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先是自断生路, 辟出一番余地来肃清内部, 再是徐徐图之,拉拢更多的人心。最后胜出的那半目棋子,非是两者机关算尽拼个你死我活而造出的险胜之势,而是为了今日有待商榷的,所作出的让步。
    谢殊当真是算无遗策,容景衍与他相交多年,清楚的知晓他是那种哪怕自己身处劣势,亦会利用周边一切前来翻盘的人,坐以待毙并不是他的风格。
    既然谢殊可以利用孟清禾为自己破了在谢狰衡打压下的僵局,那他容景衍又为何不能利用顾泠朝?
    孟清禾爱慕谢殊为之痴狂,在上京都是人尽皆知的笑话,如今被人拿来这般奚落,她的神情亦未曾出现过大的波澜。
    她向来不惧人言,倘若世人皆知谢殊是她的人,昔日在闺阁中觊觎他的那些人,也该早些死心。从高处坠下的世家公子,最是不入官家贵女的眼,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怀淑到底是天家之女,本宫不允你如此怠慢的纳她过门。”
    绫华与怀淑自幼亲厚,今日收到拜帖已然心有动摇,为何旁人的帖子落款处的‘泠娘’,单单到她就成了‘怀淑’?
    且那份拜帖被裹挟的极为精严,像是刻意在为怀淑隐藏身份。
    “你是何时知晓怀淑身份的?”
    绫华端起桌上的茶盏,眉心微拢,这些年她暗中得过谍司不少助力,几次遇伏亦是谍司的人舍身相护,久而久之,绫华对着她那一众面首内的谍司细作,也就任由其在自己眼皮底下故作不知了。
    “自然是今日,区区泠娘怎能请得动殿下,更何况端王傅珵放弃一搏,遵先帝遗诏前往凉州,其中不也有公主的手笔?”
    容景衍扣住顾泠朝腰肢的手又收紧了几分,枉顾她的挣扎,将人收入怀中。
    若是傅珵当时真有意于帝位,内有谢家把持朝政,外有容景衍手握重兵未必不能成事,且傅翊本就是天家不被看重的落魄皇子,在先帝眼里比之静安太妃之子的傅曜更无望继承大统。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那样纯善的心性,本就不适合统御朝堂。”
    提及先太子傅珵,谢氏族人无一不为之唏嘘,不知是该叹一句美色误人,还是该道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
    至于这美人从何而来,似乎谁都不曾留心前去想过。
    容景衍冷笑一声,凑近绫华微不可闻的嗅了嗅她身上的气味,除了男子惯常用的松木香之外,她周身始终浮着一层淡淡的血腥味,他纵横疆场多年,要亲手杀死多少人方能有这样的气味,他一清二楚。
    “你放开泠朝姐姐,你没看到她不愿被你拘着么?”
    拢枝倏尔开口,自方才起,她的眸光一刻也不曾从顾泠朝身上移开。
    南露一个不察,竟让下人冒犯了主子,立时扯了拢枝的袖子要带她下去。
    “她也是谍司的人吧,之前在颐和轩就瞧出些许不对劲,没想到这小丫头这般沉不住气。”
    容景衍随之对上顾泠朝的目光,原本的晦暗被一片薄怒覆下。
    孟清禾抬手将拢枝护在身后,睨了眼不动声色坐在一旁用茶的谢殊,心下升腾起一丝不安。
    “沉煜,这丫头是我府上的人,谢府的人自会管教,不劳费心。”
    谢殊放下茶盏,抬手覆上孟清禾的手背,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孟清禾心下一松,若她未猜错,如今的局面正是由谢殊提早布下,看他神色安然全无一丝意料之外的惊讶,猛然拂开了他清瘦的指节。
    她双唇紧抿,手腕靠在膝上,攥紧了衣角,十分厌恶这种被人步步算计的失措感。
    四下再度陷入一派静谧之中,绫华面露凶色,骤然扫开身前碗碟,眸色赤红像是忍耐到了极致。
    容景衍拿捏住了她的软肋,她唯一的鲜为人知的弱点。
    顾泠朝没想到容景衍利用她,竟牵扯到了绫华身上,心下忐忑,绫华的性子断不肯放她在容府为妾,到时她无论是被人钳制还是当场翻脸,于谍司而言都不是能轻易收拾掉的烂摊子。
    绫华自小与她亲厚异常,傅翊出生后,绫华遭谢元昭忌惮,平日疏远冷淡了很多。
    “怀淑姐姐,你说为什么他们会如此害怕我呢?”
    幼小的绫华蜷着身子与她同塌而眠,那时天降异象,钦天监的老国师卜出一卦,卦象为凤鸣槐上。
    大燕不是没有过女帝当政的旧例,且那位女帝未登顶之前的名讳便为‘槐’。
    先帝外在仁德,私底下亦希望能有子嗣传承基业,自那之后,绫华虽依旧得宠于内廷,但太学习文时的治国策论,也再未在她的书本上出现过。
    绫华如今唯一在乎的人便是同父异母的长姐怀淑,她偷偷知晓怀淑‘假死’承了谍司女吏之位,亦知晓怀淑安排了人在自己身边护她周全,这份情谊,是那段寒冷深宫岁月中唯一的慰藉。
    “绫华,你不必管我,回府去吧。”
    顾泠朝眉眼冷肃,不去看绫华那双灼灼暗眸,毫不留情的下了逐客令。
    “殿下既是受邀而来,又哪有中途离场的道理,泠娘莫不太过念及是姐妹情深,忘了我府中规矩?”
    南露着了几个小仆上前,收拾好一地的狼藉,见泠娘如此情绪如此激动心下又不免生了几道担忧。
    “容景衍,你幽禁皇室,该当何罪?”
    “那你们大燕皇室暗害了我父兄,又当如何清算?”
    天子重臣人前风光显赫,殊不知都是由他们容家几代人的白骨堆叠起来的,如今他们又要仗着祖上威名逼他上交兵权,算盘打的何其精明!
    面对绫华的质问,男人当场拍案而起,眼中恨意毫不掩饰,先帝仁德?不过是一个黄袍之下断情绝爱的利己之徒罢了。
    绫华上前,想要攥住顾泠朝的手,谁知心血上涌脚下一踉,堪堪扶了把廊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你要如何算?不要算在‘亡人’身上。”
    怀淑早在数年前就对外宣称病故,这比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更加残忍,可她们的父皇也确实因忌惮容家,做出过许多为人不齿的背义之举。
    “让端王从返京,我想殿下应该做得到,毕竟那位让先太子爱的死去活来的村妇,出自殿下之手,不是么?”
    容景衍摆出条件,绫华当下又是一阵沉默,近乎所有的事都被眼前的男人洞穿,他是如何知道的,此事隐蔽,甚至连谢太后手下派出的人都没能查到一点蛛丝马迹。
    绫华的心在一瞬乱了,千万种声音自她脑中穿插而过,那些猜测让她目眦欲裂,她不信亲情,却唯独放不下怀淑。
    “殿下身边安插的谍司细作当真忠心耿耿,泠娘对你还真是与众不同,那批死士宁死也不肯透露出分毫殿下的消息,又暗中替殿下扫清了不少障碍,难道殿下就不曾疑惑,为何当年那一卦‘凤鸣槐上’,自从没有再被提及过?”
    容景衍继续循循善诱,怀淑对绫华真的很不一般,这种好令他发狂嫉妒,哪怕是手足至亲,能为一个人做到这一步,放在天家来说太过不同寻常。
    “好,本宫应下了,待傅珵回京,还望将军信守承诺,立刻放人。”
    绫华一字一字吐露的无比艰难,当目光触及眼前的顾泠朝时,又霎时变得亲和无比,她知道若要继续问鼎帝位,让傅珵重新折返兆京,绝非明智之举,但她亦无法忍心看着怀淑因自己而受难。
    容景衍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复,遂不再发难,挽秋识趣的捧上一坛成年女儿红为在座众人满上。
    待酒盏传至孟清禾身侧时,她却并未接下。
    “将军此举欠妥,陛下登基不过数月,先太子回京易成众矢之的,还请将军三思。”
    孟清禾指染丹蔻,星眸中催生起一片杀机,她不必把威胁的话说的太过明白,只不想被谢殊算计的这般无力。
    “谢夫人大可一试,失了端王谢家可不会像现在这般安稳了,毕竟绫华公主一直为谢氏族人忌惮,这才……”
    容景衍嘴角一扬,这女人在用鱼死网破威胁他,若真是如此,那傅翊的江山亦坐不长久。
    “瑜娘,你的茶凉了。”
    谢殊重新执起孟清禾的手,语态清缓,又将她重新拉回了座上。
    陈年女儿红酒香四溢,在座诸位却满腹心事,白白浪费了这一坛上好佳酿。
    作者有话说:
    谢殊开始搞事情了~~~
    第34章 、愧疚
    温酒怡情, 尔雅浊姿。
    绫华负气离去后,孟清禾也以身体不适为由,拉了顾泠朝陪她去客房小憩。
    亭榭的小圆桌上, 仅余下容景衍与谢殊二人相对而坐。
    秋日凉爽,容景衍小饮了两杯之后,顿觉心胸开阔,不觉恣意起来。
    “谍司那群女人还真是无孔不入, 清砚你身边的女人, 不可久留。”
    谢殊握着酒盏的冷白长指骤然一紧, 事关孟清禾的处置, 至今都在心头悬而未决。还是第一次有女人强迫他到如此地步,可他私心却并不希望孟清禾有事。
    “沉煜, 若是傅翊主动禅位, 能否放他一条生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清砚成亲以来, 倒是愈发优柔寡断了。”
    容景衍将小铜炉中温好的清酿取出,冷酒辛烈伤胃,谢殊体寒不宜多饮。
    铜炉下炭火烫红,水面沸腾,咕噜作响,热气氤氲覆面, 映得男人热汗涔涔。
    谢殊接过那杯暖酒入腹, 神识愈发清明了几分。
    “沉煜言之有理, 是我多虑了。”
    念及不久后傅珵就要折返回京, 两人随之也开始了下一步棋的谋划, 容家固然强势, 却难抵朝中大臣的悠悠众口, 兵符一日不交,傅翊恐又一日心神不宁。
    “我尚记得六皇子幼时生性怯懦,遇事只会躲在舒贵妃身后,如今倒像是变了一个人。”
    先帝大行之前,容景衍和谢殊从未把这个西三所的落魄皇子放在眼里,以至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处在被动局势里独木难支。
    “皇城谍司内多是罪臣之后,他们竭心尽力所求为何,沉煜你可曾想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以利驱之,则无往而不利。
    容景衍叹了口气,都是可怜人罢了,举家获罪,甚至满门抄斩留下的遗孤,仍要换一重身份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为皇家卖命。
    “傅翊所依仗的亦不过是谍司手上朝廷要员的密报,御前大监沈尧安才是他的左膀右臂。”
    容景衍食指挟着下巴,望向谢殊的视线又明亮了三分,案上初酒已尽,拂手又拿过一樽递与谢殊跟前。
    “绫华公主我自有考量,此次无需清砚再出卖色相,毕竟以色侍人,终不能长久的,不是么?”
    谢殊眼前白亮一片,他的眼疾已恢复了大半,那模糊的重影亦在逐日减少,他的视线不日后也将重归于清晰。
    听到容景衍的讥讽,谢殊并无丝毫反驳,倒是十分乖觉的一一应下。他确确实实利用了孟清禾,在容景衍用阳燧鸟扳指确定顾泠朝是‘怀淑’的身份后,再利用她引绫华入局,直至今日设宴,与绫华交易将傅珵带回京都。
    “是,不能长久的东西,不该太过放在心上的。”
    谢殊半倚在桌角一隅,单手支颐,襕袍拖地,酒污染湿袖口,他浑却然不觉。
    大抵是饮酒未有节制,他耳侧浮起一丝红晕,视线迷离中浮现出一抹娇俏的幻影。
    孟清禾从慎刑司一瘸一拐艰难地走出来,她的衣袍上渗出的鲜血猩红刺目,他立在不远处迎上那无比纯粹的目光,竟有一瞬失神。
    那般单薄的身影,早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刻入记忆深处许久。
    谢殊神色微微凝住,周身原本温润的气质一下变得冷漠凛然,他近来似乎总是在一些虚无缥缈的事物上,不知不觉的花费甚多心力。
    “谢太傅,奴婢扶您去客房休息。”
    南露从仆从手中拿过一块热巾递了上去,醒酒汤也被婆子放到了案上,只三两杯小酌下腹,并不会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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