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匣子钱虽然数量不算太多,却胜在少府中不曾留档。
    “出去之后,你再分阿络一些。”
    见池仪要开口推辞,温晏然负手而笑:“不妨事的,朕马上就要有利市入帐了。”
    *
    两位女官在萧西驰前面持灯引路,另外六名宫人随在她身后,一路向西雍宫行去——温晏然请这位庆邑部新首领做客时,表面礼数做得格外到位。
    萧西驰回想这些天看到的,听到的有关新帝的事情,觉得对方大抵和自己一样,都是因势蛰伏之辈,只是对方已经趁势而起,而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返回庆邑。
    女官将萧西驰引入西雍宫内,她抵达的时候,正殿中已经布置好了案几坐塌,一个穿着禁军服饰的人坐在那里,看面目,正是新任的内卫统领。
    萧西驰知道面前这人乃是有着“天子之剑”赞誉的钟知微,不敢小觑,两人互相见礼后,各自入座。
    温晏然没让两人等多久,几乎萧西驰前脚刚到,她就披着厚实裘衣,乘辇而至。
    ——按照温晏然的习惯,只要不是太远的地方,她都宁愿步行,只是今日扎马步的后劲有点过于充足,才不得不稍稍调整了下出行方式。
    池仪小心地将天子从车辇扶下。
    温晏然缓步入殿,抬手免掉两人的礼:“萧卿,钟卿,你二人与朕年纪相仿,今日又是私宴,不要拘束。”
    钟知微自然连道不敢。
    萧西驰拱手:“陛下性情宽和。”
    她听到天子说话时,眼角忍不住跳了一跳——哪怕碍于君臣名分,萧西驰都颇想说一句“谁跟你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是同龄人”,要不是温晏然因为登基的缘故提前束发,按照现在的习俗,对方平时更该梳着总角也就是双马尾的发型出门,在各种意义上都属于十分典型的黄口小儿。
    温晏然看了萧西驰一眼,笑吟吟地入座。
    按照大周的礼仪制度,天子的晚膳应当有二十七道菜肴,排除掉那些被提前送给大臣的,也就近二十道,因为是冬日,蔬果要少一些,多是鸡,鸭,鱼,羊肉以及羹汤,温晏然吃得很克制,一方面是太医院院正曾叮嘱,说天子虽然病愈,但还要以慢慢调养为主,不能暴饮暴食,否则于身体恢复不利,另一方面是……
    皇帝御膳的味道其实也就那样。
    不能说不好吃,但实在不太符合她内心对美食的期待值。
    大周的食物以烤,炸,炖为主,炒菜倒是也有,但不太常见,算不上主流菜肴。
    温晏然夹了一筷子羊腿肉,看着碗里的食物,忍不住想,怪不得很多穿越小说的主角能凭借一手高超的烹饪技术闻名天下,其实还挺合逻辑的,她要是遇见一个做菜合口味的人,确实是连赐爵的心都有了……
    陪一个不太熟悉的上司用饭不算多美好的体验,唯一让萧西驰稍感安慰的是天子用饭时并不多言,而御厨的手艺也颇为不错。
    饭毕后自然是闲谈时间,温晏然笑:“朕闻萧将军娴读兵书,又长于武艺,乃是将帅之才。”
    萧西驰听得心头一跳,连忙拱手:“陛下谬赞,臣尽日闲居,无所事事……”
    做皇帝的好处就是有时可以不用太顾及下属的意见,温晏然不等人说完,就轻轻一击掌,旋即有女官将萧西驰进宫时解下的佩剑呈上。
    “今日请萧将军过来,是想讨教一下将军的剑法。”温晏然倚靠在案几上,微微笑道,“将军若胜了,朕就许你一个赌注,但若是将军败了,也要输给朕一个赌注。”
    萧西驰肃然起身:“微臣不敢在陛下面前与人相争,但不知是何赌注?”
    时人颇重信义,如果萧西驰赢了赌注,并以此为借口,要天子放自己回乡,朝中那些大臣顶多说几句皇帝胡闹,却也只能捏着认了此事,就算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也顶多悄悄派刺客于半途中截杀,她还是有极大的可能成功返回庆邑的。
    所以在听见温晏然说输给自己一个赌注时,以萧西驰的定力,都不自觉地感到动心。
    温晏然注视着面前的庆邑部首领,笑道:“赌注是什么,将军日后自知。”
    女官双手托起佩剑,递到萧西驰身边,而另一边的钟知微已经按剑而起,萧西驰犹豫一瞬,握住剑柄,道:“既然如此,那微臣就失礼了。”
    身为一个边人,她敢在皇帝面前手持兵刃,钟知微完全可以以此为借口,带着禁军过来将自己就地扑杀,不过哪怕温晏然压根不找借口,命人在萧西驰进宫时,将她乱箭射死,朝臣们也不会产生太强烈的负面情绪,最多时候批评一下皇帝。
    ——毕竟在时人眼里,边人与中原人本就存在天堑一般的差距,钟知微虽然也有边地血统,但与萧西驰并非出自一部,没有什么乡梓之情,而且除了中原人鄙视边人之外,边人自己也互相鄙视,内里关系十分复杂。
    女官将两人引到殿前的空地中,她们身后的殿门保持着洞开的状态,以透明挡风的龙纱帐间隔内外。
    第19章
    温晏然坐在殿内,隔着帐幔,看着钟萧两人比剑。
    殿前剑光如飞虹,交错纵横,映着雪光,犹如摇落的天星。
    钟知微的剑法脱胎于禁军,然而却有着在年轻人中极其少见的狠辣与老练,而萧西驰的剑术则不拘一格,望之如惊风掣电,洒脱自如。
    温晏然笑:“依阿仪看,她们谁会赢?”
    池仪平日里一贯很注意积累各种知识,以便应对领导的提问,但武艺这种东西对她来说显然属于严重超纲的知识,当下面露惭色:“奴婢看不懂剑术。”
    温晏然:“其实朕也不懂,只是萧将军当世人杰,又比钟统领年长,以剑术论,自然更胜一筹。”
    凭萧西驰现在的名声,与“当世人杰”之间显然存在着一段非常安全的距离,不过池仪等近侍素来服气天子观人只能,当下道:“陛下明知萧将军剑术优于钟统领,却令两人为战,自然是有获胜之法了?”
    温晏然笑了一声:“也说不定是朕偏偏想要输一份赌注给萧卿呢?”
    说到这里,她忽然站起身,抬手拂开遮住殿门到的龙纱帐,一步步走下台阶。
    萧西驰真实实力的确比钟知微要高,但她平时刻意掩饰才能,不好用真实本事跟对方相斗,就一直胶着到了现在,习武之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她遥遥感觉到皇帝在向比斗处靠近,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个念头——以自己与天子间的距离,现在其实是可以尝试行刺的!
    庆邑部与大周之间怨多于恩,萧西驰的亲族中多有人死在与大周的战斗中,若非担心连累部族,她几乎就要忍不住调转剑尖的方向
    高手相斗不容分心,萧西驰本来就一直自我压制,而钟知微又不是能轻易打发的对手,新任的禁军内卫统领迅速抓住了对手这一晃神间流露出的破绽,将萧西驰手中长剑击飞。
    “锵——”
    长剑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萧西驰定了定神,她能在京中蛰伏那么久,显然不会把一时胜败放在眼中,当下强行按住心中思绪,拱手道:“钟统领剑术高明,在下佩服。”
    温晏然负手立于石阶上,含笑看着前方刚刚决出胜负的两人。
    ——钟知微既然被称作“天子之剑”,那她这柄剑自然是执掌在天子手中的,所以今日的比试并非单纯只是萧钟两人的技艺较量,更是温晏然对萧西驰的一次隔空试探。
    温晏然看着萧西驰,语气温和:“两位卿家各有所长,其实是不相伯仲。”
    萧西驰慨然道:“胜便是胜,负便是负,既然微臣输给了钟统领,哪有不认账的道理?请问陛下,要臣支付什么赌注?”
    温晏然似乎出神了一会,片刻后笑道:“三局两胜才算胜,现在还不急。”对张络道,“天色已晚,着人送萧将军出宫。”
    萧西驰一头雾水地被召进宫来,又一头雾水地被送了出去,此刻还不到戌时,也就是晚上八点,不算太晚,而大周不是每天都有朝会,温晏然明天不用早起,就干脆去看看更不用早起的妹妹跟弟弟。
    十一皇女温缘生,十三皇子温知华,现下都被安置在栖雁宫内,由生母跟宫人照料。
    温晏然过去的时候,两个小孩子果然还没休息,正在殿后的花园里蹲着看一只放在竹笼里的白兔。
    ——十一皇女跟十三皇子两人的生母在宫中经营多年,自有根基,自从温晏然流露出宽和之态后,少府也常送一些玩器过来,借此讨好两位殿下。
    两个小孩子将关兔子的竹笼打开,手中握着一束草,想引兔子出来,不料那兔子始终小心谨慎,一动都不肯动。
    温晏然来的低调,直走到近前,两位殿下的侍从才发觉天子驾临,连忙提醒自家主人,向皇帝行礼。
    两个小孩子看见姐姐过来,也不再逗弄兔子,被温晏然一手一个挽住,去殿里坐了一会。
    温缘生抱怨:“阿姐,我拿草逗兔子,可那只兔子却总不肯出来。”
    温晏然回答:“它与人相处久了,知道一旦从笼子里走出,就会被逮住,你们只拿草料引诱,自然力有不逮。”
    温知华:“那要怎么让兔子出来?”
    温晏然唇角微微一翘:“把笼子打开,然后躲起来,等它瞧不见人的时候,自然就肯离开。”
    她按习惯,问过两人衣食如何,因为年关将近,又聊了几句过年的事情。
    温知华:“等过年的时候,其他兄姐会过来么?”
    建州中的温氏宗亲曾被温晏然安排在栖雁宫内住过一段时间,其中颇有些与温十一跟温十三两人相处得不错。
    温晏然随意应对:“你们去天桴宫祭祖的时候,能看见温园兄长,其他在建京内的宗亲也会过去,到时可以一叙离别之情。”
    天子起居都有一定的时刻,等戌时二刻时,内侍过来提醒天子返回寝宫。
    温晏然点点头,让女官带着妹妹跟弟弟去休息,自己登上车辇。
    天上的雪花慢悠悠地飘着,这些天有时雪大,有时雪小,却总没有停歇的时刻,
    温晏然坐在舆辇,凝视着天上飘落的雪花,忽然抬手扣了扣车沿。
    池仪靠近:“陛下?”
    温晏然笑:“没什么,朕今天看见十一娘跟十三郎时,忽然想到,已经许久没有四姐的消息了。”向池仪道,“明天提醒朕往天桴宫走一趟。”
    按照礼制,先帝驾崩后,作为女儿的温谨明必须回来奔丧,本来四皇女一派人对是否回京还在两可之间,在了解到七皇子的下场后,反对声立刻占据了上风。
    但不回来也得有不回来的理由,温谨明那边传出来的话是四皇女听到先帝驾崩的消息,悲痛难忍,直接一病不起。
    有些谎言属于所有人都知道可信度不高,只是找不到戳穿的证据,更何况温晏然自己才大病一场,实在没理由指责四皇女装病。
    建平这边也做出了部分应对——作为已经外放的皇女,温谨明的爵位竟然只是泉陵侯,也正因为如此,她当年以侯爵之身离京时,才会被七皇子一派认为彻底失势,忽略了没过多久后,先帝就以补偿的名义,给了对方开府征辟官员幕僚的权力。
    温晏然登基后,按例该封赏百官宗室以及外戚,然而作为新帝姐姐的温谨明,却被直接略过,对方不管是品阶,还是食邑,都没有增加分毫,建京这边也传出风声,说天子准备等温谨明进京后,再进行封赏。
    明眼人都能看出,温四跟温九之间正处于胶着之势。
    温谨明好歹是有地方势力支持的皇女,建京这边若是强诏对方进京,或者以不进京哭灵为借口进行责备,温谨明肯定会在灵前杀兄这件事上大做文章,公开宣称温晏然得位不正。
    温晏然换了寝衣后,女官们轻手轻脚地将四周的大多数灯烛陆续移开。
    她坐在床榻边上,身后的宫人正在替有着“绝不束着头发睡觉”执念的天子打散发髻。
    温晏然想,自己绝不能输给温谨明。
    那本互动类游戏图书存在多种开头,但不管继位的是谁,最终结局都没有达到过世界意志的要求,无法创造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美梦——那些皇帝当中,昏庸的也没昏庸到令所有人万念俱灰,贤德的也没贤德到力挽狂澜,所以温谨明自然是指望不上的,还得靠她自己努力。
    以温晏然在评论区了解过的内容,以及从朝臣那汇总的信息,基本可以判断出,那位四皇女一向少露峥嵘,做事时多是顺水推舟,借力打力。
    那么如今又有那些事情,值得对方去推上一把呢?
    宫内的光芒随着灯具的撤去而黯淡,仅有的那么一点微弱的烛光,就静静映在温晏然黑色的瞳孔当中。
    宫人垂首:“请陛下就寝。”
    *
    青州,武固郡。
    按大周制度,各州都设有刺史,不过刺史的作用主要监察地方,具体事务还是由下面各个郡的郡守负责。
    新帝刚刚登基,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不少地方官员没有辜负天子的期待,确实已经在摩拳擦掌,准备给这位小皇帝找一些麻烦。
    武固郡的郡守姓褚,名为褚丛,一向与崔氏有亲,年轻时又曾受过崔氏一代家主的恩德,在对方府中做过一段时间的主簿。
    如今褚丛膝下一双儿女,长子在外游学,长女则送到泉陵那边,追随温谨明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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