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卫景朝跟前,竟像是透明的一般,只要他想,就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结束时,卫景朝仍是含着温润的笑意,道:“今日与诸位一谈,受益匪浅。天色已不早,我就不留诸位用膳了,待明日去了军营,再好好请诸位喝一杯。”
    谈事情到这个时辰,却连饭都不肯留。
    这样的长官,也算是独树一帜,。
    众人心下正畏惧,此刻也不敢说什么,纷纷道:“下官告退。”
    至于来时所想的,问一问他为何将沈夫人接到府内居住的话,也全都咽了下去。
    没有一个人敢提。
    卫景朝含笑,将人送出院门。
    回头时脸色骤然一冷,冷厉道:“沈柔,认识?”
    沈柔愣住,“啊?”
    “贺新城,你认识?”卫景朝道脸色不大好看,冷冷盯着她。
    他看的清清楚楚,他与贺新城说话时,他们两个眉来眼去的,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莫非是当他死了?
    就算他真死了,她也得给他守寡。
    怎么能当着他的面,跟别的男人眉来眼去?
    沈柔低头不语。
    卫景朝心里有几分怒意:“怎么,不敢说话?”
    沈柔顿了顿,看向他,半天才道:“不是。”
    她闷闷道:“贺新城是我舅父家的表哥。”
    卫景朝微微蹙眉,似是不信。
    虽然,沈夫人娘家的确是姓贺。但这个贺氏乃是京都世家,家大业大。
    若贺新城是贺家人,没道理他不认识。
    何况,他的户籍在直隶。
    沈柔无奈解释:“我有个二舅舅,当初为了娶青楼女子为妻,与家人决裂,带着那女子奔走天涯。”
    “前几年,二舅舅去世后,二舅母带着贺新城上门投奔。我爹娘怕他们被人指指点点,便将他们母子带到了凉州。”
    说到此处,沈柔的神情有些难看,似恨似怒。
    “可是,我阿娘在凉州城这些日子,贺新城从未去看过她。”
    一次也没有。
    哪怕是沈夫人病入膏肓时,凉州太守都亲去看了她,贺新城也没去过。
    凉薄至此,令人心寒。
    沈柔咬了咬牙:“我父亲一手将贺新城提拔到骠骑将军的位置上,结果却养了一对白眼狼。”
    “我……”
    沈柔深吸一口冷气,眉眼森森。
    卫景朝从未见过她这幅模样,不仅愣了片刻,抬手去摸她双眉间的褶皱,“别生气。”
    沈柔抓住他的手,眼睛里流露出不安,“我现在只怕,贺新城会认出我,再……再告诉旁人。”
    凉州这么多官员,他总不可能真的面面俱到。
    万一,她还活着的消息传入京城……
    卫景朝眯了眯眼,摸摸她的额头:“没事,别怕。”
    他看向沈柔,温声道:“你也说了,是几年前。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跟如今完全不一样,他不会认出来的。”
    沈柔点了点头。
    她也是这样想,但心底难免不安。
    卫景朝看出她的不安,又笑了一声:“有我呢,不用担心。”
    沈柔抬手抱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怀中,闷声闷气道:“还是你对我最好。”
    树倒猢狲散,是寻常之事。
    但这无数的亲朋好友中,唯一一个肯对她伸出援手的,就是卫景朝。
    不管他本意如何,到底真正庇护了她。
    卫景朝温柔抚摸着她的长发,喟叹一声:“沈柔,他不过是倡优之子,不必担心。”
    他语调温柔,沈柔却听出其中暗含的冷意。
    按大齐律例,倡优乃贱籍,倡优所出子女,同样是贱籍,不得为官入仕,只能操持贱业。
    所以,哪怕贺新城袭击匈奴立了功,在给朝廷的呈文上,也不敢大书特书,生怕被人扒出他的身世。
    如今哪怕他真的认出沈柔,也不敢向京城递送消息。
    就像,他甚至不敢接触沈夫人。
    他恐怕比谁都怕,京城中人认出他的身份来历,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荣华富贵给夺了去。
    沈柔放了心。
    随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声问:“倡优之子,真的只能操持贱业吗?”
    卫景朝以为她是不放心,便淡淡道:“如他们那样卑贱的人,若是进了金殿,入了台阁,与其他人同桌而食,岂不是给人笑话?”
    沈柔慢慢眨眼,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没有再说话。
    她的手,趁着卫景朝不注意,捂住自己的小腹。
    眼底掠过一丝深重的忧虑。
    母亲不提,她一直没有注意过这个问题。
    直到昨日,她才惊觉,她的月事,已推迟了半月有余。
    第46章
    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哪怕是昨日母亲问起来,她也没有说出来。
    又因着从京城到凉州一路奔波,就连身边的侍女们,也未曾注意到。
    除却她自己,没有人知道。
    沈柔无声攥紧自己的拳头,再仰头时眉目清澈见底,毫无异常。
    “侯……将军。”她道,“我今天想带我阿娘出去走走。”
    卫景朝眉头微皱,不太情愿。
    沈柔抓住他的手臂,软声撒娇:“我阿娘病了一场,身体虚弱,我想带她去医馆看看,开些药。”
    卫景朝道:“将大夫请进府里便可,不用你出去。”
    沈柔晃着他的手臂,娇娇道:“我阿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肯定不愿意。你就答应我吧,我保证,就这一次,好不好?”
    卫景朝被她缠磨的没有办法,无奈点了头。
    “带上踏歌,再多带几个护卫。”
    沈柔眉眼一弯,踮起脚尖,亲亲他的下巴。
    卫景朝低头看她。
    沈柔乖乖道:“我会注意安全道,天黑之前一定回来,绝对不让你操心。”
    卫景朝抬手揉揉她的脑袋,什么脾气都没了,“去吧。”
    沈柔笑笑,蹦蹦跳跳往外走。
    离了卫景朝的视线,她忽然掩住自己的小腹,心底泛起迷茫与恐惧。
    对前路未知的恐惧,覆盖了她整颗心脏。
    如果……如果真的有了孩子,她该怎么办?
    这个孩子,与贺新城并无不同,都是见不得人的倡优之子。甚至,还不如贺新城。
    她沈柔,不仅是倡优,还是个死人。
    若是她真的生下孩子,也不能给他一个正经的身份。
    沈柔咬了咬下唇。
    这件事,她不敢告诉卫景朝。
    卫景朝权势滔天,当然有本事护住她的孩子。
    可是,他会想要吗?
    他这样在意身份的一个人,会想要一个外室生的孩子吗?
    他这样的尊贵,据说长公主连给他挑通房丫头都要清白人家的女儿。
    她这样卑微的身份,配给他生孩子吗?
    沈柔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了,死死握着。
    那大手上长长的指甲,掐进她心间的血管里,剧痛随着血液,传遍了全身。
    可,就连那在体内奔腾的血液,也是冰凉冰凉的。
    她现在,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觉得冷,只想要去逃避。
    可是,她心知肚明,这是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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