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锦,你跟我一世,辛苦你了。我死后,你就出宫去吧,长乐宫里有我亲笔留下的书信,他们不会为难你。剩下的日子,你一个人,要好好过啊……”
    言罢,她端起酒盏,掩袖饮下。
    下一刻,未央宫的宫人闯入宴席,跪地大恸出声,“陛下——快不行了!”
    “哐当”一声,太后手中的空酒盏倏然落了地。
    天子身染沉疴,命不久矣的消息早半月前就传去了长乐宫。
    太后听着,也不过是低下眸看着手里新折的一枝绿梅,对容锦道:“她是哀家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哀家最是了解她。她不会死的,不过是想卸了这一身的担子,自由自在离去罢了。”
    容锦彼时还在劝她,“太后,陛下顺了您的心意,争了一辈子了。这一次,您便顺着她吧!她同小皇子一样,也是您的亲骨肉啊!”
    这话容锦翻来覆去讲了许多遍了,讲到后来,她也不知,是真的劝太后,还是为了全自己对楚浠的一点愧疚之心。
    哪知这一次,太后却真的听进去了。
    她走进殿内,将绿梅搁在案桌上,过了好半晌,才轻声道:“罢了,便算是我这个做阿娘的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所有人都不愿当的这个恶人,便由她来当。
    所有人都不想亲手送上的毒酒,便由她来送。
    反正她坏事做尽,原也不差这一桩。
    太后伸手,摸了摸绿梅上小小的一簇花苞。
    她没告诉容锦,昨夜午夜梦回,她梦见了幼时的楚浠。
    她同从前一样,仍脆生生地喊她——阿娘。
    “阿娘,你为何独爱楚宁,不爱阿浠呢?”
    梦里的楚浠哭得很是伤心,她穿着粉色的小襦裙,眼眶红红的朝她走了过来,又来牵她的手,仰头看着她。
    “阿娘,我也是你的女儿,我也会疼,我也想要阿娘爱。你可不可以,分一点点的爱给阿浠?阿浠不贪心,我只要一点点就好。”
    第149章 奈何桥上,阿娘来陪你
    她沉默不言。
    楚浠又问,“阿娘是恨我害死了哥哥吗?可是阿浠也不想的,哥哥的死,阿浠也很难过。如果可以,我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哥哥的命。”
    “如果当年是阿浠死了,阿娘会不会也同现在一样难过?”
    “那阿浠去死好不好?”
    “我去换哥哥回来,好不好?”
    “我死了,阿娘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阿娘,用阿浠的命去换哥哥的命吧!”
    …………
    太后诧异抬眸,眼前的楚浠额角渐渐溢出鲜血,斑驳淋漓。
    她哭着问她,“阿娘,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阿浠?”
    小姑娘松开了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后退去。
    额角的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一瞬间,漫天覆地的血色就将她吞噬了进去。
    天地茫茫,再也没有楚浠这个人的存在了。
    “不要!!!”
    太后只觉心口狠狠一颤,挣扎着于梦中惊醒,睁大的瞳孔里满满都是当年见到死去楚宁时同样的悲怆与震恸。
    她怎么会不爱她?
    她同楚宁一样,都是她十月怀胎含辛茹苦生下的骨肉。
    当年一母双胎,何其艰难,她几次从鬼门关前踏过,却每每都在听到婴儿啼哭声时被拉扯回来。
    在她心里,不管是楚宁还是楚浠,皆是她在这冰冷宫闱里的最后一点温情与念想。
    不过是当年楚宁之死令她太过肝肠寸断,几欲癫狂,以致蒙蔽了心智。甚至,将满腔不可于外人道的怒火发泄在无辜的楚浠身上。
    刚刚她问她,如果当年是阿浠死了,阿娘会不会也同现下一样难过?
    太后这一刻方才知晓,会的!
    不管当年是谁意外而亡,在她心里的悲怆伤痛都是一样的。
    她爱楚宁,也爱那个和楚宁一同出生的楚浠啊!
    太后幡然醒悟,她背靠着床榻,慢慢蜷缩成一团,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她后怕极了,只在心底暗暗庆幸。
    还好………
    还好楚浠并没有死,还好刚刚只是一个虚无的梦境。
    可现在,太后听着宫人从未央宫里传来的话,那夜无法遏制的悲怆伤痛又波涛一般地涌了上来,肺腑与喉间一阵刺痛腥甜。
    她再也没忍住,俯身喷出一大口鲜血。
    “太后!”
    容锦惊诧出声,赶在宫人之前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扶住,低声宽慰道:“陛下无事的,太后不是说了吗?她只是想自由自在离去罢了。”
    太后没说话,只看着她绝望地摇了摇头。
    她知道,楚浠是真的不行了。
    就如那年严冬,楚宁从假山失足落下。
    唯有她这个母亲,心绪不宁,鬼使神差中撇下了宫人独自一人跑去了冷宫。
    母子连心,连的,又何止当年的楚宁一个。
    天子骤然病危,宴席上的众臣已然乱了阵脚,一抬眼,太后又被此噩耗惊至吐血,便更是惶惶然不知所以。
    好在席上还有个镇定冷静的丞相大人。
    沈时寒神色平静地散了宴席,让他们去奉天殿候着,只留了几个举足轻重的肱骨大臣随他和楚朝一同去未央宫面君。
    众臣明了,这是天子弥留之际了,皆领了吩咐躬身退下。
    只有楚朝拉着裴太妃的手久久不肯与沈时寒离去。
    两厢僵持下,还是裴太妃温声开了口,“阿朝,去吧。你现在不止是娘的楚朝了,还是这大梁的储君。你放心,阿娘一定在东宫等你回来。”
    楚朝这才不舍得松开了手,只目色里满是凄怆。
    他心下已知,她再也等不到他回来了。
    与此同时,几名身着甲胄的禁军鱼贯而入,将上座上的太后团团围住。
    大臣惊骇,太后亦是愤恨不已,她艰难地站起来,就着容锦的手撑起身子,厉声质问沈时寒,“哀家乃天子生母,大梁的太后!你不过一介丞相,有什么权利阻止哀家去见她?!”
    沈时寒已步至保和殿门口,时已酉时,云层翻滚,天际浓浓一抹乌色。
    他没回头,只淡淡道:“太后真是健忘,皇陵别院时,陛下不是已然说过了吗?”
    从此以后,山高水长,恩断义绝。
    太后闻言脸色一变,往后踉跄了两步,终是颓然瘫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是啊!她说了,她再也不认自己这个阿娘了……
    *
    未央宫里已经乱套了,太医院的御医胆战心惊得跪了一地。
    帘幔是撩起来的,可以看见楚宁安安静静地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唇角发青,是濒死之相。
    只是,方院使却神色哀凄地从人群中跪了出来,俯首叩地对楚朝道:“殿下,陛下——驾崩了!”
    一言出,天地一片哀声起。
    裴太妃已随着宫人回了东宫,只有太后还被困在保和殿内,她听见门楼上遥遥传来号角悲鸣。
    三长三短,来来回回吹了数次,是陛下驾崩之意。
    太后三年前听过一次,那是先帝驾崩,她亲手送走了自己的夫君。
    如今,又听了一次,送走了自己唯一的女儿。
    她想,老天对她何其残忍,让她至死,都是孤孑一人。
    随侍的宫人听见号角声跪了一地,皆在低头啜泣,就连拦着太后的禁军也搁下手中的刀剑,跪地垂眸。
    保和殿内一片寂静。
    太后便在此时浑浑噩噩地站起身来。没了禁锢,她越过跪地的众人,踉踉跄跄地往外面行去。
    容锦几度想阻拦她,最后还是收回了伸出的手,只看着她被烈烈寒风扬起的衣裙咬紧了唇,默默垂泪。
    保和殿外就是长长的台阶,太后停住脚,她从上往下望去,一层一层,便如同她这么多年辛苦攀爬的云梯。
    可是当她攀爬到顶,才发现,原来云梯的尽头,远不是她想象中的模样。
    甚至,是与她期冀中截然相反的无间地狱。
    她身处其间,一直坠,一直坠,像迷失了方向的鸟儿,总也寻不到归途。
    太后笑了笑,默立半晌,走到一旁的栏杆处决绝跃下。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了楚浠稚嫩的声音。
    “阿娘,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阿浠?”
    “爱的。”她在心里道:“阿浠莫怕,奈何桥上,阿娘来陪你。”
    第150章 穷途末路中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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