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真是做下,方才知晓自己并没有抵抗天地的能力。
    甚至,连自身都不能保全。
    他是后悔的,只不过再来一次,他仍是会持万民书去质问天子。只是这一次,他会堂堂正正站在承天门外敲登闻鼓以见天颜。
    他只是后悔,后悔一腔热血被人利用了去,平白做了别人手中争权夺利的刀子。
    其实审之前,沈时寒就已猜了个大概。审到此时,也不过是更加笃定了而已。
    一群抱有赤诚之心的少年罢了,天真单纯,最是容易被人煽动,诓骗了去。
    再审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沈时寒摆了摆手,吩咐衙役将他们带了下去。
    那名最后说话的监生却脚下一顿,回头问了一句,“丞相大人,学生还有机会面见天颜吗?”
    不怪他多想,刺杀天子之罪非同小可。他以为,此番便是去往黄泉路了。
    另外两人听见他说的话,也是面色颓唐,一脸的赴死悲壮之相。
    沈时寒沉吟片刻,方淡淡道:“今夜,便是你们在大理寺狱牢里的最后一晚。”
    他说的模棱两可,落在监生们耳里却如同判了死刑。几人面如死灰地跟着衙役退了下去。
    大理寺少卿一直在旁陪审,闻言也是骇得不轻,待到几人身影消失,他才看着沈时寒犹豫道:“大人,这明日就处决了,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他觉得丞相大人此举太过暴戾,便是真的判了死刑,也该有几日的缓和之期。
    哪知,沈时寒听了他的话,却淡淡道:“不着急,明日午时将他们押到都城衙门去,关足了十五日再放出来。”
    大理寺少卿这下算是听明白了,心下不免也替那些监生们高兴,忙连声应下。
    他转身,正要下去吩咐人下命令,却又被沈时寒出声叫住,“二十大板,一个不少,便算是给他们一次教训,长长记性。”
    只是二十板子,对于保命来说实在不足为奇。
    大理寺少卿应下,忙不迭地就去狱牢里吩咐了下去。
    狱吏的手脚麻利,一个接一个,二十大板打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只是,在拖出下一个人之时,大理寺少卿的脸色即刻变了,冲过去用力敲了押着苏奚的狱吏一个脑瓜子,咬牙切齿道:“本官不是吩咐你们了吗?这位公子得好生看顾着,你们把他押出来做甚?”
    狱牢捂着脑门,委屈道:“是这位公子说的,他要与同窗同生死,共患难。”
    说完,他满脸怨念地看向苏奚,大理寺少卿也顺着他目光看了过去。
    苏奚一脸坦荡,扬声道:“苏某也是国子监监生,荣辱一体,当同众同窗一起,受这二十大板。”
    大理寺少卿:“……...…”
    他觉得天子这位义弟有些傻。
    傻的还不止他一个,紧随其后的卫佑也凑了个脑袋过来道:“我也是如此想的。大人,要不先打我吧?”
    他目光殷切,大理寺少卿却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良久,他叹息一声,道:“要不,还是先打本官吧?”
    苏奚:“…………”
    卫佑:“…….……”
    第125章 长平侯府的姑娘
    楚宁是几日后才知苏奚在大理寺受了刑,彼时她刚从太后的长乐宫中出来。
    太后自那日镇国侯身死狱中,便一直浑浑噩噩,神智不大清醒。严重时已分辨不出人来了,只嘴里一直念叨着“阿宁”。
    为她诊断的御医以为她是念着皇帝陛下,出了长乐宫便去请示了楚宁。
    她本不想去,国子监生一事还未查明,她心有余悸,疑是太后派人所为。
    再者说,她嘴里念着的“阿宁”又并非自己,何苦上赶着寻糟心。
    只是御医接下来道:“太后娘娘神智像是回到了十数年之前,方才还问臣璃妃娘娘的龙胎可还安稳。”
    楚宁心下一顿,问御医,“璃妃娘娘生子,是哪年的事?”
    御医想了想,躬身道:“回陛下,是嘉和十年之事。”
    那年璃妃难产,生下的是个死胎,是以他记得格外清楚。
    楚宁闻言却沉默了,嘉和十年,她方两岁。
    楚宁未死,楚浠也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清远公主,一切悲剧都还未上演。
    或者,现在的太后,心里还仍是长平侯府里明媚善良的姑娘。
    楚宁突然很想去看一看,看一看那个被所有人惦念,至死都为之保全的姑娘。
    于是,楚宁来到了长乐宫。
    一别数日,却恍若经年,太后两鬓斑白,老态已显,再不复从前端庄模样。
    她看着楚宁,许久才喃喃问她,“你是谁?怎么长得有几分像我的阿宁。”
    她一顿,过了半晌又忽而笑道:“细细一瞧,也有几分像阿浠呢!你知不知?本宫生得可是一对龙凤胎,长得也很是相像。若是做相同打扮搁在一处,保管你们都认不出来。”
    楚宁不言,屏退了众人,只默默看着她。
    太后又自顾自道:“但是本宫认得出来,那是本宫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儿女啊!是本宫的命根子!璃妃不是想生个皇子吗?便让她生了又如何?哪有本宫的阿宁得陛下盛宠。”
    她转过头,问楚宁,“你知不知道?阿宁的名字可是陛下亲赐的。”
    “我知道。”楚宁点头,又对她道:“母妃,你忘了吗?我就是你的阿宁啊!你仔细看看,是不是?”
    她神情很是认真,太后看着,不由晃了神。
    过了许久,浑浊的眼里微微恢复了些清明,她张嘴,喃喃出声,“阿宁?”
    楚宁点头,又道:“方才舅舅进宫来看阿宁,所以阿宁才离开了一会儿。没想到,等阿宁回来,母妃都不记得阿宁了。”
    “那母妃可记得舅舅?”她声音低下来,一字一句道:“西南大将军——江冀。”
    楚宁一直紧紧盯着太后的神情,她需要靠江冀,诈出她是真疯还是装疯。
    太后闻言有一瞬间微微的怔忪,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回来。
    她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下四周,才低声对楚宁道:“你舅舅来的事不要这样说出来,若是让别人知道了,不好。”
    “怎么不好?”楚宁故意问道。
    太后恼得瞪了她一眼,方道:“不该你问的事就别问。反正,我们总归都是为了你好。”
    说到最后,她眼里满满都是慈爱,楚宁一怔,一时也分辨不清她的话有几分真假。
    她想了想,又问太后,“母妃,刚刚舅舅告诉了阿宁一个秘密。”
    太后神情又开始恍惚起来,许久才反应过来,痴痴问她,“什么秘密?”
    楚宁默了一默,轻声道:“舅舅说,他很后悔,当年让你随外祖母入了宫,面了圣,以至于两厢错过。他让阿宁问你,若能重来,那日可否不进宫城?”
    太后闻言倏然愣住,楚宁趁热打铁,又道:“母妃,外祖母最近身体已大不好了,瞧着没几日功夫了。舅舅记恨她带您入了宫,到现在都不肯去见她一面呢!”
    楚宁只是猜测,当年的事她全然不知,可也能从细枝末节中窥探出大概。
    镇国侯死后,她遣人去查了长平侯府所有人的生平,包括那个被过继来的小姐。
    可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或是姑娘入了深宫,做了妃嫔,长平侯便想将她身世掩藏起来,只当她就是从长平侯府嫁出去的姑娘。
    也因如此,楚宁得知。
    原来那姑娘自出生便被抱了过来,一直承在江冀生母膝下长大,两人母女之情甚笃。
    笃到什么地步呢?
    楚宁问了当时在豫妃娘娘身边当差的老宫人,皆道:“长平侯府的死讯一传来,娘娘便昏死了过去。之后几日,更是以泪洗面。便是连夜里,也能因梦到老夫人惊醒。这样的状态。直持续了大半年,方才好些。”
    若是只为装装样子,三月足矣,何以至大半年?
    那便只有,她是真的伤心。
    十数年视如己出的母女情分,便是铁石心肠也生了裂缝,长出了花来。
    楚宁回过神,又看着太后悲戚道:“母妃,阿宁前日去看了外祖母,她很想你。她也后悔,那日为何要带你入宫,以致母女分离。她说,她此番便是死了,去了黄泉路上也对不住你……”
    “不是!”太后忽然出声打断她,脸上已是道道泪痕,“不怨她,不是她的错。”
    楚宁看入她泪水迷蒙的眼,“是她的错!若不是她,你怎会离开长平侯府?离开深爱你的江冀身边?所有根源都是她,她该怀揣着无限悔意死去,该便是掩于地下也不得安宁。”
    太后拼命摇头,已然处在崩溃边缘。
    污浊的眼里淌下泪来,她凄然出声,“是我的错。当年是我使计让她带我入宫,与她无尤。”
    她再也站立不住,颓然跌坐在身后的圈椅上,神情悲戚不已。
    她哭道:“我不想当长平侯府里的小姐了,她们都是亲生,只我一个,是抱养来的。她们虽嘴上不说,我也知她们是瞧不起我的。我想入宫,我想当人上人,我没有错!”
    “我只是对不住她,我甚至………甚至见她最后一面都不敢去见。”
    她神智彻底混乱,记忆又变成了刚刚得知老夫人死讯时的样子。
    “我时常梦到她来找我,只看着我,不说话。我知道,她是怨我的,她养我一场,将我当亲生一般。我却使计,使她母子离心。一切都是我的错………”
    她掩面而泣,微微颤着的双肩里藏着无尽悔意。
    第126章 举案齐眉,终此一生
    楚宁看着她,只觉心内一片悲凉,竟是真的如她所想。
    她向来不想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人心,但往往……人心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恶毒。
    楚宁想,若是镇国侯还在世,听到了此番话,心里该是怎样的凄凉悲怆。
    他悉心护了一辈子的人,原来从头至尾,都不过是利用他罢了。
    就连他死前心中仅存的一点美好情谊,也是她通往云顶天端而布下的踏脚石。
    太后还在伤心痛哭,可楚宁已不想再问,不想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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