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浦地区是主要渔区,征战外海的第一炮就放了个哑炮,让本就左右摇摆的人,更加不敢随便尝试了。
    这件事甚至还成为了其他省市征战外海时的反面教材,被人家称为血的教训。
    “我跟高副书记的意见很一致,不能因为有过一次失败的经历,就畏畏缩缩不敢做新的尝试了。地区虽然有些不一样的声音,但是咱们县里的声音是统一的。冯主任也支持咱们给县渔业公司配备尾滑道渔轮,地区要是干不成,咱们南湾县可以先干!给全国的渔区都打个样!”裴文奎的语气很振奋,然而随后又叹了口气,“关键是钱从哪里来?县财政肯定是拿不出上千万的。”
    “买渔轮的事恐怕不是一蹴而就的,还得徐徐图之。”这段时间宋恂经常与裴副主任探讨渔轮的问题,这番话已经至少听过三遍了。
    “即便徐徐图之,也得有个方向呀!”裴文奎愁得头发又白了许多。
    “咱们想要买渔轮,只有两个渠道。要么买国产的,要么买进口的。”
    “对,但是我找人打听了,国产的还没有能正式下水的,都在研制阶段。”
    宋恂点头说:“所以,咱们现在只有一条路——买进口的。那么另一个问题就是,从哪里进口?我找资料查了一下,六十到七十年代这二十年间,世界造船业最发达的不是老美也不是苏联,而是日本和瑞典。”
    裴文奎听得很认真,他虽然是搞渔业工作的,但是因为大环境的原因,并没有机会了解国际情况。
    “咱们县外事办最近在帮市里筹备招待日本代表团的事宜,我特意趁机跟省外办的同志要了一些有关日本渔业和造船业的资料。像咱们想要买的这种尾滑道渔轮,人家在东海和黄海的外海上至少有180艘!”
    裴文奎:“!!!”
    羡慕!
    “尽管他们的国土面积比咱们小,海岸线也远没有咱们长,但是水产年产量已经将近一千万吨了,居世界之首。”
    “!!!”裴文奎打断道,“人家有船是人家的,关键是咱们怎么买呀?进口渔轮是需要外汇的!”
    而他们并没有外汇,可以说,全海浦地区都没有多少外汇。
    如今的对外经济贸易由国家全面规划管理,外贸业务由国家指定的银行专门承办外汇结算。他们南湾县虽然能提供大量的出口产品,但是都是由省里的专业进出口公司收购经营的,商品卖掉以后,所得的外汇全部上交国家。
    宋恂摩挲着茶缸说:“我最近仔细研究了一下外汇管理条例,咱们县里要是想进口设备、化肥等生产资料,需要省里和地区向国家申请核拨外汇,然后再由省和地区统一安排。”
    “问题就出在这个统一安排上,各县都有自己的进口需求,而且每个县都有不得不进口的紧急情况,到时候光跟那些人扯皮了。”裴文奎对拿到外汇拨款并不抱什么希望。
    宋恂想了想说:“我看咱们县这两年的进口设备添置了不少,在地区所有的区县里算是最高的。”
    既然之前可以拿到地区的拨款,那这次购买尾滑道渔轮是关系到全地区渔业工作布局的大事,地区应该会全力支持的吧?
    “那是因为咱们南湾县是出口大户,你看看咱们的水产品,每年得出口多少?地区也是要按照各县的出口比例,进行创汇分成的。”
    宋恂诧异地问:“进二十年的出口数据我都已经看过了,咱们县这两年的出口量还不到十年前的三分之一,就这点出口量也能算是出口大户了?”
    “全省都这样,咱们算是好的了。”裴文奎负责渔业工作,每年出口了多少水产,他心里十分清楚,“一个是大环境的原因,另一个就是这几年的水产产量确实不行了,相对的,出口量也会减少。”
    “那咱们就得想办法提高这些出口水产的价值呀!以咱们的出口量来看,只要能将现有水产的出口价值翻倍,哪怕是按照各县的出口比例分配外汇的使用权,咱们也能勉强凑来一对尾滑道渔轮。”
    “想要提高水产价值并不难,鱼货市场上有句话,放在出口市场同样适用——‘一活,二冰鲜,三冰冻,四干’。”裴文奎又去提起浇花的水壶说,“咱们目前出口的水产品基本都是冰冻和干货,与活鱼和冰鲜鱼的价格相差将近一倍呢。”
    “当前的渔获量本来就少,再这样搞冰冻鱼和干海货,太不划算了。”宋恂拦住他要浇花的手,“而妨碍咱们出口活鱼和冰鲜鱼的主要问题是,咱们这边没有专门负责进出口贸易的必要机构,鲜鱼不能以最快的速度打入国际市场。”
    南湾县的鱼货不能直接从砚北港出口,出口贸易的各种检疫签证,还需要去省城办理。
    来来回回的折腾,自然要拖延出口时间,他们的鱼货还未曾出售,就先吃亏一码。
    裴文奎将水壶抢回来,继续给君子兰浇水,直到瞧见污水从花盘里渗出来,他才叹口气说:“进出口的问题太复杂了,为了买一对渔轮,就去碰这件事,未必划算。”
    “裴主任,这不只是一对渔轮!咱们可以用分配下来的外汇一点点地买船,每年买一对,五年下来,就可以在外海布置五对尾滑道渔轮了。”宋恂劝道,“我相信五年以后,咱们就有国产的尾滑道渔轮可以购买了。”
    裴文奎提着水壶掂量这件事的可操作性。
    宋恂将那盆君子兰挪到窗台另一侧,说出已经盘算了好几天的想法:“南湾县的出口量是有目共睹的,咱们可以尝试着跟省里和更上级的有关部门要求成立县外贸局,开放南湾的进出口贸易,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渔民辛苦捕捞上来的鲜鱼无辜掉价。”
    第119章
    经过几轮讨论后, 南湾县最终在内部达成了统一意见,决定向上级申请开放南湾的进出口贸易。
    然而,将申请提交到地区和省委以后, 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批准。几个月间,南湾县先后申请了三次,却无一例外地被驳回了。
    到了下半年,地区和省里,就更没工夫处理南湾县的申请了。
    干部群众三番两次地听哀乐, 扎白花,刚经历了“地裂”,又遭遇天崩般的巨星陨落,闻者无不悲痛。
    整个下半年, 大事一件连着一件,别说省里无心搭理南湾县的申请,就是南湾自己也渐渐冷却了热情。
    目前, 还在关心审批进展的,只有一心想在退休前做出些成绩的裴文奎,以及负责具体实施的宋恂。
    “你怎么在这种时候回来了?”宋成钧下班回家,见到躺在沙发上看文件的宋恂,便蹙着眉问。
    “来省城出差的,给单位省点差旅费, 晚上回家住了。”宋恂翻动着纸页答。
    宋成钧对他的突然回归并不赞成,“没什么事不要乱窜, 你怎么一点政治敏感性也没有?”
    “那是你们需要关心的, 我就是个跑腿的小干部, 管不了那么多。我们县里提交上来开放进出口贸易的申请, 迟迟没有回信, 我得问问是怎么回事。”
    宋成钧脱了帽子,露出一层短短的头发茬,白发间零星点缀着一些黑发。
    宋恂第一眼望过去的时候,还以为他爹大面积斑秃了……
    “我听你妈说了你们县里要成立的那个外贸局,经济上的事我不懂,但是有一点是很明确的,你们要做的这件事可是被批成‘洋奴哲学’的。”宋成钧坐到一边的单人沙发上说,“就凭这一点省里就不可能通过你们的申请。”
    “我知道,所以最近半年我们一直按兵不动。但是上个月那什么不是被粉碎了嘛,那以前的很多被否定的事情就有可以商量的余地了。申请开放对外贸易权,是南湾布局外海渔场的一个很重要的环节,我们必须尽快设立进出口贸易机构,加快速度打入国际市场。”
    宋成钧却道:“你听我的,事缓则圆,先不要在这个当口去省委跑项目。近期部分单位可能会进行人事调整,内部乱成一团,谁有时间搭理你们那点事?”
    宋恂无奈地叹口气,暗自腹诽,这次来省城又是白跑一趟。
    “我妈怎么还不回来?”他瞅一眼手表说,“等着她一起吃晚饭呢!”
    孟玉裁女士于上个月重新返回军区文工团担任团长了。
    之前没事就往南湾跑看望儿子和孙子,可是自从她恢复工作以后,别说来南湾了,连电话都少了。
    起身走向餐桌,宋成钧笑道:“不用等了,她不忙到九点十点是不会回来的,我们俩现在吃饭都约不到一起,各吃各的,免得相互影响。你要是把吉安和延安带过来,兴许还能让她放下工作回来吃个饭,不过,只有你自己的话嘛,呵呵……”
    宋恂:“……”
    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有了孙子,儿子就多余了。
    ……
    宋恂听取了老宋的建议,没有急着去省里跑项目,在家里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就坐车返回了地区。
    时间还早,宋恂没有直接回县城,而是提着从老宋那里搜刮来的一条烟,转道去了市图书馆。
    在书架间穿梭着找了半天,又去一楼的办公室看过,宋恂来到借阅处跟工作人员打听:“同志,老袁没来上班吗?”
    “老袁啊,没来。”
    “他请病假了?”
    “不知道请的什么假,反正已经好久没来上班了,我们也正纳闷呢,这老爷子怎么不声不响地就旷工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办退休了。”
    宋恂赶紧问:“他有多久没来上班了?”
    “记不清了,大概有一两个月了吧。”借阅处的同志说,“你要是见到了他,就替我们提醒一声,他的水壶茶缸什么的还在办公室呢,要是真的退休了,别忘了回来收拾东西。”
    宋恂与对方道了谢,便往公共汽车站走。
    心里也不由犯嘀咕,上个月两人还在附近的小饭馆喝过一顿酒呢,这老爷子还关心了他们南湾申请开放进出口贸易权的进展。
    难不成真的生病了?
    不然哪会请这么久的假……
    宋恂跳上公共汽车,前往锅炉厂家属院。
    可惜,不但没找到老袁,还吃了一个闭门羹。
    连袁梅和孙阿姨也不在家。
    他敲门的声音引来了隔壁住户的关注,从隔壁门内走出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大娘,打量着宋恂问:“你找谁?”
    “我找四号门的老袁。”
    “不用敲了,屋里没人。他们家已经搬走了!”大娘将门帘子一甩,就想关门回屋。
    宋恂忙将人喊住问:“大娘,请问他们家搬去哪里了?”
    从老花镜的边框外将他仔细审视了一番,大娘才勉为其难地开口问:“你跟他们家是什么关系?”
    “我是老袁的朋友。”
    “到底是老袁的朋友还是小袁的朋友?”大娘的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信,“老袁都多大岁数了……”
    宋恂只好说:“我跟老袁的闺女袁梅也认识。”
    “人家搬走了,哪会告诉我们搬去了哪里,你既然是小袁朋友,就找她本人问去!”
    说完便将门帘子重新放下,“嘭”地一声合上了房门。
    宋恂:“……”
    看来只能抽空去正阳厂问问袁梅了。
    *
    宋恂跑了一趟省城出差,却并没带回什么好消息,对于这个结果大家似乎并不意外。
    裴文奎听说了以后,也只是在他肩上拍了拍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呀!不过,我这两天得到消息,地区那边换了新书记以后,好像也想开展对外贸易,申请进出口贸易权了。地区的牌子响亮,要是那边能申请下来,咱们也能跟着受益。”
    “这是好事啊!要是地区真能在前面打头阵,就能给咱们剩下不少麻烦了!那咱们就做两手准备,如果地区那边也没消息,我会在年前再去省城跑一趟。”
    裴文奎笑了笑说:“这么长时间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一两个月。反正买渔轮的事一时半刻也没什么眉目,咱们继续等消息吧。”
    除了被动等待,也没什么其他办法,即便省里通过了,还有更上一级的那一环呢。
    开放进出口贸易权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宋恂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他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开始批阅这两天积压的文件。
    国内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那些外宾也不是没眼色非得在特殊时期来参观访问的。
    所以,这几个月外事办没什么接待任务,基本是放养状态。
    反而是群众工作办公室和档案室忙了起来。
    从上个月起,各种举报信如雪片般纷至沓来,每天都能装出一箱子信件。群工办只有两个工作人员,这些信根本无法及时处理。宋恂便只能将外事办的人手补充进去帮忙。
    有几个女同志比较感性,看举报信像看话本小说似的,废寝忘食,偶尔还能看湿了眼眶。
    而档案室最近也人满为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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