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端王那边,劳姑母费心了。”
    弯腰浅浅施了一礼,谢殊这才又在万喜公公的搀扶下慢步走出了宫室。
    谢元昭目送着谢殊远去的身影,心头涌起一阵酸涩。这孩子天资聪颖,根骨奇佳,自幼养在自己膝下,她早已当作半个儿子来教养。
    只恨自己那兄长拘于姚氏私情,不肯将这孩子看做至亲骨肉善待。命谢殊于先帝大行之日携兵甲入宫这步棋看似稳妥,实则那日即使她儿傅珵登基了又能如何,谢殊这一行径于理不合,亦不过众矢之的罢了!
    ***
    拢枝回到颐和轩,孟清禾正端坐在绣墩拿着银线绣着一袭红色嫁衣上的图案。
    她的玉指本就葱白纤细,纁红色的垂带缠绕其上,更增添了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妖冶感来。
    孟清禾听到门前的脚步声顺势抬眸,拢枝会意,立即将在寿康宫发生的一切从头至尾一字不差的说了出来。
    拢枝说得口干舌燥,却见自家主子嘴角划过一丝冷笑,正欲上前拿杯子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实在太了解这个笑容里包含的东西,后背没由来的升腾起一层薄汗。完了完了,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
    “窕枝,门外有些吵,你去处理一下。”
    一直安安静静立于一侧的窕枝闻言,飞身而出,没多久院外就响起一声惨叫。
    窕枝将人丢到孟清禾面前时,只留了一个活口。那嬷嬷早已害怕的蜷作一团,同行几人在一瞬间身首异处的惧意,再度攀上她的心头。
    “是太后吩咐我们跟着这个婢子的…老奴…老奴…”
    老婆子舌头打了几个滚都没能将话撸直,转头迎面求饶起来,一股脑只顾对着前方磕头。
    “这个谢殊,果然心思深沉,是个烂了心肝的!”
    拢枝回过神来,原来还有这样的暗招在等着自己,一时愤懑,忍不住啐了几声。
    孟清禾睨了眼面前被吓傻的嬷嬷,自顾自地继续绣着嫁衣,严密的针脚搭配进贡的璞玉,这样的扣式她很喜欢,只可惜谢殊那日是看不到的!
    “他既然咬了我们放下去的饵,就说明还是顾忌着咱们谍司的。”
    看着脚边抓心挠肝的拢枝,窕枝忍不住上前安慰了一句。
    “是么?我倒是觉着相府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孟清禾整理好小几上的绣缎,拾步往屋外走去。
    端王用情至深,为了心爱的女子放弃皇位,远走他乡,自请戍边凉州,着实令人艳羡不已!
    思及此,孟清禾眼眸一沉,忽而想到谢殊断不会如此行事,心情瞬间低落了下来。
    他活得太通透,这样不好,至少在她看来得改改才是,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心爱之人只是为形势所迫,才会同自己逢场作戏,他们需要更深的羁绊才行。
    日薄西山,整个皇城一半落在残阳的阴影之中,宛若一个巨大的穹隆,深处阴阳难分。
    孟清禾站在城楼上,远眺城墙下缓缓驶离的轩车。
    前来接谢殊的是丞相府里的老管事,他只携了一个小仆从,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将谢殊扶上车去。
    一旁的万喜公公对这样的情形早已见怪不怪,别说是半旧的轩车,今日相府肯派人在皇城口迎着已是给极了谢太后面子。
    “夫人吩咐付过了,府上喧闹,京郊的宅子更适宜公子养病。”
    老管事叹了口气,给了万喜公公一个勉为其难的解释,生怕宫里人为难他,赶紧从身后递上一包沉甸甸的银子。
    “这是夫人意思,还请公公瞒着太后娘娘些!”
    万喜斥责的话方到口边突然转了话锋,面上带着三分假笑,手下动作却是行云流水,异常熟络。
    “谢公子的事咱家应承下了,太后娘娘身子不爽利,我们做奴才的自是报喜不报忧。”
    谢殊虽有功名在身,但尚未安排官阶,无法分门立府自建宅邸。只是未曾想到,哪怕是重新回到相府做个富贵闲人都不被待见。
    孟清禾立在高处冷眼旁观着底下发生的一切,她伸出手把玩起指甲上新涂的丹朱豆蔻,沉思片刻,复又叠起那宽大的繁华叠芝袖口,露出一节白皙皓腕,隔了老远,戏谑似的用手一把遮住远处狭小的轩车。
    “备车出宫!”
    低沉的女声响起,孟清禾神情晦暗地放下手,水眸一刻也未曾离开过谢殊方才登上的那辆正在套马的轩车。
    第7章 、赐婚
    两辆马车一先一后驶出皇城,相府老管事带着那小仆坐在驾位上赶马,使劲抽了两鞭子后,止不住喘了两口气倚在门牗,掏出汗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
    “正值盛夏,管家竟派咱们来干这份苦差事,和宫里的人打交道,没点银钱就是天大的罪过!”
    小仆摇了摇手里的蒲扇,亦是满头大汗。老管事是府里的人精,哪里不晓得马车里这位相爷的嫡子,在府里有多不受待见。
    “府里正在为小姐议亲,这不正赶上新帝选秀么,太后娘娘想让小姐进宫入椒房,这不正和咱们夫人僵着呢!哪有闲工夫来管公子~”
    老管事叹了口气,又朝前方狠狠抽了两鞭。那马儿原本放缓的步伐,再度疾驰起来,一眨眼他们就驶出了皇城甬道,没入了繁嚣的街市之中。
    谢殊端坐在车内的席榻上,这段日子以来他听觉愈发敏锐,已逐渐习惯了在黑暗中行动。
    将覆眼的白绸解下置于案前,他半倚在内壁上,回忆着那白玉扳指上的嘲风雕纹。
    又不自觉想起了那份亲昵的触碰,柔弱无骨、沁入心肺的接触,细若游丝的耳鬓香风。
    无疑那是一双女人的手,那女人不声不响的将自己圈禁在皇城一隅,虽是命人精致伺候,却丝毫没有放人的意思。
    皇城谍司四字赫然浮于脑海,那日他带兵入宫已是足够隐秘,若非出了内奸,完全不可能暴露行踪!
    谢殊自知那日他身旁人皆为相府死士,若是有人要他身负大逆,断然只会是相府中人,而这两年,府中最忌讳他的人则是……思及此,谢殊嘴角泛起一抹自嘲。
    鸾铃车在后方逐渐逼近,车檐上高悬的玉铃清响。
    窕枝驾着车,银鞭在空中扬起一缕反光,重重落在前方拉车的两批棕马身上。
    “吁—”
    她猛扯缰绳,在即将挨到前车之际勒马骤停。
    前面那辆轩车行似有所感,也随之停了下来。
    如此,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驻在闹市关口,不多久便堵了后方乌泱泱一大片行人。
    老管事踩着脚蹬,下车来一探究竟。当见到轩车前衣着瑰丽的美貌女子时,心下又多了几分别的思量。
    “姑娘,我们是往京郊去的,如今天色已晚,恐不大方便~”
    小仆坐在车沿上探出一个头来,这一路马嘶铃动的跟了他们这么久,不知又是上京城哪家闺秀中意上了他家公子,只这大胆的行事,他们实在忽略不得!
    这铃车华丽引人注目,若是再这么跟下去,迟早要出大乱子。
    窕枝旋身下车,扯下腰间玉牌漱地迎面丢了过去。
    “皇城谍司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老管事接过那玉牌一看,当即腿下发软,连连后退数步,匆忙打开车门撩帘进去请自家公子出来。
    谢殊手执盲杖被小仆扶下来,朝着窕枝的方向恭敬作了一揖。
    “谢公子,谍司拿人,需得搜查你的轩车!”
    说罢不待对方回应,旋身踏入轩车内部细细盘查了一番。
    少顷,窕枝空手而出,似无所获,躬身对谢殊施了一礼。
    “打搅了。”
    “无妨!”
    谢殊拂手间,鼻尖传来一股熟悉的清冽甜香,似曾相识的出现在那个叫拢枝的婢女身上过,他赶忙开口道:
    “不知大人名讳?若寻得线索、方便在下前去告知!”
    “窕枝,城东鸿禧和庄。”
    窕枝话落,长鞭一响,骏马长嘶,调转车头往另一处关口疾驶了去。
    鸾铃车内,孟清禾缓缓撩下松竹帘,从窗外收回了视线。
    拢枝侍在一旁用银勺拨弄着青瓷碟盘上的白色齑粉,转手又兑上了几滴玫瑰香露。
    “主子,你就这么确信谢殊会登门拜访?”
    鸿禧和庄是兆京有名的花街游郭,里头的清伶皆是正正经经的官家女子,若非举家获罪,又何至于沦为奴籍,于风尘中讨活计。
    “为何不会,于他而言,未至穷途末路,岂敢舍命一搏?”
    孟清禾轻笑,既然谢家人不好相与,那她大可换个法子,这宁远侯庶女的身份,也并非一无是处。
    **
    谢殊回到轩车上,沉拢了一番心思,如今局势于他而言堪称严峻,且不说相府内姚氏种种腌臜为难,但看谢铮衡对自己的态度,俨然已是一枚弃子。
    他手下一凉,指尖在轻褥上摸到一枚硬物。
    熟悉的雕纹在他指尖摩挲,这枚白玉扳…是那个女人!
    谢殊嘴角缓缓勾起,天无绝人之路,想来他接下来与谍司因缘际会,必不会少。
    **
    近来朝堂波兰诡谲,傅翊后宫遴选在即,一众臣子却是如履薄冰。
    几日前国师占卜的卦象一语成谶:辰星入舆鬼,荧惑入太微,乱臣在廷中。
    加之近来东有水灾成涝,来年恐有旱荒,国库积弱日益空虚,傅翊更是一连下了十几道诏书批文,仍旧于事无补,收效甚微。
    后市井谣言传频出,暗指谢家为乱臣,起先民众不以为意,不久工部侍郎连夜上奏,参了谢相一本治下不严。
    傅翊略过眼前堆积如山的奏疏,一反常态的拿起了画师送来的美人像。
    “最近的奏疏千篇一律,都是冲着谢家来的,墙倒众人推,朕看来,母后想让谢家嫡女入主中宫的心愿,着实难矣!”
    沈尧安接过皇帝手上的画像,卷中人恰是谢家幺女谢嫣然。
    “皇上可是中意她?老奴即刻通禀太后接她入宫。”
    万喜眼尖,近来圣上因谢家的事情和太后闹得不甚愉快,他往太极殿这边跑得也愈发得勤。
    谢家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若能出一个女儿进□□为天家开枝散叶,亦能平息一部分流言蜚语。
    “可朕听闻,此女并非正夫人姚氏所出,怕是许不上后位。”
    傅翊面上犯难,可心下却满是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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