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文渊则是将姿态放得更低,一见面就要朝对方下拜,“求韩公救我。”
    “这是怎么说的?”韩青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把人扶起来,失笑道,“我可不敢受严兄这般大礼。有什么难事,说出来咱们共同参详便是。”
    “唉,我的心思自然瞒不过韩公。”严文渊说,“我们户部就那么几个人,韩公也是知道的。我这段时日冷眼瞧着,他们说不定还不如殿下手底下那些账房。只是蒙殿下不弃,这才继续任用。可这么大的事,我也实在是不敢自专呀!这不是来向韩公讨人情了吗?”
    “这可就令人不解了,我能帮得上什么忙?”韩青含蓄地推脱。
    严文渊急道,“听闻韩公身边有一位范先生,处事最为周密,有纵横捭阖之能。我这件事,恐怕只有他能办到,想借人一用。”
    韩青这回是真的愣了,他端起茶盏,遮住脸上的表情,喝了一口水,才问,“不知严兄从何处听说?”
    “我府中有个人,恰与范先生是同乡,因此知晓。”严文渊道。
    韩青低头思量片刻。除了韩瑾之之外,韩家这些孩子之中,最聪慧能干的要数嫡长孙。但那孩子甚至还没有及冠,如今还在家里读书,没经过什么事,若是把人送到严文渊那里,本来也要选两个老成持重之人跟着。
    这事交给范先生,自然是最让人放心不过。但这跟直接把人借给严文渊是不一样的。
    他很快道,“此事我做不了主,还需问问范先生的意思。”
    “这是自然。”严文渊连忙说。
    韩青就让人去请范一通。两人又说了一些闲话,不一时,范一通就到了,听严文渊说明原委,面上并无任何动容,而是转头问韩青,“大人以为如何?”
    事实上,韩青回来之后,他就已经知道了紫宸殿发生的事。而刚才来的路上,他也听跑腿的仆人说了严文渊的来意。
    这种可以公开施展才干的机会,范一通当然不可能不心动。
    当下这个时代,科举已经出现了,知识已经不再被上层阶级垄断,寒门士子也有机会读书做官。但因为参加科举的人选是由地方举荐,所以世家依旧占据着朝堂上的要职,寒族则被压得抬不起头。
    如今的朝堂上,能够拥有一席之地的寒族,其实也并不是真的出身寒门,而是当年随高祖皇帝起于草莽之间的勋贵们。大越立国时间太短,他们身上还有点小家子气,难免为真正的世家所诟病,但是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在时间的洗练之中变成新的世家。
    像范一通这种真正寒门出身的人,最好的出路就是给人为幕僚,等待恩主举荐。
    以韩青的身份,按理说早就已经可以举荐他出任为官。不过当时先帝在位,朝廷一片乱象,范一通跟在韩青身边看得久了,就渐渐熄了做官的心思。与其沉沦下僚,无法出头,倒不如跟在韩青身边,至少还可以接触到王朝的权力中心,每日操心的是军国重事。
    但是自从新君继位,皇后掌权之后,朝堂上的风气便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韩青不止一次跟他讨论过这位皇后,两人都认为,她虽然是女子,却可能是一位难得的英主。范一通有野心有能力,当然也希望能够一展长才。他这个年纪,再去参加科举已经不可能了,与其等韩青举荐,倒不如接下严文渊这件差事。
    整顿国库之事朝野瞩目,若是能把这件事办好,那就是踏上了青云之梯。
    但韩青对他有知遇之恩,这些年来宾主相处十分融洽默契,他当然也要考虑韩青的想法。
    “殿下开了口,要各家都将子侄送去户部帮忙,严兄点名要了韩久。那孩子没经过什么事,我也正愁该让谁看着他,若是先生愿意出山,那就是两全其美了。”韩青微笑道。
    由他来举荐范一通,也是要挑选时机和官职的,怎么也不可能遇到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贺星回正因为临危受命,才能得到他们的百般忍让,迅速掌握权力。师无命也是因为大战在即,所以从白身一跃而成为大将军。而今国库之事颇为棘手,范一通若能力挽狂澜,贺星回一定会重用他!
    韩青当然不会做出阻拦别人出头的事来。再说,少了一个幕僚,朝中却能多出一个盟友,其中得失,还真不好说。
    范一通闻言,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他强抑着激动的情绪,先朝韩青一礼,多谢他成全,然后才对严文渊道,“承蒙大人抬爱,在下必当尽心竭力。”
    严文渊自然是喜形于色,“好啊,有先生相助,我就轻松多了。”
    两人也不方便在韩家谈正事,所以又说了几句话,严文渊便告辞了。至于范一通,明日会跟韩久一起去户部报道。有什么话,那时再说便是。
    他告辞离开之后,韩青让人取来了一份房契,送给范一通,“这处院子不大,是个两进的小院。胜在景致还算不错,且距离皇城也近,往后上朝办差,往来都很方便。”
    往后给朝廷办事,就不方便继续住在韩家了。
    范一通手里有钱,也能置办得起这样的宅子,但韩青这般周全,他还是十分感动,“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韩青道,“先生这一去,必能腾云而上,直入碧霄。这些许琐碎小事,不必挂心。”
    又命人治了宴席,与范一通畅饮了一番,权做送行。
    ……
    第二日,户部从一早就开始热闹。三省六部十几位重臣家的子侄,再加上他们带来的幕僚,挤挤挨挨占满了户部的值房。
    这些年轻人们,也分为两拨,彼此之间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对比。
    一拨年纪轻,还没有入朝办差,从前在家里都是被当成孩子看待的,猛然间临危受命,自然兴奋异常,巴不得立刻大展拳脚,把事情完美地解决,好一鸣惊人。
    剩下那一拨年长些,已经入朝为官,凌云壮志早就已经被庶务磨练得不剩几分了。国库之事,他们多少都知道一点,这是连中枢重臣们都无法解决的事,如今却派给了他们,一个个都苦着脸,仿佛下一刻就要上刑场。
    严文渊一进门,看到这截然不同的精神风貌,也忍不住好笑。
    对他来说,当然是年长的这一拨更能用得上。但是年轻人的锐气,还有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也正是他所需要的。
    要债这种事,若是还没登门自己就先怯了场,自然不可能成事。
    “人太多了些,都挤在这里十分不便,我已经奏请殿下,另外要了一处值房。”他朝众人打了招呼,便道,“都跟我过来吧。那边宽敞些,咱们也能坐下来说话。”
    新值房一看就是长久不用的空房间,看起来十分冷清。但一应设施都是齐全的,只是没有配套的文书小吏。
    这是贺星回提前让人准备的。对她来说,这算是成立一个临时的专项小组,当然要有单独的办公室,免得和户部的日常事务混在一起,夹缠不清。
    至于文书和小吏,她手里也没有几个人,就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吧。说不定向家里求助,还能拉来经验老道的干员。到时候有了功劳,她抬抬手给他们升了官,不就成了朝廷的人了?
    当下,跟来的幕僚们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屋子,生上火,煮上茶,众人便坐下来,商议这差事该怎么办。
    条陈都装在箱子里,第一件事是将之分拣清楚。按照地方不同,衙门不同,负责人不同来划分,这样才好知道该找谁要债。
    虽然贺星回那边已经松口,只要还三年之内的欠债就行。但要债当然不能这样说,一上来就暴露了底线,对方不会爽快掏钱。必须要先把总账目拍到对方脸上,再讨价还价,最后减到三年,但要求立刻偿清,这样成功率会更高一些。
    这都是严大人自己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没经过庶务,甚至没有自己上街买过东西,也根本不会讨价还价的的年轻人们听得新鲜不已。
    不过这新鲜感,很快就被冗长无趣的整理工作消磨得差不多了。
    严文渊也不拘束他们,反正真正的差事有幕僚在做,这些年轻人们坐不住,整理出来的东西也未必能用。他想了想,道,“你们有些人今日是头一回入宫,心里很好奇吧?若是坐不住,可以出去走走。带上你们自己的牌子,遇到人就避让,不要惹麻烦就行。”
    几个年轻人立刻答应着去了。
    但还有不少选择了留下。大都是已经开始做官,经验丰富的那些。虽然差事很难,但能学到不少东西,他们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但也有如韩久这般,真的想做点儿什么事,不想一上来就被打败的。
    别人能做到的事,他们当然也可以。
    至于参观皇宫,若是以后能留下来,有的是机会去看。留不下来,就算看到了中书省和门下省,又有什么用?
    严文渊默默观察了片刻,见众人都埋头忙碌,这才走到范一通身边,示意他跟自己来。
    两人走到僻静处,范一通拱手问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眼下这些杂事,不过费点时间,麻烦的是后面。”严文渊道,“据我看来,要办成这件事,关窍就在第一个人选上。”
    要是第一个被找上的人爽快掏了钱,后面的人自然会思量,别人都还了我没还,会不会被清算?如此一来,事情就容易多了。可如果一上来就碰了个硬钉子,就是犟着不给,后头的人自然有样学样,说不定还指望着法不责众呢。
    后面这种情形,差不多就是从前户部无数次尝试要债的遭遇。
    所以道理虽然清楚,但严文渊自己思来想去,还是拿不准这第一个人该找谁。
    这也是他特意将范一通请来的原因。身为谋士,范一通比他更会分析局势、拿捏人心。这个人选定下,最终也要他出面去说服,倒不如先问问他的意见。
    所以见范一通点头赞同自己的说法,他也就直白地问了,“不知先生可有教我?”
    范一通没有大包大揽,他低头沉思片刻,才道,“我要看到名单,理清楚其中的干系,才知道该怎么入手。”
    严文渊闻言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现在朝廷里做官的,十个有九个都是世家子弟。而世家之间往往彼此联姻,关系错综复杂。若是能理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找到那个关键的线头,说不定这一团乱麻,真的能迅速理顺。
    这样的前景让严文渊喜不自胜,“那就多赖先生了!”
    “分内之事,当不得大人如此。”
    于是又继续埋头整理条陈。好在人多,而且贺星回那边查账的时候已经列出了一份单子,对照着整理,速度就更快了。
    只是等到忙完了这一阵,众人抽出身来,才发现早就已经入了腊月,处处都在准备过年。
    一群人对着手里的单子,犯起了难,“过年上门讨债,这也太扫兴了。要不咱们还是等一等,等过完年再去吧,反正也不差多少日子了。”
    “反正也不差多少日子?”严文渊气笑了,“这话你到殿下面前说去。”
    其实是他早就在贺星回面前说过,而且还碰了钉子。
    贺星回的原话是,“我听人家说,民间把过年称为年关,正是要债的日子呢。欠债的手里没有钱,要债的也在等米下锅呀!新年一过,朝廷处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严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严文渊只能灰溜溜地回来,准备硬着头皮去要债。
    既然不能耽误,那就越早越好。总不能年三十的日子,还上人家家里去吧?
    严文渊这回没有私底下去找范一通,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询问,让大家一起来选。不出所料,没有人愿意开这个口。这种事,再怎么正当,也终究是得罪人的。现在开了口,回头消息传到对方耳中,只怕不能善了。
    第028章 纵横
    当范一通站出来的时候, 简直称得上是众望所归。
    “大家都很谨慎,那在下就抛砖引玉吧。”他笑着一拱手,“只是一点浅见, 有不当之处,还请诸位指正。”
    “范兄过谦了。”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对于他的发言给予了巨大的热情,尽管他们还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好话反正不要钱。世家公子们矜持一些, 只道他老成持重,想出来的办法一定比他们好, 那些幕僚就直接把事情推给他了, “范兄一看就胸有成竹, 既然如此,我等听令行事便是。”
    严文渊:“……”
    虽然他确实是打算借这个机会让范一通服众,之后将主要工作交给他,众人才不会有意见。但其他人这么配合,还是叫他忍不住心下唏嘘。看来各家虽然送了人来, 但暂时都没打算出力呢。
    幸好他提前去请了范一通, 否则到最后,又会变成他求爷爷告奶奶,却始终没有半点进展的局面。
    虽然皇后下定决心要解决这个问题,肯定不会让他们一直拖下去, 但是他个人的办事能力,难免会受到质疑。这个户部尚书的位置, 他坐上来之后没享过一天的福, 好容易坚持到今日, 眼看苦尽甘来, 自然不愿意别人摘了桃子。
    既然众人这么配合,他便也不再掩饰,笑着道,“范先生既然有了头绪,就先说来听听。若果真可行,此事就要仰赖先生了。”
    “其实这个答案,殿下早就已经给了。”范一通朝紫宸殿的方向一拱手,“在下也不过拾人牙慧,诸位不要见笑才是。——这第一个人选,我以为当在北地世家之中去找。”
    戴晔的儿子也在场,闻言脸色微微一白,“这话怎么说?”
    范一通不疾不徐地分析道,“一则北地因为军饷不足的缘故,截留的税款最多。二则,之前殿下才清理过一次西北的贪官禄蠹,这些官员大都与北地世家有关,想来他们心中也正惶惶不安。如今殿下已经说明,只要补上国库三年欠款,从前种种便都既往不咎,他们想来不会拒绝。”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不由在心内一叹。
    那位殿下行事,果真是环环相扣,缜密非常。她早就在之前布下了足够的棋子,做了许多的准备,只等着收网罢了。今日即便没有他,随便换个什么人来,只要说破了这一点,想来都能将这差事办好。
    范一通一拿到那张整理出来的名单,就知道自己这一回没有太多用武之地了。
    这让他略微有些沮丧,但更多的是兴奋。
    明君贤臣的故事,向来是一个双向选择。古往今来的才士们,若是看不上当政者,再怎么征辟都会坚辞不就,只有自己心目中的明主,才能够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付出所有的才华与努力,却辅佐对方开创盛世。
    他很庆幸自己选对了人。现在要做的,就是尽情展示自己的才华,让贺星回也选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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