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二哥最近为了当上那个农机门市部的售货员,已经熬出黑眼圈了。
    这个工业师范学院其实还挺适合他的。
    所以,次日下班以后,听说队里将工农兵大学生的报名条件张贴到了代销点以后,她就拉着宋悦去了公告栏。
    正是傍晚下工时间,公告栏前面里三层外三层全是看热闹的社员。
    大多数是想给孩子报名的贫下中农,其余的则是知青。
    见到这么多人,宋悦死死拉着人,不让她往里面挤。
    “嫂子,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问问项队长也是一样的。”
    项小羽:“……”
    对哦,可以问她爹。
    “来都来了,再看看吧。”
    两人站在人群的最外围往里面张望,忽听身侧有人问:“小羽,你也想报名去读工农兵大学?”
    项小羽没回答,只笑眯眯地回问:“李厂长,你也想去呀?”
    “我不去,只是路过的。”李英英摇头。
    项小羽扶着腰点点头,继续抻着脖子往告示栏张望。
    犹豫片刻后,李英英劝道:“其实工农兵大学生普遍学历都很低,教学质量也很一般,你现在的播音工作挺好的,工农兵大学生毕业以后,分配的工作不一定有你现在的工作好。”
    项小羽收回视线,诧异道:“李厂长你懂的好多啊,工农兵大学生再怎么说也是大学生,不会比高中生差吧?”
    “反正没有想象中好就是了。”李英英含混道。
    “嗯,我挺着肚子没办法去上学,我是想帮二哥看看的。”
    李英英没再说什么,在她明显突起的肚子上瞄了几眼后,冲她点点头便错身离开了。
    李英英看不上这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但是队里的年轻人们,为了这两个推荐名额却险些抢破了头。
    队里这几天一直没消停过,几个大队干部家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就连宋恂这个跟此事沾不上半点边的公社干部,也被人求上了门来。
    项远洋听了妹妹的建议后,也对这个工业学院的上学名额动了心,他在机械厂干了一年,太知道工程师和普通工人的区别了。
    何况即便当不上工程师,大学毕业以后也是个国家干部,能捧上铁饭碗。
    不过,项队长却拒绝给项远洋报名。
    “贾支书的姑爷也报名了,而且大家是比较倾向于让他去上大学的。”
    “他弱得跟个小鸡崽似的,平时也没为队里做出什么突出贡献,凭什么他能去我就不能去?”项远洋不太服气。
    “他是咱们村小的老师,而且已经跟桂花结婚生娃了,算是在咱们队里扎了根的知青,他大学毕业以后还是要分配回生产队的。要是能给村小培养一名大学生老师,对咱们队里的所有娃娃都有好处。”
    项远洋“啧”了一声,“不是有两个名额嘛,他去他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能因为他报了名,我就不能报名吧?大队干部还讲不讲道理?”
    这爷俩在家里吵得凶,项家的其他人都在旁边围观,没人敢插话。
    “徐知青是贾支书的女婿,你是我的儿子,要是真的推荐你们俩都去上大学,让其他社员怎么想?感情队里有什么好事,就只能由大队干部瓜分?其他社员就一点好处也沾不着?”
    项英雄虽然心里可惜,但他是队长,必须得注意影响。
    让徐知青去上学还说得过去,可是让他家二小子去,就有些牵强。
    这件事肯定是办不成的,所以干脆也不要报名添乱了。
    项远洋沉默半晌,最后拎起桌子上的那一沓农机产品清单回屋了。
    “有你这么个队长老子,可真是马粪表面光,里面一包糠,啥实在好处也占不到。”他将房门摔得哐哐响,“都说贾支书是假正经,喜欢发扬风格,但你看人家在大事上啥时候发扬过风格?怎么每次都是你发扬风格呢?”
    项英雄被亲儿子挤兑得脸上无光,耿直道:“队里盯上这个名额的有五六十人,其中好几个高中生是贫下中农的孩子。你平时表现得怎么样,自己心里清楚。哪怕没有我这个队长爹拦着你的路,这个名额也落不到你头上!”
    项家父子针尖对麦芒地大吵了一架,最终项远洋还是没能报名,重新将心思放回了应聘售货员上。
    推荐大学生的事拖不得,春节之前就得将名单报上去。不过这次报名的人数实在太多了,筛下去一些条件一般的,也还有十来个候选人。队里的干部们开会商量,干脆让所有社员投票推荐得了,省得有人在背地里说小话。
    然而,不等大队部召开全体社员大会,队里就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知青苏瑾舍身跳进化粪池,救上来两个不小心掉进化粪池的孩子!
    听到这个消息,全生产队的人都被惊掉了下巴……
    苏瑾是啥人?
    生产队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大城市的知识青年!平时一直打扮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
    这次居然为了救两个农村娃,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化粪池?
    其实被她救上来的两个孩子不是什么听话孩子。六七岁的皮小子,当时正拿着“大地雷公”鞭炮往化粪池里扔着玩,不过到底还是年纪小,往里面扔鞭炮的时候用力过猛,连人带鞭炮一起掉了进去。
    当时已经下工了,化粪池附近没什么人。要不是苏瑾干活慢下工晚,又在回家的路上正好听到了呼救声,这两个娃就彻底交代在里面了。
    大队干部们再次聚集到了大队部开会。
    “早不救人晚不救人,偏偏等到推荐上大学的时候,出了这样的事!她就算救了人,目的也不单纯!”
    说话的干部家里也是有孩子要报名参与推荐的。
    “人家救了两条人命是事实,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只要结果是好的,见义勇为的行为就应该嘉奖和鼓励。”
    项英雄因为自家儿子倒贴女知青的事,心里一直对苏瑾有些芥蒂,但是这姑娘实在是有魄力,不论她救人是出于什么目的,项英雄都决定帮她一把。
    贾支书也说:“那种情况下,不是谁都敢往里跳的,要是你遇上了这样的事,敢不敢往里跳?”
    那人嘴唇动了动,不吱声了。
    大队干部开完会的次日,就宣布了工农兵大学生的推荐人选——知青徐咏和苏瑾。
    正在医疗站输液的苏瑾,听到了消息后,拔下手背上的针头,就趴到病床上嚎啕大哭。
    赤脚医生和几个来给她报信的知青,听懂她哭声里的凄厉和委屈,也不禁跟着心酸。
    大队出手续的速度很快,刚过了小年,推荐名额就正式尘埃落定了。
    苏瑾跟队里请了假,要在上大学之前回家乡过个春节。
    她离开那天,队里好多人都去为她送行了,被她救上来的两个男孩家长还给她准备了路上的吃食。
    不过,与社员们挥别后,走出瑶水村的苏瑾,却再也没有回头看过身后的村落一眼。
    离开的脚步,比她下定决心跳下去救人时,还要决绝。
    夜里躺在被窝里,项小羽小声问:“你说苏瑾还会回生产队吗?”
    队里推荐社员去当工农兵大学生,其实是想让他们学有所成后,回来支援农村建设的。
    “不好说。”宋恂心想,多半是不会的。
    “那,你说她跳下去救人真的只是为了这个大学生名额嘛?”队里不少人在背地里说苏知青是个狠人,“我觉得她应该也是想救人的,其实跳进化粪池是很危险的。万一人没救上来,还把自己也交代了进去,那她要这个名额还有啥用啊?救人肯定是下意识的行为!”
    宋恂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给她拢了拢被子,“别操心别人了,赶紧睡觉吧。”
    苏瑾这步棋其实走得很险,她算是比较幸运的,遇上的生产队干部都是厚道人。
    可是,如果她像左家门公社的柳书云一样,遭遇了光荣生产队那样的干部,如今得到的可能就是另一个结果了。
    大队干部完全可以把她当成见义勇为的先进典型上报,让她带着大红花到处给人演讲作报告,甚至接受记者采访,接受更高层次的表彰。
    但就是不给她这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
    毕竟谁也没承诺过,见义勇为就一定能得到上大学的名额。
    所以,苏瑾属于既有魄力,又有运气的。
    *
    推荐上大学的事尘埃落定以后,社员们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到即将来临的虎年春节上。
    宋恂也想帮着家里忙年,但他刚跟左家门公社签了比武协议,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
    他私心里觉得,以团结公社目前的状况,不能一味地要求产值,有些单位应该停下来好好整合一下。
    然而,在看重产值的大环境下,又不允许他给当下的发展速度叫停。
    去年干工业工作的时候,他还没什么经验,也没有相关方面的知识,全凭直觉大刀阔斧。但是今年稍稍入门以后,他就发现,自己虽然是个大学生,但是在经济工作方面,跟公社里的其他干部没什么区别,都是需要边干边学的门外汉。
    权衡再三后,他提着一坛灵芝酒和一包荣盛的酥皮糕点,坐车去了市里。
    为了给项小羽凑齐专业书单上的书籍,宋恂办过一张市图书馆的阅览证。
    与省城的图书馆相比,这座滨海城市的图书馆被保存得很好,哪怕是在最混乱的几年,也没出现过图书损毁的情况。
    所以市图书馆里并没有想象中的冷清。
    宋恂进门后,在一楼借阅处跟人打听老袁的位置。
    “你去二楼阅览室找找吧,可能在那边呢。”
    宋恂拎着东西步上楼梯,二楼的一整层都是书库,四周摆着一列列的书架,中间则整齐地码放着几排书桌,这会儿书桌已经被借阅的人占满了。
    他放轻脚步,穿梭在众多书架之间,兜了一大圈,才在最里面靠窗的一排书架后见到了老袁。
    这老爷子还是上次参加婚礼时的那身打扮,泛白的旧棉袄和跳线的毛线帽子。只不过这次在棉袄的袖子上多了一副藏蓝色套袖。
    此时他正踩着一个颤巍巍的木梯子,往书架的最上面一排码放需要归位的图书。
    感受到梯子上传来的重量,老袁下意识低头瞅了一眼,见到帮自己扶着梯子的宋恂后,也没露出什么意外神色。
    冲他笑了笑,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继续将最后几本书码好,才利落地从梯子上爬下来。
    瞧那腿脚利索的程度,怎么看也不像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子。
    他没有在阅览室里与宋恂多说什么,带着人来到一楼,跟借阅处的人打声招呼,便进了后面的办公室。
    “我就猜到,你肯定得来找我。”
    老袁往茶缸里倒点水涮了涮,顺手浇进半死不活的文竹花盆后,给宋恂重新到了一缸热水,“喝吧,这里有点冷,暖和暖和。”
    宋恂道过谢,双手接了过来,“快过年了,我来给您送点年礼,都是我们团结公社的特产。”
    老袁点上一支烟,惬意地靠进椅子里。
    “你在团结公社做什么工作来着?”
    “在公社的工业办当主任。”
    老袁点点头,将他带来的酥皮糕点的油纸包打开,自顾自捻了一块搁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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