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陆谏的事吧。”陆裳说。
    陆十二吓了一跳,“你,你……”
    “我怎么会知道?十二叔,我也姓陆啊。”陆裳说,“那件事是你亲自去办的,大兄多半会让你躲出去,死无对证,就算宫中查到陆家,也不能如何。”
    “什么……什么死无对证?”陆十二心头猛跳,“大侄女你可不要说胡话。”
    “十二叔就当我是说胡话吧。”陆裳仍然是不甚在意的样子,笑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原本也不是多大的事,不过是给一个寒门士子下了点巴豆而已,没杀人害命、没劫掠钱财,能有多大的罪?怎么就至于要躲出去?”
    陆十二心里已经信了。
    他也是世家子弟,再怎么平庸,长到这个年纪,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这种手段他见得太多,由不得不信。
    是啊,不过是下个巴豆而已,就是自己去京兆投案,也最多是徒几个月。可是在陆家,事情是不可能这么了结的,因为世家最重要的是名声,就算没有证据,只要这个案子跟陆家沾上关系,名声也就坏了。所以他只能躲出去,甚至……
    “十二叔您忙吧。”陆裳见他陷入沉思,就笑着告辞了。
    陆十二本来想叫住他,但嘴唇翕动片刻,还是放弃了。陆裳是陆裴的妹妹,提点他这一句就足够了,不会再做更多。
    他想了想,还是转身回家,去与妻子商议。
    他的妻子严氏是大家族的庶女——世家联姻就是这样,内里也分了三六九等,旁支和旁支联姻,庶出和庶出联姻,嫡支和嫡支联姻,除非十分出色,否则不可能打破这个铁律。
    不过严氏虽然名声不显,但却深谙世家之中的生存智慧。上回知道他亲自出面去办事,就已经把他和张本中一起骂了个狗血淋头,所以这回听陆裴一说,他立刻答应躲出去,没有半点侥幸。可是现在听陆裳这么一说,那是一条死路啊!
    果然严氏一听陆裳的话,也变了脸色,斩钉截铁地道,“这种事,陆裴做得出来。这件事的起因在他,他巴不得事情尽快了结,什么手段不敢用?”
    “那……那我怎么办?”陆十二额头冒汗地问,“要不,我去京兆自首?”
    严氏转头看了他一眼,叹气道,“自什么首,你是坐了大牢,我和孩子还要在陆家生活的,你叫我们怎么见人?算了,也不能指望你。”
    她说着,将陆十二放下的包袱重新拿起来,“你就继续逃命去吧,剩下的有我。”
    “你要怎么做?这……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不安呐!”
    严氏笑了,“要的就是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了,在陆裴的人面前,还能瞒得住吗?”
    催着他出了门,严氏叫孩子看好家,自己也匆匆出了门。
    自首当然是不行的,但他们要是还没出京城就被人拦住,那不就行了?至于用什么办法让禁卫军封城搜捕,又不会让人将之跟她联系起来,严氏也有自己的办法。
    世家为了维持名声和面子,通常都会出面做一些好事。或是修桥铺路,或是收养弃婴,或是在节日的时候施粥……这些事情,通常都是由那些内宅中的夫人负责。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走个程序,彰显一下自己的慈悲了事,但也有认真去做的。
    严氏就是做得很认真的人之一。
    说来好笑,她做这些,也并不是因为自己怀有什么慈悲之心。她只是喜欢那种被平民百姓看作是救苦救难的英雄,对她千恩万谢的感觉。这种感觉,能让她摆脱许多世俗的羁绊,不再只是某家的女儿,某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她这件事做得认真又用心,很快就被主□□边注意到了,索性将大部分的相关事务都丢给了她。
    陆十二能够在陆家说得上话,而不是泯然众人,其实还多亏了她这个贤内助。
    严氏在京城有一片固定的活动区域,在这里,她对百姓们来说,是比官府更亲近也更有威信的存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会请她来决断。她也对这里的每家每户了如指掌,出了什么事都能及时作出反应。
    此刻她出了门,就目标明确地去找了几户最近丢了孩子的人家。
    京城几乎每天都有许多孩子走失,而且多半都找不回来。家中有余资的,还会设法寻找,穷苦人家本来也养不活,哭一场就算了。严氏自己也是个当娘的,对这种事感同身受,就算知道没用,也肯花心思。
    她之前就想过,丢一两个孩子,报官了也不会有人管,那要是把全城丢了孩子的人家都联合起来呢?这么多人,这么多孩子,官府总不能视而不见。
    就算官府依旧不管,他们这些人也可以自己行动起来,织成一张网,去搜寻人贩子的踪迹。
    能有多少用处还不知道,但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这件事一直在推进,如今人也已经联络得差不多了。所以严氏一下子就想到,可以请他们帮忙盯着人,在关键时刻惊动禁卫军衙门,把人抓起来。
    一听她说需要帮忙,这些淳朴的百姓甚至没问是什么事,就满口答应下来。
    严实当场画了两幅小像,交给她们去辨认,又仔细叮嘱,到时候一定要一口咬定就是找人贩子,不小心认错了人。
    ……
    京兆府,大牢。
    陆谏表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人。
    隔着牢房的栅栏,杜鸿言看他的表情也是同样的复杂。
    这对曾经关系亲密的师兄弟,如今再见面,竟然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最后,是杜鸿言先转过头去,羞耻不堪地问,“你是来看笑话的?”
    “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陆谏说。
    杜鸿言冷笑一声,“你当然不懂!你是什么人物,从来高高在上、备受追捧,哪里会低下头去看底下的人是如何挣扎的?”
    陆谏不由愕然。
    他没想到杜鸿言对自己的定位竟然是这样的。可他的出身虽然不高,但能供得起他在外求学,自身资质不是顶尖,却也被西门先生收作弟子,如今赴京赶考,又是第三名的好成绩。这样的人生,已经足够大多数人歆羡了,他却觉得自己是在挣扎?
    好在陆谏有一桩好处,那就是从来不强求自己去理解这种人的逻辑。
    他道,“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中了第八十三名。”
    杜鸿言猛地转过头来盯着他,见陆谏脸上甚至带着几分笑意,全然没有因此受打击的样子,不敢置信地问,“你还笑得出来?”
    “高中进士,我为什么笑不出来?”
    “你本来应该是头名!那高渐行,也是看了你那些文章才考到的头名吧,若是你自己去考,只会比他更出色!”杜鸿言吼道。
    “也是?”陆谏恍然,“原来你看到了那些文章。”
    谜题揭开了,但陆谏心里却只觉得沉重。
    他自然不会认为是自己那些文章害得杜鸿言走错了路,但只怕老师得知这个消息,会十分难受。
    “是啊,我也看到了你那些文章。”既然事情已经被揭破,杜鸿言也就破罐子破摔道,“你是不是很得意吧?我只靠着模仿那些文章,就拿到了第三名。”
    陆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是替你可惜。”
    “什么?”
    “你不会以为,眼下这种情形,陆家还会为你们费心吧?只怕要不了多久,京兆的判罚就要下来了。”陆谏说,“第三名,或是没有上榜,又有什么分别?”
    杜鸿言目眦欲裂地盯着他,眼睛红得像是要吃人。
    “对了,”陆谏面色不变地说,“你应该还记得吧?今年除了礼部试,皇后殿下还额外加了一场殿试,让我们能够御前较艺。这等荣耀,也是从前没有过的。但你现在身陷囹圄,只怕去不了。”
    “陆谏,你休要欺人太甚!”杜鸿言要疯了,“成王败寇,是我技不如人。你呢?也不过是个说风凉话的小人!”
    “我这可不是风凉话,分明是给你指了一条明路。”陆谏看着他说。
    杜鸿言一愣,“你什么意思?”
    但陆谏已经转身走了,“你自己想吧。”
    杜鸿言盯着他的背影,死咬着牙关,直到人看不见了,才低下头,思索起陆谏这番话的意思。他并不觉得陆谏是好意,但这个人也从来不打诳语。他说还有一条明路,那就必然还有。
    不等他想明白,又有人来了。
    这回来的,是陆裴的人。话说得虽然好听,但内中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若是乖乖闭嘴,家里自然能得好处,若是说错了话,一家子的性命自然也拿捏在了陆家手上。
    换做别人,必然会被这种威胁吓住,但杜鸿言天生反骨,更恨屈居人下,他背叛陆谏,就是不想被他压一头,自觉和世家是合作关系,现在又怎么会愿意被人这样拿捏威胁?
    刚才没想到的那条路,现在突然一下就变得清晰了:为陆家赔上自己不值得,倒不如主动指认陆家。如此一来,自己不过是被人威胁,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才不得已动了手,其情可悯。
    皇后是个女流,听了这种话必然感触,说不定就不会追究了。若是再心软一些,说不得今年的殿试,他也还能继续参加。
    他可是第三名,是栋梁之才,不是那种可有可无的人!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在殿试开始之前,要把这个案子了结,否则皇后总不能从牢里把他放出去考试。
    有了转机,杜鸿言立刻就振作了起来。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一个人还不够把稳,得说服其他人一起指认,如此,就算没有证据,也可以钉死陆家的罪名。
    他本来就是这群人中最有威望的一个,一番舌灿莲花,立刻说得所有人心动起来。
    陆家的威胁固然可怕,但跟自己的前程比起来,分量就不那么重了。而且杜鸿言也说了,只要他们将这事闹大,陆家反而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一旦他们家里出了事,人人都会知道是陆家干的。再说,皇后和朝廷也不会让陆家这样嚣张。
    不多时,众人就统一了意见,于是拍门叫来狱卒,说自己有案情要说,求见京兆尹。
    京兆尹连罪名都替他们选好了,谁知这几人突然反口,都说是陆家人指使,惊得京兆尹写废了一张纸,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把人带上来讯问。
    可恨这些人都是考生,不能随意用刑,因此对他的恐吓充耳不闻,一口咬定就是陆氏用家人威胁他们,他们也是情非得已。
    杜鸿言甚至说出了对方的名姓:陆十二。
    京兆尹从陆家出来时就知道陆十二已经跑了,因此放下心来,爽快地发了签叫衙役去把人请来对峙。结果衙役捧着签,正要出门,迎面就装上禁卫军衙门来送人了。
    送的就是在城门处被拦下的陆十二和仆人。
    其实他们这个组合,本来不会令人生疑。毕竟陆十二一看就养尊处优,带着仆人出门是很正常的。但他们在城门口排队时,一个女人突然冲出来,抓着他们就喊人贩子,他太害怕了,难免就在脸上露了几分痕迹。那仆人怕暴露,只能连连提点他。这态度不像仆人对主人,倒像是狱卒对人犯,立刻就引起了城门卫的怀疑。
    陆十二人到了京兆尹,反而镇定了下来,面对寒门士子们的指认,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这十分出乎京兆尹意料之外,但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去找陆家人商议,他便硬着头皮断了案。幸而案情并不算恶劣,只是投了一点巴豆,致人腹泻,最后只罚了陆十二几个月的苦役。
    考生们因为是胁从,罪名更轻,交了一笔钱就赎了罪。
    ……
    消息传回陆家,陆裴气了个倒仰,但一番查问,发现确实没有别人从中作梗,完全是陆十二倒霉。
    这更让他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不等他想明白,各大世家的人都上门来了。经此一事,陆氏的声望大受打击,连带着世家也面上无光,他们当然是来要一个说法的。
    陆裴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盯着这些人,将他们的嘴脸全都记下来,然后笑着问,“诸位这般兴师问罪,难不成还打算如同从前对待高氏一般,联合起来对付陆氏?”
    此言一出,张本中顿时色变,“贤侄,不可胡说!”
    “怎么是胡说?”陆裴大笑道,“世叔还不知道吧?高家人已经回来了!那个考了进士头名的高渐行,你们就不觉得他的名字熟悉吗?他是来找我们复仇的,陆氏不过首当其冲,你们难道又能躲过去吗?”
    第051章 坦白
    阿喜从厨房出来, 正好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门口走出去。
    她微微一愣,不由看了一眼天色。
    已经到了要睡觉的时候,这是去哪里?
    因为不放心, 阿喜放下手里的甜汤,跟了出去。可跟出去之后,却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奇怪。”阿喜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明明看到人了,他走得也不快,怎么就没有踪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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