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出来送药的嬷嬷,这段日子得了太后嘱咐,每日晨昏定省的教习贵妃规矩,倏一回头,见着谢嫣然竟在寿康宫前这般失仪,面上闪过一抹厉色!
    “还请贵妃起身与老奴进内殿,如此不知轻重的胡来,也是该和相府小姐相衬的教养么?”
    那嬷嬷说罢就要上前拽人,眼底半分也无主仆间的尊卑之分。
    谢嫣然尚未来得及起身,惊恐地后缩了两步,裙襟下摆下压在地的平瓦上,拖出一派黑色的尘土。
    孟清禾趁这个间隙,一把上前拦住谢殊,余光触及不远处那道明黄身影,顺延着男人襕袍一侧袖面曲路向下,与之十指相扣。
    老嬷嬷还在疾言厉色的与谢嫣然说教,只觉背上一痛,整个人被一道大力生踹的跌滚出老远。
    “你敢对贵妃无礼?朕看你的嫌日子活得太长久了些!”
    傅翊堪堪收回脚,亲自将谢嫣然从地上扶了起来,也不顾她身上尘埃满身,替她拭去脸上的灰尘,顺道扶正了发髻的朱钗步摇。
    今日,他方下朝就在御花园入口撞上了欲言又止的谢嫣然,她慌乱无措的揪着裙角,一见到他也顾不得上前行礼,平日里默默搓搓不敢近御前的女人,鼓足了勇气央求着他跟自己走一遭寿康宫。
    “陛下,老奴是奉了太后的命令,教导贵妃宫中礼仪啊~”
    老嬷嬷哀嚎着匍匐至傅翊脚下,见他如此溺爱贵妃,心下顿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来,话锋一转,老泪纵横的讨饶起来。
    “老奴知错、老奴知错——”
    傅翊无暇顾及一个奴才,只见不得谢嫣然这般畏缩,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竟叫一个奴才欺负到自己头上来,真真是没用至极!
    将来若是宫里进了新人,她这个贵妃别说协理六宫,怕是连场子都震不住。谢家人个个那般精明,怎滴教出这样一个蠢物庶女来?
    “你方才不是说让朕来跟着你来救人,现在是要想方设法的自救么?”
    傅翊抬起谢嫣然沾满灰尘的小脸,眼下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越看越没骨气,倒像是他这个皇帝欺负了她似的。
    谢嫣然没由来的打了个哆嗦,傅翊一直都对她不冷不热,她方才躲在寿康宫廊柱后边,看自家嫂嫂要被太后为难,心下暗觉不妙,这才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找了圣上过来解围。
    兄长说过嫂嫂是陛下血浓于水的亲阿姊,定不会袖手旁观。她现在入了□□,名义上成了傅翊的妃子,衣食上比之前在相府不知好了多少,平日也需得为兄嫂多考虑一番才是。
    谢太后训起人来可凶了,虽说是她姑姑,可自她出生十几载也只在宫宴上远远见过两次而已。有一回上元节还不小心打碎了她最爱的琉璃灯台,更是揽上了招人记恨的名头!
    现下日日前来寿康宫请安,总也面不得被这里的管事姑姑敲打责罚,但凡这个太后姑姑能对她有几分好脸色,她就烧香拜佛的阿弥陀佛了!
    “下棋、书画样样不精,整日在宫里躲懒看话本,难道母后这边的请安,为难了你?”
    傅翊将她从自己怀里放下,看了眼一边的谢殊和孟清禾,知晓谢嫣然并未诓他,大抵是自己这个贵妃好心办坏了事!
    “阿姊与太傅今日可见着母后了?”
    孟清禾掌心隔着衣料若有似无的游移在谢殊的腰腹处,自远处看来无甚异常,倒像是在悉心替自家夫君打理衣冠。
    谢嫣然跟着傅翊来到自己兄嫂跟前,见二人平安无事的从内殿出来,心下长舒了一口气。
    太后在他们一众父亲的子女中,最疼爱的便是谢殊和谢颐芸两人,还曾一度有过把身为谢氏嫡女的长姐谢颐芸定为太子妃的打算。
    “太后见着我们夫妻恩爱,似乎不大高兴,还动怒了~这迟暮的美人,火气可真大。”
    孟清禾拢起一缕垂在身前碎发,无奈的摇了摇头。
    那老嬷嬷跪在不远处,第一次听到有人言语中如此轻视太后,还未来得及出言训斥,就被傅翊带来的小宦侍们捂嘴拖了下去。
    “阿姊,说到底她也是朕的母后,你再不喜她,还是要留几分薄面的。”
    谢太后,一个被先帝爱到骨子里却不自知的女人。
    于傅翊而言,幼时是谢元昭一时心软,救了被罚跪在大雪中奄奄一息的自己,无论今后谢家如在自己手中何落败,他亦是要尊她为太后,保她一世荣华尽享天年的。
    谢殊再度挣脱孟清禾的桎梏,骨节分明的指节无力垂下,朝着前方行了一礼,倏尔开口道:
    “陛下若是未思量周全容将军所求姻缘,不妨找太后商议,沉煜同臣一样,皆是在太后照拂下为太子伴读,其中情谊定非常人可比。”
    傅翊立在原地若有所思了会儿,尚未来得及应下,殿内的万喜公公听着前边御苑的喧哗,得了太后吩咐,请傅翊进了内殿。
    谢嫣然望着傅翊离开的背影,心下轻松起来,就着小婢的手缓缓朝自家兄长那方挪着步子。
    “兄长,母后她没有为难你们吧!我是不是做错了,不该去惊动陛下。”
    谢嫣然平日里软弱怕事,在相府更是被姚氏手下的李姨娘欺负的不成样子,但对于自家兄长谢殊,总抱着一股子莫名的亲厚感,她不想看着这个平日里护着自己的嫡兄,沾惹上麻烦被太后姑母责怪。
    “嫣然,你今日做的很好。”
    谢殊伸出手,在自家小妹额前碎发上轻抚了一番,以作宽慰。
    小丫头方才及笄不久,即便被婆子开了脸送入宫中梳起了妃嫔发髻,脸上依旧稚气未脱。
    谢殊虽然瞧不见,依旧能够感受到她语气中的欢快。他第一次为姚氏的私心感到庆幸,若换了嫡女谢颐芸入宫,怕是连傅翊的心思都捉摸不透。
    本就是浑水里九死一生出来的皇子,后宫哪般心思深沉的女人,他未曾见识过,人在黑暗里呆得越久,越是对这般天真的笑颜毫无抵御。
    孟清禾脸色微沉,望着傅翊消失在殿前的身影,强扯了一丝笑颜与谢嫣然道别后,随后,嘴角列出一抹反常的笑意,落在谢殊身上的视线愈发微妙起来…
    作者有话说:
    孟清禾黑化了~
    第23章 、折断
    暮落夜至,檐上细篾卷帘自甬长的廊道上一一垂落下来,竹片的空隙下透过几缕晖光,仰首而望,晃得人眼底花出几粒星子。
    孟清禾趿鞋自榻上起身,披了件绸衣薄衫,眼皮还搭连着青睫,一壁系着腰间的丝绦,一壁又命人去内务府司药掌事那里去领几笼艾蒿香来焚着。
    蚊虻噆肤,通昔不寐,颐和轩临水而筑,周边草木丰茂,纵布好了凉席罗帐,耳边嗡鸣之声繁燥,夜半扰人清梦,内进櫊扇处还需人打扇驱赶。
    拢枝午后便被傅翊急唤进宫,她持着谍司令牌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御殿,复待走了一遭司药房,迎头遇上前来颐和轩领香料的女侍,简单问询了三言两语,便将自家主子这两日在宫里的动向打探得一清二楚。
    自寿康宫归来,谢殊就被孟清禾单独送入了一房静室。里头照旧是软塌楹枕,比之早先静安太妃西四所那会临时搬凑起的小金屋,种种细节更添置了几分周到精细。
    孟清禾不许旁人进去,一日三顿餐食皆是亲自照料着,那青玉案上堆叠的几方竹简,还是特地从藏书阁寻了几方山水小札游记,一一用撰刀刻录下来的。
    “主子,容将军那头还死咬着谢氏嫡女,连圣上搬出绫华嫡公主来,都被一口回绝了!”
    拢枝一手提着戥子,拨了几两碾好的草籽,倒入乌木研钵内,又按照方子下了几味安神的药,最后才将白玉瓷瓶拧开,就着臼杵往下捣,手下的劲道,一下胜过一下。
    孟清禾单手支颐侧倚在榻上,胸前半掩今早谢殊更换下的襕袍,男子身上的清冽气息若隐其间,不再是那股熟悉的苏合沉香味道。
    她秀眉微蹙,成婚以来,谢殊还是第一次对她拿出这般强硬的态度,许是谢太后算作他的逆鳞,回想起谢嫣然走后,男人骤然冷淡下来的态度,恍若一瞬之间,又变回了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贵公子。
    不,又或他从未变过,只近来的软玉温香,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人作茧自缚。乱花渐欲迷人眼,这般令她觊觎已久、放在心尖上的人,还是得藏起来才算稳妥。
    思及此,孟清禾褪去罗袜,赤足走下槅榻,侍从立即端了铜盆上来与她净手。
    “拢枝,阿弟前朝那边的事情,处理的如何了?”
    漫不经心的用方巾拭干手背上的水渍,孟清禾眸色一沉。谢殊虽是表面清儒不问朝堂事,私下却暗和着容家坏了谍司不少事。
    事关傅翊,她断不可能耽于一时情爱,袖手旁观。说到底,权势才是将他谢殊困于自己身侧的樊笼,她亲自操刀为其一步步打造的金笼,又岂能容得旁人插手?
    “绫华长公主晌午进宫说是要见谢太傅,被陛下拦了回去,现下宫门已然落钥,怕是今晚要宿在宫里了。”
    绫华嫡公主傅明筝与相府嫡子谢殊是幼时相伴的青梅竹马,谢太后曾有意让其尚公主,为此不惜向先帝另求了一道恩典,与绫华成婚后,谢殊亦可入仕,以承谢氏家主之位。
    若是太子傅珵御极问鼎,现下整个皇宫都应该在操办着他与绫华的婚事,公主出嫁的仪仗必是遵循旧例与民同乐,宝马香车游街受得朱雀大街上的万人礼迎。
    怎奈嫡公主亦有一颗不输男儿之心,礼、乐、射、御在太学女苑皆是无人能出其右。
    提及傅明筝,孟清禾眼底一暗,心间那一抹惦念更染肆意,当初谢殊就是因着这女人将自己拒之于千里之外的,那毫无片刻迟疑而无故松开的手,亦成了她今时的魇,盘桓心头,日夜浮重。
    舒贵妃身故,他们姐弟在谢殊眼中再无任何利用价值,那弃之如敝履的眼神,她此生不想再瞧见第二回 。
    她娘亲舒扶雁是在上元节前一晚病逝的,尽管位至贵妃,但那时庭门冷落萧肃,像是被谁刻意下过命令无视了他们的存在一般,原本在殿内伺候的宫人一一不见,元和殿周围也拉起了一帷白布,将他们母女三人,圈进在了里面。
    一道贵妃染疾,幽拘养病的圣旨,彻底断舒贵妃最后的生路。没有太医、没有宫人、甚至没有水和食物,厚重的宫门一经阖上,再打开便是满眼的缟素和穿着寿衣、吹着唢呐的宦人。
    先帝故作深情的垂了几滴本就不存在的眼泪,那番惺惺作态又在看到瘦骨嶙峋的傅翊时,转变为眼底的一抹惊讶与稍纵即逝的厌恶。
    傅翊因饥饿啼哭不止的稚嫩哀嚎声,如今仍旧会时不时于孟清禾耳侧响起,皇城落雪了,元和殿里不仅没有炭火甚至连一杯热茶也寻不出来,发臭的被褥裹他们在身上,姐姐拥着弟弟看着外头的昳丽雪色,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不要睡,今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年皇城的冬天冷极了,被贵族们赞誉为预兆丰年的瑞雪,足足下了一整个月。夜里她照旧会偷偷摸摸的钻狗洞出去,前往太子东宫的膳房。
    鉴于傅翊之前有过中毒迹象后,她带回的每一块糕点都缺失了一角,由孟清禾亲身试毒后,傅翊再予以入口,好在此后谢殊并未再在其中动过手脚,他们姐弟得以苟延残喘的艰难过活。
    身在天家,每一位皇子都是皇位的威胁,怀帝原本也非是正统嫡出皇子,借了谢家的势力,才得以御极问鼎,他比谁都清楚的知晓这身天价血脉意味着什么,故而即便昔日宠爱的贵妃身染重疾,他率先想到的也是为了阻止‘病疾’扩延,必须将自己的亲子一并葬送在此。
    上元节前一日,久卧病榻的舒贵妃恢复了一丝生气,面色依旧惨败的瘆人,可那日的她恍然如往常一般,坐在铜镜前添妆描眉。
    屋内铜盆上架着孟清禾从膳房偷来的干柴,没有上好的银丝炭,凛冬愈发难熬,只能草草生了堆火取暖。
    干柴灼烧发出‘噼啪’的爆响声混杂着浓烟呛得人近乎睁不开眼来,傅翊乖巧的坐在蒲垫上,数着地上临时拿来玩的石子,初雪未融,殿外檐上的冰棱高悬,偶尔撞进破漏的窗牖,发出一声响动。
    “母妃,明日便是上元了,父皇何时来看我们?我想他了。”
    傅翊掰着手指,一脸天真无邪的望向门口,那里依旧空荡荡的,元和殿大门已下禁令封死,不会有人来的。
    舒贵妃勾勒完黛眉的最后一笔,缓缓起身将两个孩子搂在了怀里。
    “阿瑜,今晚还要去见那谢家的公子么?”
    孟清禾枕在母亲手臂上,目光坚定的点了点头。谢殊同她约好的,明日上元宫宴,他要陪太子出席,所以今日上元前夜算作补偿他明日的失约。
    舒贵妃沉默许久,搂着孟清禾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那便去罢,偌大的后宫,有人庇护着,终是好的。”
    “阿瑜,这段日子难为你了,今后若是回了侯府,就不要再进到宫里头来了。”
    皇城是最折美人的地儿,姹紫嫣红开遍,再姝丽的颜色都不足以令人怜惜。
    那晚,孟清禾等了整整一夜,谢殊都没有来。
    拢枝手下一轻,捣好的药材被孟清禾接过放在鼻下闻了闻,乌木研钵内传来一阵浓烈的苏合沉香味,若是凑近直熏得人心底发腻,乃至作呕。
    “这香烘干后点燃,混着汤药服下,几时生效?”
    拢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微微一愣,虽然不知自家主子缘何加大了药量,但从方才孟清禾紧蹙的蛾眉中,她大致也可以猜到,定然是忆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这西域的药性刚烈,沉香里的香料柔缓,莫约一个时辰的功夫,谢公子的腿便会处于麻沸状态。”
    孟清禾点头应下,又额外从内务府调来了两个小宦,专门伺候谢殊以后的饮食起居。这才随手拣了一笼烘干的苏合沉香,款款推开了静室的槅门。
    谢殊倚在屏扇坐楣上,覆眼白绸落在脚边不远处。听见不远处传来响动,他仰头朝着门扉处‘看’了一眼,微抿薄唇不置一词。
    瑞纹云靴趿拉在不远处,横七竖八的倒着。满屋腻到作呕的苏合沉香味,因着紧闭的雕花櫊栏窗牖无法散去,只一圈一圈寥寥重叠,熏得人干咳不止。
    甫一进入内间,孟清禾就听到几声铁链摩擦地面的清响,方才午后小憩她又做梦了,上元前夜谢殊没有来,她便站在那里等了一夜,冻到双腿逐渐僵直到失去知觉,再无法迈出一步。
    沈尧安将她抱回元和殿时,舒贵妃的身子已经僵了,她往日白皙的足下尽是一派腐肉,也不知平日里是怎样忍痛瞒过这一双儿女的,乍一凑近还可以看到蠕动的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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