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穆柯对军队颇有好感,结果进了兵部,才知道军队是军队,将官是将官,里头的各种龌龊可不少。
    就算是师将军进了兵部,估计也讨不了好。因为这个,他这几天都不高兴——师无命还朝之后,未必还能回西北,留在京城,就只能陷在这种可笑的斗争之中。
    众人一时都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才有人看向贺子越,“那这事,就没办法了?”
    “可以说是有办法,也可以说是没办法。”贺子越这才开口道,“诸位,这些难处,我可以跟皇后殿下提,但你们想让她怎么帮我们?是早朝的时候把各部主官叫出来,让他们不许打压我们,必须要重用?还是直接越过上面的主官,将军国重事交给我们来处理?”
    “这……”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我们也不是这个意思。”
    确实,他们的困境只是上位者一句话的事,可是他们凭什么让贺星回开口说这句话?
    高渐行咳嗽了一声,“贺兄,大家只是在商议,你这话也太咄咄逼人了。”打了一句圆场,他下面的话却是接着贺子越说的,“不过诸位也要想到,就算殿下真的将重要事务交给我们,我们又能办好吗?”
    “若是办不好,只会成为新的笑柄,让人觉得我们都很无能。到时候,坏的不止是我们自己的名声,还有所有寒门子弟的名声。皇后殿下辛苦运作,让我们能参加科举,也就毫无意义了。”
    他的话其实也不客气,胜在声音和风细雨,又把道理剖析得十分细致明白,叫人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去想,而后信服他的结论。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咱们就这么熬着吗?”有人忍不住急道。
    “兄台这个熬字,真是说到点子上了。”陆谏不由拍掌道,“诸位想想,我们走到今天,不就是靠着‘熬’吗?以前连科举都不能参加的时候,我们还是日日苦读,才熬到了今天。如今局势已经比预想的好了太多,怎么反倒着急起来了?”
    一番话连消带打,众人心中的不忿和委屈散得差不多了,“那就这么继续熬着?”
    “熬是一定要熬的,却也不能白熬。”高渐行道,“好歹进了六部,总不能一点事都做不成。既然他们不让咱们接触核心事务,咱们就先不去碰,先把这个部门摸清楚了。如何运转,如何交接,如何存档……咱们一个部门好几个人,弄明白这些不难吧?”
    “弄明白了又如何?”
    “你傻啊!”贺子越说,“皇后殿下让咱们科举入仕,总不会白放着不用。可是,等她要用的时候,咱们总得真的能办事吧?弄明白了这些,别说是关键时刻顶上,取而代之,就是抛开这些人重新组个新的六部也不在话下。到时候,皇后殿下放心将差事交给我们办,我们也不用受那些人掣肘,你说好不好?”
    这话说得所有人都心潮澎湃起来。
    尤其还是从贺子越口中说出来的话,那就更令人信服了。皇后殿下亏待谁,也不会亏待自己的亲外甥不是?
    其实他们之所以熬不下去,无非是觉得没有奔头,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现在贺子越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他们就有信心多了。高渐行说得对,熬这件事,他们总是比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更熟练的。
    至于要怎么摸清楚各部的运转情况,那其实也不难。
    别的不敢说,偷学别家的东西,很多寒门子弟都十分擅长。在漫长的求学生涯之中,借书,蹭书,偷听,偷看……什么方法他们没用过?要不然,就凭自家那点底蕴,那几本藏书,哪能考上进士?
    把这些人送走,四个人坐在酒楼的雅间里,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希望事情能顺利吧。”贺子越举起茶杯,“多谢几位替我敲边鼓。”
    “其实我们也很好奇,殿下究竟打算什么时候用我们?”高渐行笑着道。
    贺子越刚才对其他人说“我可以跟皇后殿下提”,但其实,他早就第一时间把事情汇报上去了,今天这番话,基本上也是在对方的指导之下说出来的。怕效果不好,他还请了好友们帮忙,也就让其他人猜到了他的底细。
    “快了。”贺子越说,“国库没钱,这你们是知道的。当初陛下和殿下能回京,也是因为此事。如今各方面都安稳下来,此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
    皇宫,紫宸殿。
    今日贺星回难得没去御花园,而是在紫宸殿召见了师无命。
    “臣师无命,拜见殿下。”师无命看到满殿的女官,面上也没有任何动容,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起吧。”贺星回笑着说,“师卿风采更胜初见,我心甚慰。你在西北,当真做了一件大事啊!大越已经三十年未有过这样的大胜了,消息一传回来,京城百姓无不沸腾。”
    师无命拱手道,“臣身负皇恩,自然不敢懈怠,总算没有辜负殿下的期待。”
    “坐吧。”贺星回说,“跟我好好说说西北的情况。”
    这回师无命不仅是去打仗的,也将整个西北都梳理了一遍。现在,那边基本都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知道贺星回感兴趣的是什么,师无命也没有多说战报里已经写过的那些东西,而是细细地讲起了西北各地的势力分布和其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以及自己是如何解决他们的。
    当过塾师的师无命不但很会打仗,也很会讲故事。原本各自忙碌着的女官们,听着听着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
    可惜时间有限,师无命也不能讲得太深入,没多久就将话题转到了胡人俘虏身上。
    这些俘虏被师无命拆分成了几股,分别交给各州的将士们看管,督促他们将西北各处抛荒的土地重新开垦出来,种上粮食。
    其实不光俘虏在开垦土地,各地的军队也在他的要求下进行屯垦。
    毕竟仗已经打完了,接下来的数年内,只要草原上的胡人没有昏了头,在积蓄到足够的力量之前,都不会南下侵犯,如此一来,大越的将士们也闲下来了,得给他们找点事做。
    说到这里,师无命面带忧虑地道,“即便如此,想要自给自足,恐怕也不易。无论士兵还是俘虏,每年都要耗费大量的粮食。”
    “暂时就继续让商人们运粮吧。”贺星回道。
    “此事我在西北也听说了。”师无命皱眉道,“我听说殿下让他们用粮食抵税,如此一来,往后几年的岁入岂不是都会锐减?”
    朝廷一年的税收,也就是勉强够用而已。但问题是,接下来两三年的税收,在贺星回执政之前就已经花光了,所以才请她回来收拾烂摊子。她又让这些商人们用粮食抵税,虽然目前有足够的粮食,可国库的缺口却越来越大了。
    也是因为担心这个,师无命才决定毕其功于一役,直接将草原那边的隐患解除。否则以后年年打仗,年年都要大笔军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朝廷拖垮了。
    贺星回并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闻言忍不住笑道,“师卿怎么也学起严尚书说话了?听他的念叨,我已经够头疼了。”
    师无命听她语气并无忧愁之意,便道,“殿下胸有成竹,是臣僭越了。”
    他说着就站起身,肃容拱手道,“殿下——”
    “师卿!”贺星回一看他这样,就猜到他是要辞官,连忙提高声音打断,“西北诸事,我实在腾不出手来,还得你多看着。等述职完毕,你就回去吧。”
    师无命面无表情地道,“臣只会打仗,不擅庶务,还请殿下另请高明。”
    贺星回叹气,“要是能另请高明就好了,你看满朝上下,哪里有能用的人?今年科举倒是有几个好苗子,却也要锻炼几年,才能派得上用场。在那之前,只好让师卿多多劳累了。”
    又说,“你放心,庶务自然有旁人去管,我只是需要有个人坐镇西北,免得下面生乱。这个人选,舍卿其谁?”
    第060章 使者
    在师无命回京的热闹中, 贺星回任命瞿英为吏部尚书的旨意,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一方面,大家都已经有了她会将这个位置留给自己人的心理准备, 就连北地世家和勋贵们都不指望了,旁人更不会在意。另一方面,瞿英这个人选,也确实无可挑剔。
    众人顶多是惊讶一下贺星回能将他请出山,但与她其他的操作相比, 这件事就不太起眼了。
    瞿英上朝的第一天,来自羯部、山部和直部的使者, 也正好被安排前来朝见。
    因为是拜见皇帝, 三位使者都盛装打扮, 穿上了最隆重的民族服饰。当他们被宣入金銮殿时,朝臣们都忍不住诧异侧目。
    前日处决的那几个俘虏,因为身着囚衣,披头散发,连面目都看不清楚, 所以倒也看不出与越人的不同。但这三位使者身上的装扮, 就不免令人惊奇了。
    羯部那位使者还好,也就是头发都梳成了小股的辫子,五六月的天气还披着皮毛大衣罢了。山部和直部的使者却是剃去了头发,露出一颗光头, 就连衣裳也难蔽全体,再加上面目愁苦、眉心紧皱, 瞧着不像使臣, 更像是两个苦修的僧人。
    大越多年没有与草原有往来了, 除了驻守在边境的将士和官员, 大多数人都没怎么见过胡人。不过蛮夷之名,倒是听闻很久了。此刻一见,虽然诧异,但又觉得很符合对于蛮夷的想象。尤其是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面上虽然不显,心底已经生出了几分轻蔑。
    不知道是不是来的路上学过,几位使者都会说汉话,虽然磕磕绊绊,音调都不对,还带着浓浓的口音,但勉强能够听懂。
    他们向贺星回行了本族的大礼,“拜见皇后殿下。”
    “诸位使者不必多礼。”贺星回微笑道,“我听师将军说过了,你们远道而来,是为了替部族首领表达与大越交好之意,这样的客人,我们十分欢迎。”
    按理说,接下来的流程,就是使者献上国书了。
    甚至山部和直部的使者,已经将怀中写在布帛上的文书掏了出来,捧在手上。
    然而羯部的使者却突然开口道,“皇后殿下,臣此次前来,还有另一件事,要代我王与越国的皇帝商议。”
    这话听得朝臣们忍不住皱眉。据他们所知,那些草原部族的领导者,都是称头人、首领,可这使者口中说的却是“我王”,如果大越当真与之修好联盟,就等于承认这个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王”的存在了。
    众人忍不住转头去看师无命,却见他面上也有几分惊色,朝贺星回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情。
    如果不是他们之前故意隐瞒师无命,那就是对于羯部来说,此事也是临时起意。
    前者不太可能,毕竟之前西北一战,是大越有求于他们,那个时候要求师无命承认羯王的存在,不是更有底气吗?
    看来,应该是眼看大越获得了胜利,他们也有了更多的心思。
    贺星回心下皱眉,面上仍是笑道,“不知尊使要商议的,是什么事?”
    使者扬声道,“我王想要求娶一位越国的公主,与大越结姻亲之好。”
    此言一出,朝臣们就不是皱眉,而是惊怒了。自前朝以来,二三百年间,中原再没有过公主和亲之事。无论对皇室还是世家来说,这个要求都是一种侮辱!
    不等贺星回开口,韩青就出列道,“使者说笑了,我大越并无成年的公主。”
    “可是我听说,大越的皇帝陛下有二十几个子女。”羯部使者立刻道,“怎么会没有公主呢?”
    这下,就连贺星回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怒气,不过她这个时候不方便开口,因此目视瞿英。
    瞿英便笑着道,“使者莫急,这联姻之事,事关重大,一时半刻难以决定。咱们还是先交换国书吧,就算没有公主,想来羯部与我大越的情谊也是不会变的,对吗?”
    这话直接堵死了羯部使者拒绝交换国书的话,因为不交换国书,就等于要破坏羯部与大越的情谊。
    他只能道,“当然,当然。”
    然后同样取出国书,捧在手中。
    山部和直部的使者似乎根本没弄明白眼前的变故是怎么回事,又不敢到处看,只能局促茫然地捧着国书,此刻见羯部使者也取出国书,这才松了一口气。
    交完了国书之后,贺星回还是让礼部官员将使者们送回礼宾馆,并着人陪同,然后转头就将三省六部的重臣都叫到了紫宸殿。
    众臣都以为她会大发雷霆,已经做好了请罪的准备。谁知贺星回在御案后坐下来,沉默良久,再开口,说的却是,“师卿,你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三个部落的情况吧。”
    师无命道,“山部和直部,规模既小,人口也不蕃,就连部落的领地也都在山区,十分穷困。他们所求者,无非是能吃口饱饭,不足为虑。麻烦的是,他们现在与羯部关系不错,似乎约定了共同进退。”
    众人回想起朝堂之上的情形,似乎确实如此。
    “羯部位于西北,占据了天河沿岸一片广袤丰饶的土地,十分富庶,且兵强马壮。这些年来,草原胡人多有日子过不下去,南下打草谷的,羯部却一次都没来过。”说到这里,师无命的表情越发严肃,“这一回西北大战,是我们有求于他们,请他们出手相助。如今,到了兑现报酬的时候,他们的胃口,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满足。”
    “师将军当初难道不曾与他们约定报酬?”张本中语气尖锐地问。
    他最近一直都是这样阴阳怪气,看谁都不顺眼,都能挑剔几句的样子。
    师无命也不与他计较,“当时约定,战争中他们自己弄到的钱粮俘虏乃至土地,都归他们所有。如今鲜部和羌部的领地,都已经被羯部占了。原本他们还想要项部的地盘,但那是银州故地,况且一旦这里也被占据,我大越与羯部接壤之地就太多了,我便没有让他们过去。”
    贺星回背后挂着的,还是那幅西北布防图。听到师无命的话,众人都不由抬头去看。
    羯部与大越原本就有很大一片接壤之处,若是再占去羌部和项部的地盘,那大越边境之地,就有十之六七要与羯部接壤了。最重要的是,项部旁边的纥部,这一回同样快被打散,到时候羯部侵占这一片土地,将毫不费力。
    如此一来,除了北边山地的山部和直部,羯部就将整个草原跟大越彻底隔断了。
    “看来他们并不是没有野心,只是暂时没打算跟大越对上。”贺星回道。
    看了地图,羯部的打算就一目了然了:隔断大越和草原的接触和往来之后,他们自然可以从容对内作战,逐渐吞并各部,而大越却连个消息都很难打探到。等到羯部一统草原的那天,难道还会继续与大越和平共处吗?
    “如此看来,求娶公主,不过只是想麻痹大越。”韩青道,“此事,臣以为不可。”
    “自然不可!”贺星回难得表露出了几分私人的情绪,“那羯部首领几十岁的年纪了,竟敢肖想我大越的皇女,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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