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上春和宫前的台阶。
    高悦行想起了自己受封太子妃的那日。
    满朝文武伫立阶下,她身着盛装,也是独自走了很长很远的路,才来到了他们父子俩面前。
    进殿,跪拜,磕头。
    余光只能瞥见一片明黄色的衣角。
    继而,听到上头传来皇帝的轻笑:“太小了……”
    皇帝招手让她上前,查看她耳垂上的伤口,问身侧的贤妃:“御医看过了?日后会不会留伤疤?”
    贤妃接过话:“御医说,毕竟是个小孩子,愈合力强些,且伤口不深,只要按时用药,大约能恢复的很好。”贤妃顿了一下,又婉转地叹了口气:“好好的女儿家,伤在脸上实在难堪,也亏她现在年纪小,还不大懂事,若是再大几岁,通晓人情了,还指不定怎么哭呢!”
    皇帝焉能听不懂贤妃的意思。
    伤到一个姑娘家的脸面,岂是几份潦草的赏赐就能揭过去的。
    皇帝摸摸高悦行的发顶,脾气很好的哄道:“你乖乖长大,待你及笄,朕给你指个好人家,好不好?”
    在不久的以后,圣旨将她指给李弗襄,确实是独一无二的好人家。
    高悦行当即便甜甜道:“臣女谢陛下恩典!”
    李弗逑一放出来,阖宫里又不得安宁。
    公主心里堵,演武场的热闹也不爱去瞧了,闷在卧房里,让高悦行陪着做针线。
    一朵牡丹绣了拆,拆了绣,公主愁眉苦脸:“我那三哥因你受罚,他才不会反省自己呢,以后肯定想法再找你麻烦。”
    高悦行咬断一根绣线:“我会多加小心的。”
    公主:“你别不当回事儿,他犯起浑很要命,偏偏又有父皇给他兜底,天底下就没有他不敢得罪的人。”
    高悦行还是觉得奇怪,一个皇子,深受皇帝器重,一代鸿儒以授业,国之名将以鞭策,如此还能长歪,难道真的是劣根难驯?
    高悦行无瑕多管别人的闲事,窗下垂坠的珠帘轻轻晃着,午后最是静谧的时刻,公主终于困了,小小地打了个哈欠,魏姑姑靠在廊下打盹,宫人们静悄悄地分散在四处。
    宫中守卫最松懈的时候,不是深夜,不是凌晨,而是午膳后的半个时辰左右。
    高悦行放下绣架,说:“今晨离开文华殿时,我见海棠花快要谢了。”
    公主困顿地眯上眼睛:“是吗,我没注意,都快入冬了,早已不是开花的时节。”
    高悦行:“我家院子里也栽了一株海棠。”
    公主:“你想家了?”
    高悦行柔柔地说:“我想给家里去封信,可又写不好字,不如折一枝海棠寄回去吧。”
    公主彻底困倒在软枕上,轻轻一挥帕子:“你去吧。”
    高悦行环顾四周,魏姑姑没当回事,小宫女们闭着眼躲懒,正中高悦行的下怀,她不必任何人跟着,自己悄悄掩上门,往外面去了。
    高悦行在长街里谨慎地兜了两圈,才按耐着心急奔往小南阁。
    那砖墙上的小洞仍在,只是被碎石头混着杂草堵上了。高悦行避开巡行的侍卫,捡了根结实的树枝,粗暴地把洞戳透。
    小南阁里没有动静。
    高悦行贴近了瞧,里面庭院很大,只是长久无人打扫以至于积了满地的枯枝落叶,正殿大门紧闭,窗户纸七零八碎,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简直比冷宫还要不如正对着洞口的西北角有一口水井,上面摆着两只木盆,算是唯一有生气的地方。
    高悦行从身上解下一只金铃铛,用力向里一抛,铃铛叮咚咚地滚进了院子中央。
    高悦行屏息等着。
    只听吱呀一声门响,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是从东侧殿传来的。
    不大一会功夫,太阳底下出现了一个小人影,渐渐靠近,贴着墙边停下了。
    他就藏在一边,但是不肯露脸。
    高悦行耐心极佳,换了个姿势,捶了捶发麻的双腿,双膝跪在地上,彻底趴成了一只团子,轻声问道:“你在吗?”
    影子静静的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像是一场对弈。
    高悦行:“刚才是不是弄疼了你,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李弗襄依然不肯露面,也不愿出声。
    高悦行静默了一会儿,开始捣鼓砖墙,这底下的几块砖都是有所松动的,若是以一个成年人的手劲,不难撬开,麻烦就在于高悦行心有余而力不足,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不但没能撼动一块砖,而且还划破了自己的手指。
    见了血,感知到了疼,高悦行小小的惊呼一声,含住指尖的伤口。
    一墙之隔的李弗襄因为这一声惊呼,终于动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小心翼翼探出来,然后是两只眼睛。
    高悦行心软得一塌糊涂,伸手摸上他的脸:“你怎么……”
    她哽咽了。
    那一瞬间风都是静的,高悦行行将就木的灵魂穿越了时间的界限,终于触碰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她说不出任何话。
    感受着掌心的温度,她一颗半死不活的心总算慢慢活泛起来。
    心里想得很多,可又不知该说什么。
    少年的李弗襄颠覆了她的想象。
    她见过他打马踏飞花,风采绝然的模样,又亲眼目睹了他骨瘦嶙峋,被囚禁在枯败的旧院子里,不起眼地卑微求生。这一起一落,让她心里翻天搅地的难受。
    ——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
    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高悦行不能溜开太久,再耽搁下去,恐瞒不住那些暗地里的眼睛,宫里巡行的侍卫约莫着时间也快到了。
    高悦行心中始终悬着一丝理智,她拿出那块藏在贴身小衣里的海棠帕子,轻轻拉住李弗襄的手,把帕子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难以想象,一个大她三岁的男孩子,手臂竟然还不如她一个女孩子的结实,孱弱得好似一折就断。
    高悦行狠狠心帮他把墙洞堵上,爬起身,排干净身上沾的土,趁还没人发现,提着裙摆,小跑着离开。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墙洞里的碎石子鼓动了几下,然后噗一下塌了,少年的眼睛通过那方寸小孔,只来得及捕捉到她层层叠叠的裙摆拖曳翻飞,然后远远地消失,再也看不见。
    高悦行折了几只残败的海棠,其实能有这些就不错了,它们花期太短,盛开在不经意的时刻,可还不等人们欣赏,便急着凋零。
    高悦行打算把这几支花晾干,寄回家给长姐。
    第6章
    翌日文华殿听学,李弗逑到得比所有人都早,像是专门等着谁。
    高悦行跟在公主身后,一进门就见他踩在台阶上,手里拎着一把弓,弓弦上架着羽箭,箭头对准了门口。
    高悦行就知道,躲是躲不掉的。
    公主大怒:“三哥!”
    侍卫们乌泱乌挡了过来,遭李弗逑呵斥:“滚下去!”
    高悦行迎上他那发狠的目光。
    李弗逑勾唇一笑:“高小姐,我今日若是在此射杀了你,你猜父皇会不会让我偿命?”
    公主只觉得手脚冰凉。
    她这位三哥,一日疯似一日,他也许真能干得出来。
    见高悦行不答,李弗逑自言自语:“父皇不会舍得让我死的,你信么?”
    高悦行平静地望着他,心想——无论陛下舍不舍得你死,你都活不过两年了。
    可他最终到底是怎么死的,不得而知。
    李弗逑:“你为什么不害怕?”
    高悦行并非不怕,只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她看出来了,他手里那只是个蜡捏的玩意儿。
    公主:“三哥,你怎么敢……”
    话音未落,离弦之箭已经到了眼前。
    他真敢。
    蜡捏的箭头并未刺进高悦行的颅骨,而是贴着皮肉,碎成了渣。
    公主一声惊呼,腿都软了,随侍的宫女也根本无暇顾及她,因为她们自己慌得更厉害。
    宫女惊呼着退开,侍卫倒是理智尚在,但也陷入了不知如何是好的境地中。
    高悦行摸了一把自己通红的前额。
    李弗逑就在这一片慌乱之中,哈哈大笑,前仰后跌,眼泪都掉出来了。
    他颓然把弓箭往地上一扔,大步走向外面:“我累了,不想上学,回去。”
    公主拉着高悦行的手:“你怎么样了?”
    高悦行感觉头有点痛,可能红了一片。
    公主用自己冰凉的手贴上去,她惊魂甫定,只一直念叨着:“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柳太傅姗姗来迟,正赶上一地狼藉。
    五皇子不远不近地跟在柳太傅身后,见了她们,默默地绕开了。
    柳太傅问了事情经过,阴沉着脸,宣布今日停课,甩袖去御书房面圣了。
    这样大的事情发生在文华殿外,又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根本瞒不住。
    贤妃终于觉得不对劲:“你说高家小姐当时十分冷静,毫无惧意?”
    魏姑姑谨慎地回禀:“奴婢听现场的人说,确实如此……公主都被吓坏了。”
    贤妃警惕心起:“才只是一个六岁的娃娃啊。”
    魏姑姑:“奴婢一早就觉得那高家小姐心机颇深,把她放在公主身边,是不是有点危险?两个孩子吃住都在一起,日久天长,情谊非比寻常,若是高小姐想做点什么,可是防不胜防啊。”
    贤妃沉思良久,诺大的殿中针落可闻。
    魏姑姑试探道:“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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