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尹一连问了四五人,人人都一口咬定,听的是窦娥冤。
    且个个都被带偏了,提起窦娥冤,还要评价一番。
    他的脸都黑了,却还是没法子,眼神绕了一圈,最终落在沈柔身上。
    他想,这柔弱女子,总不敢欺瞒他。
    他的手指,指向沈柔,道:“你……”
    沈柔一颤。
    “张府尹要问谁?”卫景朝淡声开口,抬脚拦在沈柔面前,语气平静,“舍妹年少不懂事,府尹不如问问我。”
    今日,他原没想出这个头,只想悄无声息带沈柔离开。
    谁知道,这姓张的偏偏那么不长眼,指谁不好,非要指沈柔。
    张府尹这才抬头,看向少女身边的人。
    这一看,当即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起身,拱手道:“卫侯爷。”
    卫景朝居高临下看着他,神色漠然:“今日听的是窦娥冤,并无什么违禁戏文,张府尹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张府尹哪儿敢跟他别苗头,连忙道:“侯爷说的是,这家并没有什么违禁戏文,下官这就带人去下一家,这就走。”
    卫景朝冷嗤一声。
    张府尹怕得罪了他,连忙挥手,带着人离开。
    回程的路上,卫景朝摩挲着手中的扳指,微微蹙眉。
    没想到,这出戏文,这么快就传进宫里,被下令封禁。
    而且,张府尹已等不及底下人去查封,给他汇报,自己亲自带人一家一家查问,一家一家看,一家一家封。
    可见,宫中是何等震怒。
    才惹得张府尹如此惶恐,如此战战兢兢。
    卫景朝几乎能想象得到,宫中君王阴冷的脸,严厉的语气。
    他勾唇,倏然笑了一声。
    沈柔讶然看向他。
    卫景朝低头看向她,道:“你说,圣上能封禁完所有的戏班子吗?”
    “若仅仅是西城的戏班子,应该差不多。”沈柔道,“这些戏班子都正经在衙门有文书,好找好查。但东城那边都是普通百姓,唱戏的也都是临时组的班子、台子,唱完一场就换地方,若要想查封他们,比登天还难。”
    卫景朝微微点头。
    他撩开马车的帘子,望着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群,慢慢道:“老百姓喜欢的东西,没有人能彻底消灭。”
    所以,他自年幼时就知道,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连沈柔都知道这个道理。
    可惜,如今金殿上的君王不知道,民为贵。
    整个孟氏皇族的人,全都忘了前朝的江山,是怎么到他们手中的。
    也忘了,这江山并非永固,非得属于哪家哪户。
    第26章
    不出所料,短短三天,西城所有的戏班子都严禁再唱这出火遍大江南北的《燕燕于飞》。
    可是,东城的街头巷尾,却多了些草台班子,慢悠悠唱着戏,官兵一来,抄着头面跑的比谁都快。
    官兵们没长翅膀,流言却像是插上翅膀的蒲公英种子,撒向千家万户。
    等东城几乎没人再唱时,整个京城的老百姓,十之七八都听完了整场戏文。
    短短月余,满京百姓的话题,都围绕着弘亲王展开。也因着弘亲王的缘故,对皇室,对皇帝都多了几分不满。
    这个结果,令宫中的君王十分震怒,命令京兆府协同刑部,一定要查出这戏文的来源,查出那位“玉镜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圣上下旨时,卫景朝与中书、门下的长官一同侍立君前。
    张府尹苦着脸道:“陛下,这出戏文从京畿散至全国各地,数月后才传进京城,臣派人去京畿打听,都说当时给他们戏文的人,早就离开了。”
    “而且,不同的戏班子,描述出来的样貌都不一样。现如今,除了知道这位玉镜先生是位约摸弱冠的书生外,再无其他消息。”
    皇帝神色阴翳,扫过自己的诸多肱骨,冷硬着声音问:“你们可有什么主意?”
    殿内寂静至极,没有人做这个出头鸟。
    查这样的案子,向来都无异于大海捞针。要从茫茫人海里找一个没有特点,没有样貌,没要名字的人,谈何容易。
    卫景朝眉目不动,淡声道:“陛下,臣有一言。”
    皇帝看向他,“说。”
    “这出戏臣亦听过,写的荡气回肠,文采精华,气势不俗。”他每夸一句,皇帝的脸便黑沉三分。卫景朝权当没看见,继续道:“由此可见,这位玉镜先生定是个年少轻狂的饱学之士,不如全面排查全天下年轻的有才书生,定能找到此人。”
    皇帝摆手道:“不行。”
    “这些个书生,个个都要面子,个个都自诩尊贵,若是如此,只怕要得罪全天下的书生。”
    卫景朝拱手:“是臣考虑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叹了口气,“你也是一片好心,只是到底年轻,想的不周全。”
    卫景朝道:“是。”
    垂眸的瞬间,卫景朝缓缓勾唇。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认为,玉镜先生是个年轻书生了。谁也不会想到,是他藏在鹿鸣苑里的沈柔。
    他的提议被驳回后,便再无人说话。
    皇帝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废物!”
    众人纷纷跪地,“臣等惶恐。”
    皇帝不耐烦道:“行了,都回去想想法子,不将这个玉镜先生抓回来碎尸万段,朕绝不罢休。”
    “陛下息怒。”卫景朝平静道,“臣还有一言。”
    “说!”
    “玉镜先生在戏文里的遣词用句,颇有岭南风格,臣以为这位玉镜先生,说不定是岭南人。”
    皇帝看着他,眯起眼似笑非笑。
    一双眼睛里,眼神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景朝果然学富五车,竟连岭南戏都有所涉猎,若非你近日没出过京,朕都要怀疑,这戏文是你所写了。”
    年轻,有才华,涉猎广,胆大。
    这些个词,无一不是为卫景朝量身打造的。
    这情况下,众人顿时吓出一头冷汗来,怎么……怎么圣上一言不合就乱怀疑人?
    身后,陈善舟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高高地吊在嗓子眼里。
    恨不得立即出列,替卫景朝说句公道话。
    这长陵侯是陛下的亲外甥,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儿?
    然而,卫景朝依然不卑不亢,掸了掸衣袖,傲然道:“那陛下未免太看不起臣了。若臣执笔写戏文,定非这玉镜先生可比。”
    他眼角眉梢俱是少年傲气,甚至敢反问高高在上的君王:“莫非陛下觉得,臣的水平仅仅如此吗?”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用眼角余光瞥着卫景朝的衣角,恨不得将他拉回队列中。
    怎么……怎么能这样对陛下说话呢?
    殿内不知寂静了多久。
    倏然,皇帝大笑一声,从高台上走下来,拍了拍卫景朝的肩膀:“朕与你开玩笑,千万别当真。”
    “景朝是朕的亲外甥,是长姐的儿子,朕岂会不信任你。”
    卫景朝垂眸道:“臣定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皇帝哼笑一声,拿手指指了指一圈人:“你们都跟景朝学着点,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别总是尸位素餐,惹人心烦。”
    众臣皆讷讷不敢言语。
    卫景朝安然垂首。
    待走出御书房后,陈善舟摘下官帽,狠狠地抹了把额头,将额上的汗液抹了个干净,才劫后余生般道:“你怎么这样大胆,什么话都敢说,若是……”
    若是圣上真的疑心于他,那该如何是好?
    届时纵有长公主在侧,恐怕他也要脱一层皮。
    卫景朝道:“忠君爱国,是我的本分。”
    陈善舟摇了摇头,想说什么,望着他年轻的脸庞,终究是闭上了嘴。
    罢了罢了,这年轻人,总有一天会认清现实,认清楚,他们的帝王,并非一位清正严明的好皇帝。
    卫景朝道:“圣上慧眼如炬,定能洞若观火,不会怀疑我的,陈大人尽管放心。”
    陈善舟点头,眼底仍有一丝愁绪。
    卫景朝笑了一下。
    他从不会将自己放在危险的境地里头,敢说这样的话,便是出于对皇帝过分的了解。
    皇帝的疑心病之重,几乎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如今倒不显,等以后京兆府百般查不到“玉镜先生”是何人时,他的疑心病,肯定会转到朝堂上来。
    届时,就凭京兆府的几句断词,他卫景朝定是首当其冲的嫌疑人。
    与其等到那时候无端被疑,不如先站出来,主动让皇帝生了疑心,之后再让他自己通过查证,打消疑虑。
    毕竟,若是细细研究起来,圣上便会发现,所谓的“岭南风格”,是他胡诌的。
    如此一来,圣上自己先生出三分信任,以后任是谁再往他头上泼脏水,都没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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