甲,还不是军队的最终形态。
    这也不奇怪,毕竟大战在即,不管人力还是马力,都是能省则省。
    一旦打起来,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人和坐骑的气力都是有限的,真到了生死关头,可能就是那一口气,就决定了胜负生死的逆转。
    韩约、宋宝这些人自然在队伍最前面,就连薛家四兄弟也在。
    他们虽然不知道玄甲骑的墙阵是怎么个变化,但是好歹是一流的武将,基本战术素养在那里不需要从头练习。
    只要有人带着他们,或者给几个基础命令,他们就能做出对应动作,不会出大的纰漏。
    这种战阵真打起来,也不会有太多变化的机会,所以会这些也就足够了。
    只不过作为玄甲军将的步离、李君羡却不在队伍中。
    两人早在今天出阵之前就已经离开不知去向,不问可知必然承担着某项秘密使命。
    军中机密为三军生死所系,但凡是吃行伍饭的都明白这种事绝不可过问否则性命难保的道理,是以也没人敢在这件事上好奇,全都当作无事发生。
    眼看徐乐下山疾驰而至,韩约等人神色为之一振,都等待徐乐下达最后的指令。
    到了这一步就算是心思最多的宋宝,都不会再有什么多余的疑问。
    事实上到了这时候,就是大家手下见高低,说什么都没用。
    不管主将命令是对是错,下面的将兵都只能去完成,谁再多问就是质疑自家主将权威,不管平素交情如何这时候也都是死路一条!眼下不管徐乐命令大家做什么,他们都只能按令而行。
    徐乐朝众人看了一眼,随后一声大喝:“下马!披挂!”
    众人闻言并不怠慢,全都从马上跳下,开始给自己的脚力披马铠铺毡毯。
    给马安装好具装,接下来便轮到人。
    徐乐还是和以往一样,下马端坐,由韩约和小六两兄弟帮助自己完成披挂。
    等到那身甲胄披挂整齐再次起身的刹那,那股剽悍杀气便已然弥漫在整个山谷之中。
    李密的布置很厉害,李密的布置也有很大破绽。
    自己从来不是一个蛮勇之人,更不是只知道闷头冲锋,不懂得审时度势考虑全局。
    若果真如此,祖父教授的那些兵法,岂不是白费了?
    自己当然看得出来,李密这种布局存在着巨大破绽。
    斥候太少消息隔绝,导致瓦岗军无法及时掌握自己的动向,等于把主动权让出。
    大军集结于北邙,金墉城守备空虚。
    而那里恰好是瓦岗大军辎重给养乃至所抄掠的财货所在,虽然瓦岗军整体财货有限,可是那笔数目本身也自可观足以牵动人心。
    如果放着大阵不打,直接偷袭金墉城,必然会让瓦岗军进退失据军心涣散。
    面对一个如此完备的步兵阵,直接撞过去不啻于以卵击石,乃是兵家所不取。
    若是自己这一战真的败了,后世肯定有无数书生会持这种见解。
    甚至会认为自己如同宋襄公一般妇人之仁,理应在瓦岗军列阵未完之时发动攻击。
    然则明知如此,自己也不会改变主意投机取巧!更不会放弃对李密那座六合城的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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