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恂今天来南湾县委,就是找苗利民的。
    “听说你过了那个省委党校进修班的预考?”宋恂刚在沙发上坐定,就听到苗利民的发问。
    “这消息扩散得也太快了,连您都听说了?”
    “哈哈,海浦的圈子就这么大,县委里有几个人知道咱们的关系,录取名单刚公布,就跑过来跟我报喜了。”苗利民笑道,“因为你这件喜事,我这几天消耗了不少茶叶呢!”
    宋恂苦笑:“我现在真是骑虎难下了。”
    老宋听说他报考了党校的招生考试后,还特意打电话叮嘱他,这次考试必须一击即中,否则对他的领导威信非常有影响。
    万一大学生局长落榜了,到时候肯定什么难听话都来了。
    宋恂喝口茶,提起了今天来南湾的正事。
    “听说地委分管经济的李副主任可能会参加这次的经济代表团,访问日本。”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苗利民说,“最终名单还没有定下来呢,你是有什么想法?”
    “南湾去年的外汇分成不少,县渔业公司有没有购买尾滑道渔轮的打算?”
    “我们那点分成,顶多买一艘。再说全县需要用外汇的地方太多了,只买一艘渔轮就把外汇花光光,其他同志不能同意。”
    苗利民在主抓渔业工作,当然知道购买尾滑道渔轮对海产捕捞的好处,但是外汇只有这些,他还得顾及其他生产部门的需要。
    “都说有钱得花在刀刃上,现在买渔轮就是花在刀刃上!”宋恂劝道,“咱们起步已经很晚了,人工养殖又没彻底搞起来,这两年的水产供应压力越来越大。在外海布置渔轮这件事,其实永远没有正好合适的时机。”
    去年的水产出口只占地区外贸总额的58%,今年第一个季度更低。
    归根结底就是水产捕捞供应不上了,需要率先满足国内几个大城市的海鱼需求。
    “这次李副主任跟团去日本对咱们来说正是个好机会,咱们可以让代表团帮忙考察一下轮船公司的规格配置和报价情况。”宋恂继续劝。
    “让代表团帮忙询价倒是可以,但以南湾目前的外汇储备顶多能买一艘渔轮。”苗利民琢磨着说,“跟地区再借一部分,兴许能弄回来一对,再多就不太可能了。”
    两艘尾滑道渔轮对南湾的水产缺口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宋恂手指摩挲着茶杯,心里还有些犹豫。
    其实针对海浦地区的外海渔业,他已经暗自琢磨好久了,之前跟袁书记也零星地交流过几次。
    他心里有个主意,而且私以为可操作性极高。
    但他也清楚,这个办法一旦正式提出来,必然会遭到很多干部的强烈反对。
    因着如今负责南湾渔业工作的换成了小毛的三舅,宋恂才想跟对方商量商量。
    “三舅,”宋恂放轻声音说,“其实,关于购买尾滑道渔轮,我还有个想法。”
    苗利民见他神色认真,便也放下水杯端正了态度。
    “咱们可以采用补偿贸易的方式进口渔轮,就是先跟日本人贷款购买渔轮,再通过返销海产品的办法,还清他们的贷款……”
    果然,不等宋恂继续解释,苗利民就肃着脸打断道:“绝对不行!”
    第144章
    宋恂早就有了提议被否决的心理准备, 所以当三舅断然拒绝的时候,他并不怎么意外。
    给对方的茶杯里续了些水,宋恂等了几秒才说:“我只是提供一个思路, 咱们之间先探讨一下这种贷款买船的可行性。”
    苗利民也放松下来, 靠在沙发里,摆出一副长谈的姿态。
    “以咱们海浦目前的外汇储备,想要大批量购买尾滑道渔轮是不可能的,但是开拓外海又迫在眉睫。对于缺乏外汇和技术的国家来说,这种方式是能最快解决问题,增加出口能力的。”宋恂绕开民族情感之类的话题,就事论事道, “国际上很多国家都曾依靠借外债的方式进口过急需的技术和设备。东德, 苏联都搞过补偿贸易……”
    苗利民安静地听他说完,才开口道:“你还年轻, 可能还无法理解我们。但是我厚着脸皮说一句, 我们这一代人是很有家国观念的。理智上我认可你的观点, 搞补偿贸易或许真的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买到足够的渔轮。但是情感上,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个人是很难接受的。不过,咱们现在谈的事关南湾县未来发展的大计, 可以暂且将这些历史恩怨放到一边, 就只谈你所说的贷款买船的事。”
    宋恂点点头。
    对方这种程度的反对还算好的,他家老宋要是知道他想这么搞,没准儿还要骂他一句汉奸。
    不过,他既然敢提出这个想法, 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南湾是全省最早的一批对外开放地区之一, 早在七四年就已经开始陆续接待各国外宾了。
    相较于其他地方的干部, 南湾干部的思想是相对比较开放的。
    如果这种补偿贸易连南湾的干部都不能接受,那么拿到地区去讨论也未必能讨论出什么结果。
    “要说还债这件事,我们这代人是很有体会的。当年咱们跟苏联关系恶化,那真是举国上下勒紧裤腰带还债。我那会儿还在公社当会计,当时真的是共赴国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二十年前团结公社的生活条件比现在差多了,又屋漏偏逢连夜雨,赶上了自然灾害,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却还是得拿出鸡蛋苹果一起还债。”苗利民谈起往事仍是心有余悸。
    “自从还完了苏联的债,这十多年里咱们一无内债,二无外债。我猜测大领导们应该也与普通人的心理差不多,不愿意举债过日子。咱们现在虽然日子紧巴一点,但是无债一身轻。大家已经过惯了没债的日子,你突然提出要搞补偿贸易,跟日本借钱,你觉得大家能同意吗?”
    宋恂细品了品他的话,才说:“确实没有外债,但咱们有些企业也没少跟国内的银行贷款。同样都是贷款,既然能跟银行借,那跟外国人借也是一样的……”
    “这怎么能一样?跟银行借钱那是咱们人民内部的事,还少了还晚了,银行也不能把咱们怎么样,都是可以内部协调解决的。但你要是跟日本签了协议,万一捕捞上来的鱼无法按照约定供货给人家,人家能跟咱们商量嘛?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外债可不是那么好欠的。”
    宋恂不死心地说:“其实以海鱼抵债没那么难。您应该还记得,我刚去省渔瑶水支公司当主任的时候,曾经跟省食品出口公司进行过一次合作。当时瑶水支公司在生产工具方面存在短板,于是通过出口公司出资,我们得到了五对机帆船,当时就约定购船款用水产抵扣。”
    “我对这事有点印象。”苗利民喝着茶颔首。
    他那会儿能答应外甥女,将宋恂弄来公社工作,也是综合考虑了他在渔业公司的优秀表现。
    事实证明,他确实没有看走眼,宋恂在工业办干得很出色。因为那一年团结公社工业产值整体得到提升,他才有了来县委工作的机会。
    “那五对机帆船的债务,后来随着渔业公司一起归入生产队了,早在三年前瑶水大队就已经还清了所有债务。”宋恂试图说服对方,“这种运作模式,其实与补偿贸易差不多,而且外海的渔获量比近海的更多,只要渔船不出现事故,基本不存在还不上贷款的可能!”
    苗利民在心里暗叹一声,其实他在理智上是有点赞成宋恂的说法的,但是其他人八成不能同意。
    “如果咱们用这种方式跟日本买了渔轮,那就是第一个跟外国举债买设备的案例。咱们已经十几年没有欠过外债了,到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焦过来。咱俩都不是最终能在合同上签字的人,即便我愿意承担这个风险,其他人也未必乐意。你的这个提议都不用拿到地区讨论,在我们南湾县内部就会被毙掉。”
    宋恂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所以一直按兵不动从没有公开提过。
    若不是有可能会离开海浦很长一段时间,他也不会这样匆忙地跟苗利民和盘托出。
    “那你们就跟地区借款,暂时先买一对尾滑道渔轮吧。这次经济代表团去访问的机会也挺难得的,咱们南湾还是尽量抓住吧。”
    按照这个速度,以后只可能每年购买一对了。
    *
    确认南湾县会去请地委的李副主任帮忙考察日本的造船厂后,宋恂就暂时先将买渔轮的事放下了,他现在必须全力备战七月份的党校统考。
    让两个儿子在家吃过晚饭以后,宋恂又一左一右分别将他们送去了不同的“托管班”。
    这两个孩子还不到四岁,但是在兴趣爱好上已经能渐渐看出一些不同了。
    之前他们俩还能一起玩跳棋和象棋,现在却不行了。
    延安就是个小菜鸡,多数时候都是输棋的,可是一旦被他抓住机会赢过一次,这小子就能美上天。
    在他哥面前眯眼吐舌头扭屁股。
    吉安原本觉得双方下棋有输有赢的玩法才有意思,可是弟弟实在太能嘚瑟了,赢一局就要嚷嚷得左邻右里都知道。
    于是以后下棋时他就愈加严防死守,不给弟弟嘚瑟的机会。
    延安还是个小娃娃,下棋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游戏,当一个游戏不能给他带来快乐的时候,他当然就不想玩了。
    赢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就不再天天缠着哥哥一起下棋了。
    所以,当吉安开始跟着隔壁的邢志斌学围棋时,延安只去了一天,第二天就不去了。
    吵着要去隔壁跟他干爹一起给小妹妹画画。
    宋恂早看出来延安的兴趣不在下棋上,他比较偏爱娱乐性高的跳棋。后来随着吉安学习下象棋也只是双胞胎的惯性,毕竟他们落地以后就像连体婴似的没分开过。
    既然他不想玩了,宋恂也不勉强,将他推给了隔壁老吴。
    吴科学上次被清查组调查以后,总厂又派了一个副厂长过来。虽然分了他的权,但也减轻了肩上的担子。
    他现在基本都是踩着点下班的,回家以后就抱着闺女到处转悠,偶尔还要拿出上学时画黑板报的功力,给他闺女画个像什么的。
    宋恂吐槽说,照相机比他自己画的简笔画写实多了,要不还是买台照相机吧。
    吴科学一律以“爸爸宝贵的心意”应对。
    把宋恂恶心得够呛。
    与亲爹不同,宋延安小朋友非常能理解他干爹的做法,经常陪着他干爹一起,在纸上乱涂一气。
    于是,宋恂就干脆把处在同一频率的大胖子和小胖子凑在了一起,让他们爱画什么就画什么。
    趁着两个孩子不在家的工夫,他就可以静下心来看书复习了。
    不过,他今天刚翻了几页书,便有客登门。
    项远洋提着一桶海鲜和一篮子草莓进屋后,睃巡着找人。
    “我那两个大外甥呢?”
    “去隔壁玩了。”
    宋恂将茶缸子递给他,又问他吃没吃晚饭。
    项远洋用衣袖抹着汗说:“你别忙了,我得赶晚上的火车去武汉,说两句话就得走。”
    “那也不急在一时,你先进来坐会儿吧。”
    项远洋已经在农机门市部内部转岗了,从售货员变成了采购员,跟以前的老采购出去跑过几次以后,已经能自己单独跑业务了。
    他坐到沙发上,抄起手边的一本不知什么书,扇着风说:“小毛往队里打电话,说你要第二次参加高考,在家复习考试呢。咱娘就让我来问问你,要不要把孩子送回队里一段时间,她帮你看着。”
    “……”宋恂无奈道,“不是高考,就是党校的一次选拔考试,跟高考不是一码事。”
    要是丈母娘能帮忙搭把手当然好了。
    宋恂正要应承,想了想又说:“回头我问问吉安和延安吧,他俩要是乐意回去,就送他们回去。”
    见宋恂没直接答应,项远洋还以为他是不想让孩子回村散养,便又提出第二个办法。
    “大嫂说,放在她那里也行。她不是在县委的机关托儿所当阿姨嘛,可以暂时让我大外甥去他们托儿所呆两个月,还能跟丫丫做个伴。”
    当初宋恂在南湾县委工作的时候,有他这一层关系在,项大嫂以干部亲属的身份,进了托儿所当了临时阿姨。
    后来宋恂调职离开,但苗利民这个三舅还在,所以即便有好多干部家属盯着托儿所的工作,项大嫂还是安安稳稳地干了下来。
    从婆婆那里听说宋恂自己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还要复习参加高考以后,项大嫂就主动说可以让外甥们去她那边住。
    反正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
    项大嫂家里还有大寨和丫丫,项远航又时常出海不在家,宋恂当然不可能让她自己一个人带四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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