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些太学生们也割了一个时辰麦子的缘故,本地农户对他们倒没太多畏惧心里,两人顺利地攀谈了起来。
    “今年谷价下跌,不知乡长家中是否有所损伤?”
    老农惊异:“怎么会有所损伤?”转念一想,依稀明白了对方话中的意思,笑道,“粮价固然下跌,盐价也下跌了不少,一户人家当真需要用麦子去换的,不过粗盐或者陶器而已,如今能吃饱饭,也能吃上盐,比起前些年,已经不知好了多少,纵然市价降了,又能妨碍到我们什么!”
    太学生躬身一礼:“多谢乡长解惑。”
    这个年代,物品的流通率其实很低,大部分只是一乡一地之人彼此间互相交换而已,每年收获的庄稼,除掉需要作为赋税上交的那些,自家留用的那些,还有用来交换日用品的那些,根本不剩多少。
    有人不解:“既然是农家,难道不用买耕田之器?”
    老农摇头:“耕田之器,怎会年年都要去买,像我手边那把割刀,就是从祖母手中传过来的,年年送去打磨而已。”
    直到此时,褚岁才开口:“其实这些道理,天子明白,朝中公卿同样明白,今日带你们过来看,就是希望你们也早日明白。”
    太学生们齐齐站起,向老师一礼,口称受教。
    ——他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虽然容易走进误区,但也同样很容易从中走出来。
    到了晚间,赶回采藿宫开火已经来不及,太学生们索性就在此地,跟农人们一道用了晚饭。
    农家的饭多是用麦子跟豆子煮的,而且他们舂出来的米并不如太学那边的细致,谷壳比较多,导致学生们拿到饭后,个个都吃得格外斯文,不过令他们惊讶的是,桌上居然有肉。
    这不是农家自己养的家禽,而是从边上的山林中捕获的雉鸡,还有从湖泊中捞到的各色河鱼。
    本地距离采藿宫不远,周边的湖泊山林多是皇家产业,早在先帝一朝,曾下了禁令,不许百姓随意进出,还是前两年间,散骑常侍池仪跟张络上了折子,希望天子遵循旧例,每年把皇家林苑湖泊开放几个月,允许百姓进去狩猎捕捞,只要每次带出来的猎物不超过一定重量,便无须缴纳税赋。
    太学生们渐渐意识到,在农人眼中,那些内官的名声居然不算太差。
    老农摇了摇头,笑道:“朝中的大臣们出身如何,与我等有何相干,只要能够吃饱穿暖便是。”
    几个年轻人听到后,心中有些不忿,然而面前是个老人,不好失礼,还是忍住了没有多言,等回去后,才与同学道:“那些内官不过是在邀买人心而已!可恨当今百姓,居然当真被他们所蒙蔽。”
    ——倘若这个人的话能传到温晏然耳里,大约会被后者认定为具有张并山那样料事如神的潜力,毕竟她当日之所以同意了这个不怎么符合昏君姿态的请求,目的正是为了帮手下两位未来的奸宦收买人心。
    就在此时,过来巡视的博士稍稍加重了脚步,几个学生站起来,行礼:“陈博士。”
    陈至环视他们一眼,正色道:“你们既然觉得天子不好任用内官,便要做的比他们更好,让陛下有所依仗,百姓也有所依仗,这才能堂堂正正地斥责旁人,否则难免沦为性猜量狭之辈而已。”
    他的声音格外诚恳,太学生们大多服气,少数还有些迷惘的,此刻也都垂下了头,应声称是。
    天色晚了,不是教导学生的时候,陈至巡视过后,催促学生们赶紧休息——采藿宫中值夜的人有限,为了防止失火,学生们被要求在晚上尽量不要点灯,把书留到天亮后再看。
    看完学生的情况后,陈至回到博士们临时歇脚的房舍中。
    褚岁已经在了,看人进来,笑:“陈君好主意。”
    他们早就察觉到太学内浮夸之风日盛,商议之下,决定把人带去劳作一番后,再跟对方讲道理,说不定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陈至笑:“不是我的主意好,是陛下的注意好。其实陈某本来也颇以家名自负,之所以能明白这些道理,还是因为当日曾在流波渠服劳役,才逐渐明白了以往的志大才疏之处。”
    他往日在家时,也跟友人高谈阔论,分析天下局势,结果一朝失势,家中的年轻人被强行征入建州,甚至还不是去为官为吏,而是到河渠上搬石头。
    等到了流波渠那边后,士族豪强乃至于寒门黔首间的无形沟壑被强行打破,陈至等人不得不被动接地气了一回,其中有些愈发愤然,与朝廷彻底离心离德,至于像陈至这样道德底线比较高的士族,则慢慢开始有了些堪称离经叛道的新奇想法。
    就在此时,另一位博士也终于巡视回来,进门时手上还挂着个包袱。
    褚岁笑:“足下是正要回来,还是打算出门?”
    那位博士摇头:“那包袱里都是从学生手里收来的《地产者》。”
    太学生们把自己偷偷玩桌游的理由告知给了博士——今日的户外活动让他们明白了,还是得亲自研究一番《地产者》,才好判断皇帝玩物丧志的可能有多大。
    到了第二日,那位博士将此事说了一遍,几个学生涨红了脸,站了起来,然后俯身行礼道:“老师不要取笑,我们近来确实颇有所得!”
    博士:“那不知所得为何?”
    这些太学生们送上了一篇文章,名为《田亩论》。
    太学生:“游戏之初,人人相同,家中都有财货,随后各自圈占土地,最终只剩一人家中豪富,余者莫不穷困潦倒。
    “这种情形,说的不正是各地豪强大族私据土地的事情么,那些身无分文之辈,在游戏上成为输家,在郡县间,便沦为隐户徒附,为人所役。”
    博士笑问:“那你们又打算如何解决此事。”
    太学生:“我等细细想来,发现《地产者》中只有大户跟黔首,却没有朝廷,于是便设了官吏,征收税赋。”
    博士们彼此看了两眼,道:“倒是有些意思。”
    太学生道:“可是如此一来,除了赢家之外的人,反而破产得更快了一些。”说到这里,一咬牙,又道,“我们本是遵循周律,按照人口收取税赋,最后改为按照田地收取赋税,这才延长了输家的破产时间。”
    褚岁点头:“赋税之事自不像游戏这般简单,不过你们能想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
    太学生们面皮发烫——仅仅这般简单的事情,他们一开始都没有想通,最早甚至真的只把《地产者》当成寻常游戏,仅知沉迷玩乐,而不晓得细细思索其中深意。
    既然讲到这里,褚岁就额外提了一句:“其实这个游戏,乃是天子所制。”
    太学生们恍然,怪不得《地产者》会迅速风行于京中,尤其是在太学,更是传播广泛,到了人手一份的地步,原来是皇帝想要借此教化他们。
    有人问道:“这是陛下告知褚博士的么?”
    褚岁笑:“我看到的时候,便觉得此物颇有些天子的风格,后来有幸奉诏入宫,又顺便问了几句。”
    太学生们钦佩无比,褚岁不愧是褚氏这一代的俊才,眼光果然厉害,看来对方能够年少成名,并不止是因为文章出色而已。
    *
    天气一日日的冷了下来,桂宫跟瑶宫本来只是消暑的地方,结果因为皇帝取消了每年的生日庆祝,执意耽留于此,文武百官们也跟着一直拖到九、十月份都不曾动身回京。
    郊外当然不比城内繁华,士族们除了踏青外,平日也没什么活动,结果就在这几天,某些官吏在踏青时出了点意外——几位刚入六部的小吏,在议论朝政时,跟路过的太学生吵了起来,接着大打出手,最终含恨败北。
    市监那边清楚内情,这件事的起因是小吏批评按田地数量收税的法子与大周律例不合,太学生听到后,对小吏的职业素养进行了讽刺,认为他们“饱食终日,尸位素餐”。
    今日池仪跟张络有事外出,休骓过来回禀时,含蓄地提了一下两边吵架的事情,准备观望一下天子的态度再做打算。
    温晏然曾听国师提过,厉帝一朝的政令也经常被太学生骂的体无完肤,她无法日日出门体察民情,知道这些学生依旧如此气愤,也能有种自己任务路线没出岔子的安心,于是笑道:“到底是些年轻人,不用在意。”
    休骓明白——那些小吏们确实挺年轻的,工作经验不足,反正有太学生跟他们打架辩论,不用皇帝亲自操心。
    第166章
    昭明五年十一月,朝中发出明旨,以兵部尚书钟知微转任定义边营为主将,原右营主将温循迁至左营,原中书舍人高长渐调往右营为军司马,中营军司马陶荆为右营主将,杜道思任青州刺史,秦崔嵬阮明樊等在战事中脱颖而出的新人,本来一直在中营这边充当将领,如今则全数进入兵部为官吏。
    钟知微在进入建州的时候,就获得了一个中大夫的加官,被派去边地前,更是直接升为太中大夫,表示此次调任,乃是天子信重她,而非厌弃她。
    此外稍微值得注意的就是温循跟陶荆两人的任命,温循宗室出身,兵法武艺无一不强,调到西边,应当也能适应,而陶荆因为是陶驾的嗣子,在父亲担任车骑将军的时候,反倒不好执掌一定兵权,如今陶驾已经位列三公,不用在对陶荆进行压制,就给了他一个主将之位作为补偿。
    而高长渐就让人十分茫然——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文官。
    高长渐借着随侍禁中的机会,向皇帝当面推辞,却听温晏然笑道:“朕知道,不过南地这两年又不打仗,便是文官,又有什么妨碍。”
    他顿时明白过来,不管是运河修建,还是太康城的建设,多有仰赖右营兵马维持之处,皇帝派自己过去,过去是考虑到他有在工部办事的经验,过去后需要辅助两边的官吏,好好将运河与陪都建好。
    工匠的地位并不高,工部在六部中的地位也就一般,不过高长渐性格谦冲,不会因为所学不同出身有异就瞧不起旁的同僚,甘心过去充当一个辅助的角色。
    至于杜道思,虽然原本跟高长渐一样都是舍人,但她在皇帝身边更久,此前又是与崔新白齐名的南地俊才,直接被任命为一州刺史,温晏然本意是把人搁到雍州去,可惜按照朝堂法度,官吏不得在本地为主官,只得安置在稍远些的地方。
    朝中无人知晓,其实皇帝刻意把不通兵事的高长渐往右营塞,主要是为了替萧西驰日后割据一方扫清障碍,幸好她威望高,朝中大臣纵然不解,也不会有所反对。
    各地官吏的调任千头万绪,朝廷需要仔细品评每人的能力,出身,亲友关系等等,然后做出评价跟分派,作为皇帝的温晏然,还需要把吏部处理过一遍的奏报,跟市监报上来的消息对照了看,以便及时把握各地情况,一直忙到了过年的时候,才终于安排妥当。
    ——这些日子,吏部人员因为常被召入禁中,心中难免万千感慨,虽然自从钟将军回来后,天子就跑去郊外闲散了一段时间,然而一旦工作起来,就又是他们最熟悉的样子。
    *
    大雪飘落,整个建平城都被镀上了一层漫无边际的银白。
    这是温晏然穿越以来,所经历的第五次大年会。
    ——或许是因为玩家已经习惯了这些流程的缘故,系统已经很久没有对类似的活动进行提示。
    今日一早,温晏然在文武百官的拥簇下登高祭天,又回城接受大臣的朝贺,此刻端坐在御座上,隔着旒冕往下看,只觉整个殿宇内外都是大臣伏拜的身影,位置稍远一些的朝臣,就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与太启宫庄严的背景融为一体。
    只看眼前这一幕,温晏然竟当真有些大权在握,四海升平的错觉。
    朝拜完毕后,各地朝集使依次上殿,公开奏报当地的治理情况,包括居民户口数,田地收成,税赋情形一类的情况。
    如今东、西、北三地明面上的户口数与过去持平,这件事令不少官吏都十分惊讶——由于皇帝登基的前几年,朝廷屡兴战事,而战事平定后,又开始大兴土木,人口实际上是减少了不少的,能有这种数据,要不是户部那边做了假账,就只能证明,各地清查隐户的工作卓有成效。
    作为户部主官,卢沅光的理解比旁人还要更深一层,地方豪强往往连接一气,就算收拾得了一时,后面也很容易死灰复燃,当地主官若不想自己走后,那些豪强故态复萌,就只得对他们整个宗族下狠手,如此一来,难免背负上酷吏的名头,事后容易遭到报复,而且又会导致地方人才储量大肆降低,不若将他们族中的精壮统统南迁,等服完劳役后,豪强的力量自然会受到极大的削弱,也就难以与地方官吏抗争。
    所以皇帝必须在此时就大兴工事,以便给那些人找点事情做。
    如此一来,南地的人口数也取得了大幅的增长。
    一位位官吏上前又退下,轮到吴州的朝集使上前时,此人先大礼参拜,等汇报过州中的情况后,又高声道:“如今建雍两地,水道已通,吴州刺史特征民匠,献造船图于陛下。”
    ——既然都建了运河,又开始建陪都,朝廷后面肯定要开始造船,地方官吏们揣摩皇帝的心思,决意提前献上图纸来讨好。
    朝中大臣听见上首的天子轻笑了一声,然后接受了这份礼物,似乎显得心情颇佳。
    温晏然的心情自然好——哪怕她当年十分偏科,也晓得运河要跟龙舟结合在一起,才能对江山社稷打出伤害值最高的暴击。
    天下间有眼色的何其之多,愿意为造船出力的自然不止吴州刺史一个,但凡辖区船业比较发达的地方官吏,都派朝集使献上了工匠与图纸。
    乾元殿内的奏对结束后,还有宴席。刚到傍晚时分,太启宫内已经早早点上了灯,被铸造成铜树形状的宫灯上缀满了蜡烛,那些明亮的光芒轻轻闪烁,明亮到灼目的地步,仿佛有火焰正从御阶上流淌而下。
    温晏然端起盛满果汁的金樽饮了一口,忽然向旁边的国师笑道:“兄长当初卜算出朕为天子,那有没有算出,朕能当多少年皇帝?”
    这本是比较危险的话题,温惊梅却泰然自若道:“虽然没有算过,但微臣大约也能猜到,大周一朝,在位最久的天子一共治理国家五十载,陛下年少登基,又兼通医理,自然要更长一些。”
    *
    一座陪都若是从头到尾彻底建完,需要十数年甚至数十年,但仅仅建到能够被皇帝使用的地步,却不用那么久。
    昭明七年,太康城初步建成,内部的皇城跟宫城已经按照天子的要求建造妥当,因为南地多水,而大周崇火,天子就将宫城命名为太徵宫,其主殿则为含弘殿。
    与此同时,运河从雍州到禹州跟青州的河道也已经被打通,第一批龙舟正式下河试行。
    温晏然发现,古人在造船这方面的智慧也同样不可小觑,这个时代的人已经能够建造高达十多丈的威武楼船,纵然大周多年没有水战,但在建州一带,还是有不少船只储备。
    新的龙舟是在楼船的基础上改建而来,期间景苑也发挥了不少作用,西边每年都会运来大量橡胶草,除了天子炼丹时消耗的那一批外,其它都用在了船只的建造跟维护上头。
    今年春猎,皇帝没有去北苑,倒是前往运河边,观看龙舟下水的场景。
    那些龙舟虽然用了不少黄铜作为装饰,却并没有让温晏然觉得太过惊艳,这件事的根本原因是少府觉得天子务实,不敢铺张浪费,落在温晏然眼里,却有了其它意义的解读——作为一个现代人,她连航母的照片视频都见过,面对古代楼船,不意外才是正常情况。
    第1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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