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图光是见过舅舅的。
    温印隐约觉得离当年的真相越来越近了。
    而图光看向温印的目光也比早前的客气更多了几分亲厚,至少温印和李裕都能感觉得出,图光不仅见过温印的舅舅,而且还很熟悉,并且,依稀还有感激在其中。
    果然,图光眸间有些激动,也问道,“区叔叔他还好吗?”
    温印目光微微怔了怔,轻声道,“他在十一年前去世了……”
    图光明显僵住,“区叔叔,真的过世?”
    眼神中明显有难过,也是真的悲从中来,但有些接受不了现实……
    温印颔首,“是,就在十一年前,一场大雨,途中发生了滑坡泥石流,将他的马车埋了,家中一直以为我爹是这么死的,直到去年,有人拿了他些的借条来家中催债,其中蹊跷太多,我才回过头来重新看这件事。娄家是商家,我翻了前后几年的账目,除却有笔同借条相关的账目支出以外,还在账册中看到了一笔独立开支,数量不多,但是也在沧州,而且是十年一送,因为年限久,开支也不大,一直没人过问过,正好去年是十年,我就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便先去了趟沧州,然后顺着地址找到了图家祖屋,后来图公子一家搬走,我又来了这里寻图公子,看看能否知晓当年的事,但又怕此事唐突,吓倒图公子,所以很抱歉,借用了祖屋做幌子,也是想先见见图公子……”
    除却将舅舅说成爹,旁的事情都是事实。
    而眼下温印的身份是娄长空,所以原本也不算编造,说的都是真情实感,也没有编纂的成分在其中。
    但突然听到这些,图光还是花了很就才反应过来。
    而期间,图光的所有反应,李裕都看在眼里,没有出声。
    同李坦比,图光不算聪明人,甚至,还有些迟钝和憨厚在。
    图光也确实花时间捋了捋,“你是说,区叔叔死了,十一年前?”
    温印点头。
    图光叹道,“我就是那年见的区叔叔。”
    温印应道,“对,应当就是那一趟,他没回来,说是马车被埋了,但是图光,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在沧州的事,我向你保证,你说的所有事情我都隐瞒好你的身份,不扰你清净。我祖母年事高了,对我爹的死耿耿于怀,我想查清楚。”
    图光点头,“我知道,娄老板你别担心,欧叔叔的事,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你想知道我都告诉你,我只是有些意外,也有些难受,我没想到区叔叔真的没了。”
    图光深吸一口气,低头的时候,分明有难过在其中,不似有假。
    “你想听什么?”图光看她,“叫我一定知无不言。”
    温印叹道,“我也不清楚当年沧州的事,你想到什么告诉我什么就好,如果可以,你是怎么遇到我爹的?”
    图光得了方向,很容易开口,“那是十一年前,我那时候刚好十四岁上下……”
    李裕眉头微微皱了皱,十一年年前十四岁,眼下应当是二十五,是和李坦一样大,而且,长得一模一样……
    李裕出声打断,“图公子,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你刚才说自己是被祖母捡到的,那你怎么知道自己的年纪?”
    “哦。”图光笑了笑,“木管事细心,我被捡到的时候还是婴儿,虽然不知道生辰八字,但就那么小一个,前后也相差不了几个月,所以,年纪应当能推断得出。”
    李裕会意,“明白了,图公子继续。”
    李裕只是要从他口中确认,方才图光回头不像有假。
    图光继续道,“那我继续说,我那时候正好十四岁上下,同祖母两人相依为命。因为家中没有旁人,所以一向穷困,勉强能糊口。那时候祖母病了,我就帮着别人做一些力气活谋生,后来遇到了区叔叔。说来也巧,那时候下着暴雨,区叔叔的马车正好陷在泥泞里,走不动,也抬不出来,我就上前帮忙了,其实也没帮什么忙,可能刚好多了一个人,多了一分力气,就真将马车给抬出来了,区叔叔非要给我银子,我说不用,就随手之劳而已,我没要区叔叔的银子,但就这样认识了区叔叔……”
    “那后来呢?”温印问起。
    许是回忆起以前的事来,图光眼中还有暖意,“当时是在沧州城的郊外,几日后,我又在沧州城中见到了区叔叔。那时候我认识几个字,所以只能做力气活儿,跑腿儿活儿,又因为瘦弱,旁人会欺负我。那时祖母病着,需要银子治病,我要给祖母治病,他们却讹我的工钱,我走投无路,只能同他们闹,但我哪里争得过?就在那个时候,区叔叔看到了我。他替我要回了工钱,这是祖母的救命银子,我很感谢他,但区叔叔说,一人帮一次,扯平了,不用放心上,那个时候我想,他真是一个好人,很好的人。”
    图光微微停顿,轻轻叹了声,许久之前的事了,还历历在目,是记忆深刻。
    图光继续道,“很巧合,那个时候刚好又下起了大雨,区叔叔让我上马车,送我一道回家。他看我家中祖母病重,就让身边去请大夫,我那些工钱哪里够用,旁人也知晓我家徒四壁,大夫不愿意出诊,也是因为区叔叔垫付了银子,才请来了大夫。我真的很感激区叔叔,没有他,我祖母应当那时就不在了,只是我还不上银子,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区叔叔说,他在沧州会多留些时候,但他对沧州城中不熟悉,做很多事情都不等过一阵祖母好些了,让我做他向导,也帮他跑跑腿,刚好抵工钱了。就这样,在沧州的时候,我同区叔叔慢慢熟悉了……”
    果然,温印会意,“所以,在沧州的时候,我舅……我爹一直同你在一处?”
    “是。”图光应声。
    李裕也目光看向温印,眼下相比起图光同李坦长得像这件事,舅舅的事情更迫在眉睫些。
    “那后来呢?”温印继续问。
    鲁伯早前告诉过她,其实舅舅为了沧州的马匹生意准备了很长时间,也去过沧州几次,所以不存在对沧州不熟悉。
    舅舅是想帮图光,所以特意这么说的。
    而且,帮忙做向导和引路这些事,工钱并不多,就是舅舅想帮他。
    而图光也记在心上,所以到眼下,还念着舅舅,
    图光继续道,“后来,祖母的病情渐渐好转,我就真的开始帮着区叔叔做事,但区叔叔每日只让我帮半日忙,其余时间都让我照顾祖母。我从小就在沧州,对沧州熟悉,带路,打听消息,跑腿,我都在做,祖母也一天天好起来。但远远不止这些,区叔叔还会同我促膝长谈,同我说很多以前没听过的事,开阔眼界,还同说,要我读书识字,说我勤奋也有天赋,不难的。但我说我都十四岁了,区叔叔说不怕,万事开头难而已,等开过头就好了。”
    言及此处,图光眼中还有氤氲在,又接着道,“那天晚上,区叔叔同我说了很久,也让我专心读书,日后可以去帮他。我说祖母病重,如果我读书,就没有办法做活计养活祖母了,区叔叔就唤了人来,让人从帐中支一笔银子给我,说这是十年生计,从我日后的工钱中预支,如果十年不够,就再预支下个十年,直到我读书能养活自己。我不敢相信,但区叔叔说不要让他失望。从那天起,我就开始好好读书,白天读书,晚上照顾祖母,如果不是区叔叔,我没有今日……”
    “为什么是十年?”温印其实好奇。
    早前看账册的时候,她就有疑惑。
    图光兴叹,“因为十年磨一剑,这个十年不行还有下个十年,他让我坚持,他也相信我不会乱用这些银子。其实后来区叔叔离开沧州之后,再没有出现过,我那时心中就隐约有旁的猜测,区叔叔如果在沧州做生意,不会不来看我,那就是他再没来过沧州了。可那时,我记得他为了沧州的生意到处奔波,也同我说日后的场景,他不应当不会管这处。直到前年年底,有人将银子支了过来,说年关前后不便走动,提前送银子来。我那时便想,区叔叔要么是不想同我有瓜葛,要么就是真的不在了,他那么好一个人……”
    图光噤声。
    温印也没说话了,但图光说的事是同账册对上了,十年一次,正好又是一个十年,娄家习惯了将正月的账提前到前一个年关,这样,正月大家都可以休息,这是娄家的习惯,也对上了。
    这是舅舅还在世的时候,与图光的相处。
    如果舅舅还活着,沧州的生意还在,舅舅的确是会去见图光的。
    舅舅要照看娄家这么大摊子生意,最重要的是知人善用。从认识图光起,舅舅就很喜欢他,想帮他是一部分,舅舅也真的看重他,否则不会真让家中按时支出银子给他,大可给一笔银子了事。
    但即便这样,舅舅还是没有告诉图光他姓娄,图光也一直以为舅舅姓区,那说明一件事——舅舅在沧州有顾虑,他是想等一切落停之后再告诉图光。
    但直到最后,舅舅都没告诉图光。
    于温印而言,反倒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一件事,舅舅遇到了棘手的事,到后来临走都没有处置好。所以舅舅当时并不是顺利回定州的,而是匆忙离开的——匆忙到,都没同图光说一声。
    温□□中越渐清晰,也想起鲁伯说起过当时沧州好像生了一场动乱,那没人会比当时在沧州的图光更清楚。
    温印看向图光,图光也正好看向温印,温声道,“刚才光顾着说我和区叔叔这里,还没说到区叔叔在沧州的事。当时区叔叔让我去学堂读书,我焦头烂额,起初的时候,区叔叔也会过问我功课,或是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那时候区叔叔生意上的事也一直很顺利,但后来,忽然遇到事情。”
    “是什么事?”温印问起。
    图光凝眸看向温印,“区叔叔被逼签了一笔印子钱。”
    印子钱,温印喉间轻咽。
    就是这一笔银子钱,温印知晓渐渐临近真相了。
    作者有话说:
    3更啦,明天见~
    第111章 长宁九年
    长宁九年, 舅舅最后这趟从定州出发去沧州之前,差不多把全额的钱款都已经垫付过了,说明很信任对方, 也不担心对方跳票。
    舅舅经商多年,最不缺的就是谨慎。
    他能这么做, 是十拿九稳。
    但舅舅还是担心意外,也让鲁伯从库房和钱庄提了银子和银票以作不时之需, 所以这趟生意,在舅舅眼中就是已经全部敲定, 走个形势。
    这种情况下, 这笔印子钱突兀到了极致。
    十年死签的印子钱, 利滚利都不知多少,舅舅自己就是做生意的,怎么会去借这种钱?
    但凡商人,只要脑子清醒都不会。
    一般借这种钱的都是赌徒,败家子,舅舅哪一个都不沾。
    刚才图光也说了,舅舅是被逼签的印子钱, 那就是从这里开始,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变化,舅舅预期之外的变化, 也是从这里开始, 将舅舅带上了不归路。
    “当时具体是怎么回事,你还记得吗?”温印问起。
    温印听得紧张,手心都是冰凉的。
    图光颔首, “当时我在学堂, 知晓的事情不全, 后来区叔叔也应当是因为印子钱的事情离开的匆忙,再加上当时我家中有事,又遇到沧州那场动乱,所以,我也不清楚全貌,只能零零散散将记得的拼凑出来,娄老板您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绑上忙的?”
    温印点头,“好,图公子,你能想起来的都尽量说,看看能不能凑在一处。”
    图光一面想一面说,“时间有些长乐,记忆难免有些模糊,我先挑记得的说。我最后一次见区叔叔,是他说他要出趟远门,大约五六日回来,叮嘱我功课不要落下,他回来的时候要考我。我那时候刚去学堂,哪门功课都应付不过来,学堂里的同窗都是年纪比我小的,就我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但我告诉区叔叔,放心,我会好好学的。所以我一点不敢大意,每日都读书到很晚,一整日一眨眼就过了,兴许是早前没怎么读书的缘故,当时就觉得好像打开的一扇新的大门,求知若渴。就这样,一不注意,忽然发现已经过了十余日,但区叔叔还没回来,我心中有些担心,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他,那个时候只知道他去见人去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有一天从学堂回来,途径钱庄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区叔叔身边的赵伯。”
    赵伯,温印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她没见过赵伯。
    但鲁伯给她复盘的时候提起过赵伯,赵伯是随舅舅去了沧州,而且也没回来过,在当时,一起发生了事故,被埋在泥土下。
    图光说的都是真的。
    温印看着图光,图光继续道,“我认得赵伯,赵伯一直同区叔叔在一处,所以看到赵伯我就上前去招呼,不知道区叔叔是不是同赵伯在一道,如果不在也能问问赵伯这处,区叔叔怎么还没回沧州。但当时赵伯行色匆匆,急急忙忙的,看到我,就同我说,东家有些事还没回来。我想这也是生意上常有的事吧,但正好这个时候钱庄的掌柜来了,估摸着当时很急,掌柜以前也见过我同区叔叔在一处,误以为我是区叔叔的人,又正好我同赵伯在一处,也就说话什么的都没避讳,直接问赵伯,我隐约记得原话是,这怎么回事,这印子钱是被逼着签的吧,十年的印子钱,利滚利要多少,旁人不明白,你们东家不会连这个帐都算不明白吧?”
    温印倒吸一口凉气,那就是赵伯已经到钱庄去提银票了。
    钱庄掌柜说的没错,舅舅不会算不明白。
    温印目光微垂。
    图光继续道,“我当时其实听不大明白,但是对钱庄掌柜这句被逼签的印子钱印象很渴,很快,也在赵伯这里得到了证实。赵伯当时应当也在着急中,也没顾及到我在一侧,就同钱庄掌柜说,没办法,人都扣下了,不签就要出事,东家手上正好有些银票和现钱,就先给对方了,也同对方说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他不会计较这些,出来做生意,破财免灾,钱给够了,务必留他性命,东家夫人要生了,他想回去见见孩子。就这样,对方也答应了,手上的银票先给了,剩下的,让我赶紧来钱庄提,也就这几日的功夫,没多少利息前,销账就好,人没事是关键的。沧州这处人生地不熟,日后多走动就好……这是钱庄掌柜和赵伯当时的原话,我也是这样知道区叔叔被逼签了一笔印子钱的。”
    “那后来呢?”温印掌心紧张攥紧。
    都到了扣人这个地步,就是强逼着给银子了。
    而且有舅舅的签字画押,和鉴章,就算是告到衙门,衙门也不一定能处置,更何况,还不知道衙门这处是不是也有勾结在。
    虽然知道最后还是出事了,但温印听得背后发凉。
    “当时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城中开始戒严,大肆搜人。”图光忽然道起。
    搜人?
    温印和李裕对视一眼,李裕开口,“搜什么人?”
    图光叹道,“这件事说来也很奇怪,早前一点风声都没有,忽然听说城中混入了东陵的间隙,所以城守下令全城搜捕奸细。”
    全城搜捕,刚好还是这个时候……
    温印和李裕心中都有猜测。
    沧州原本就在巴尔,东陵的交界上,这处时常有行脚商人,东陵的,巴尔的都有,忽然说奸细,那城中有数不清的东陵人和巴尔人,这个说法本身就有蹊跷。
    要么,是事发突然,要么,就藏了旁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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