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二人赶路起得早,都还饿着肚子。
    高悦行瞧着那软嫩的豆乳糕,也馋了:“快吃吧。”
    白瓷的小勺扣在奶黄色的豆乳糕上,高悦行食欲大开。
    李弗襄好奇地望着各色小点心,每样都尝了一口,却也都浅尝辄止,尝到了味道便搁下筷子。
    高悦行倒是敞开吃了个饱。
    她见李弗襄不怎么动筷,问道:“不合口味?”
    李弗襄说:“很喜欢,甜的,好吃,我要都带走。”
    他话音刚落,乔装的锦衣卫神不知鬼不觉的,不知从哪冒出来,麻利地将他未吃完的点心端走。
    高悦行瞧了几眼。
    好面生啊,不是刚才赶车的那位。
    高悦行早就好奇锦衣卫了,那号称是皇帝手中最所向披靡的一把刀,不知真正出鞘后该是怎样的锋芒无双。
    不过,若是不能将锦衣卫握在自己手里,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有见识锦衣卫的机会。
    高悦行心情复杂的用完素斋,将盘子还给小沙弥,便带着李弗襄去求见住持。
    有小沙弥带路。
    高悦行向其打听:“小师傅,贵寺是否有一位姓陈的女施主时常光顾?”
    小沙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寺中每日往来的施主数不胜数,贫僧从不问来处,也不问名姓。”
    高悦行一笑:“是吗?”
    小沙弥不明她为何要笑。
    高悦行道:“可是方才我进门时,守在外门的那位小师傅,分明喊了我一声高小姐,你难道还敢说你们不问来处?不问名姓?”
    小沙弥:“这……”
    高悦行:“那外门弟子因何知道我姓高呢,我离京将近五年,没成想,清凉寺中竟然还有故人认得我。我好像也并不常常到寺中叨扰吧。”
    高悦行似笑非笑。
    小沙弥脸上稍显慌乱,但又逐渐稳住了,情真意切的道歉:“对不住,让施主见笑了,清凉寺外门皆是些俗家子弟,不懂规矩。”
    高悦行微妙地盯了他一会儿,最后意味深长一叹:“罢了。”
    高悦行踏进来之后,才发觉,今天稍显冷清的寺里,好像处处都藏着古怪。
    她不放心地去瞧李弗襄。
    李弗襄仿佛正无知无觉,走在竹阴小路上,好奇地四处打量。
    高悦行嘱咐:“跟紧我。”
    李弗襄收回打量的目光,对她点点头。
    前面就快到了住持的禅房。
    小沙弥推开禅房的门。
    高悦行带着李弗襄在外等候了片刻,小沙弥出门,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住持请二位进去叙话。”
    高悦行缓步走到门前,略一停顿。
    禅房里,住持苍老的声线传出来:“施主请进,多年不见了,没想到竟然还有缘再见。”
    几年不见了。
    奇怪。
    高悦行竟然还能记得这位住持大师的声音。
    她浑身的警惕在这一刻终于卸了下来,她深深的松了口气,看来之前是多虑了。
    高悦行放心踏进禅房。
    住持大师比起几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身体依旧硬朗,目光依旧矍铄,在佛香中瞧着她的神情依旧慈眉善目。
    高悦行双手合十,行佛家礼,道:“住持瞧我,与几年前有何不同?”
    住持感慨了一声:“约有……七年了吧。”
    高悦行:“倒也差不多。”
    住持道:“七年前,我见施主时,您身上的命盘就像日出月升,看似可以共存,但实际上永远不可能同时出现,不能确定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虚。”
    高悦行:“那么,大师如今能确定了吗?”
    住持:“我前几年,一直在想,如果你身上的日月命盘真正融合之后,会是怎样的奇景。”
    高悦行:“您如今看到了吗?”
    住持道:“凤唳云霄啊。”
    果然啊。
    高悦行望着他,久久没能说出话。她从前不信佛,且一直觉得,听高僧讲禅是一件十分无聊且枯燥的事。
    住持将目光再望向李弗襄。
    他用沙哑的嗓音缓缓道:“杀孽重,福缘也深。”佛珠轻轻晃动,发出闷闷的碰撞声,他一指高悦行,道:“你、就是他的福缘,哪日你若是离了他,他身上便只剩下无休止的杀孽了。”
    高悦行欠了欠身,感念大师的提点。她站起身,正准备告辞的时候,忽然双眼发黑,脚下一阵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继而,便是毫无预兆涌上来的睡意。
    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犯困?
    困意来的莫名其妙,并非源于自己的身体。
    高悦行是在药谷呆了四年的人,受传世圣手的熏陶,她于医理药理,有些天生的敏感。
    高悦行后知后觉,是有人对她用了药。
    是谁?
    高悦行撑着桌子想要站稳,却被人一把扶在了怀里。
    李弗襄就现在她的身后,双手稳稳当当地扶着她,香炉里的烟袅袅萦绕,高悦行抬头,李弗襄正垂眼望着她。
    又是那种眼神。
    既熟悉又陌生,令高悦行的记忆飘了很远很远,才终于找到落脚的地方。
    高悦行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上一世,身为她丈夫的李弗襄的性情了。
    除非刻意去回想。
    高悦行半梦半醒着,深埋在心底的记忆,从沙子里翻涌了出来。
    襄王大婚。
    高悦行的父亲调任蜀中,本已经动身了,却因忽然皇帝忽然间赐婚的旨意,耽搁了行程。
    皇帝允许高景在京中亲眼见着自己的女儿出嫁后再离开京城。
    于是,襄王与高悦行的大婚,既无比隆重,又脱不掉草率一词。
    从皇帝下旨赐婚,到家中高堂启程回京,再到礼成,前后不过才不过两个月的时间。
    那时的高悦行,对自己未来的夫君很是好奇,不知少年成名的小将军到底是怎样的意气风发。
    当年蜀中乱贼之中,马踏残花,潇洒而过的身影,明明是一副浅淡的色调,偏偏成为了她记忆中最浓墨重彩一笔,无论如何也抹不掉,如同刻印。
    只是他好像一直都不怎么笑。
    无论开心也好,愉悦也罢,他的笑容是极其罕见的。夫妻之间,情到浓处的时候,李弗襄也只是歪在枕上,神情地望着她,不说话。
    上一世的高悦行知道,自己一直没能真正走进他心里。
    然而这一世,幼时相遇,彼此交托信任,高悦行真正陪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从小南阁里解脱,然后送进皇帝的乾清宫,从暗无天日的地狱,到锦绣荣华的云端。
    高悦行牢牢地在他心中扎了根。
    他的乖巧和毫不加以掩饰的依赖,是高悦行此前从未享受过的。
    她沉溺于其中,早已放松了警惕。
    人有千面。
    李弗襄托起高悦行的腿弯,抱她在窗下的宽椅里勉强缩着,确定她睡熟了,才转身,坐回住持的面前。
    住持大师道:“你把安息香混在了我的檀香里。”
    李弗襄:“但是大师功力深厚,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住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闭目念经:“阿弥陀佛——”
    李弗襄端起茶杯,给自己斟了茶,小口小口地饮着,一盏茶,足足能熬过一柱香,李弗襄终于开口,他皱眉问道:“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寺庙里的茶都是苦的?”
    住持道:“因为苦,才能令人清醒。”
    李弗襄搁下茶杯,眉尾一挑:“大师,您看我像是清醒了吗?”
    住持摇头,道:“对于殿下来说,我这小小一杯六安茶的苦,恐怕还不能与殿下的过往相提并论。”
    李弗襄:“大师身在清凉寺,却对俗事拿捏地很准。我的过往,您竟然也知道,是算出来的?”
    住持道:“贫僧已经十五年没出过清凉寺了,山下俗事当然拿捏不准,只是襄王殿下的名姓如雷贯耳,从半个月前,便在寺中口耳相传,令人不得不在意。”
    李弗襄重复了一遍:“口口相传,寺里的人原来都在拿我嚼舌根子啊。”
    住持有节奏地拨弄着手里的佛珠,说道:“清凉寺已经半月不曾接待外客了,我本以为殿下是因为无知才闯入,没想到,您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李弗襄低着头,空了的茶盏在他的手里,像个精致的玩意儿,他低声问:“寺里的僧人呢?”
    古朴的木制佛珠在住持的手里,有节奏地拨弄着。
    住持道:“清凉寺不大,弟子们自给自足甚是和乐,上下不过二十几人,如今全部乱葬在后山的竹林里。”
    李弗襄:“什么时候的事?半个月前?”
    住持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一眼门外。
    李弗襄知道他在忧心什么,说:“锦衣卫悄无声息解决几个人还是不在话下的,我们还有时间,您有什么要交代给我的吗?”
    他说还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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