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太傅…你陪我堆个雪人好不好,我今日能不能和你回府,我阿娘把我留在宫里也是为了……”
    小家伙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殊袖口一沉,柳明霄正像个小团子一样,鼓起腮帮睁大一双天真无邪的眸子,水灵灵的令人不忍拒绝。
    谢殊微微愣神,下意识的想将人送去太后殿内,可柳明霄在宫里野惯了,知晓这不是去太学的路,立马松开男人的袍角,远远跑开一段距离。
    男人手上一空,本能迈步上前,却被砸了一团雪在胸前。迸裂开的雪渍触在脸上,沿着领摆的空隙渗透下去,冰人入骨。
    谢殊剑眉微皱,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些个冰冷的雪团又一个个迎头袭来,他踉跄着步伐逐个躲避着,匆匆走到柳明霄身边的时候,身上的大氅已然溅满了冰粒。
    “太傅,你这样板着脸好生无趣,笑一笑嘛!”
    被捉住的那一刻,小家伙讪然偷偷放下背在身后的雪团,强扯出一抹尴尬的笑意。
    在太学任读的官宦学子,几乎从未见这位玉树临风的谢太傅笑过,即便在一众头发花白的老太傅面前,他是如此显的格格不入,却也因着过去‘连中三元’拔得三试头筹而声名鹊起,成了太学中官宦学子仰慕膜拜的人。
    最终,在柳明霄死乞白赖的攻势下,谢殊还是由着他跟着自己去往了太学。
    雪天路滑,王太傅今日告了假,他所授的课业由谢殊全然接手,底下的学子们手捧书卷伏于案上,见今日上值的是谢殊,下意识的送了一口气,私底下又开始窃窃低语起来。
    柳明霄抖落下刚才疯闹时落在身上的雪迹,一反常态的坐在了距离谢殊最近的位置上。
    男人自顾讲解着手上的策论,一板一眼毫不在意下面的动静,一如他眼盲时前来代为授课时的场景。
    一墙之隔的翰林苑内依旧书声琅琅,里头的编纂修文工作繁冗,寒门出身的五品小官,无权无势的中立派。
    “太傅,我父亲说会试有举子作弊,是真的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靠后案的一个男孩站出肆无忌惮的站出来,直接将这个问题抛向了旁若无人正在授业的谢殊。
    “对对,我似乎也听我母亲说起过……”
    “我兄长也有提及……”
    “……”
    静室内倏尔炸锅般沸腾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终是盖过了谢殊清润的嗓音。
    男人阖上书卷放在案侧,颇为头疼的揉了揉额角。世家本就反对这场会试,定然竭尽全力的要破坏其中公允,孰真孰假又有何重要!
    戒尺一声清响,满堂肃然寂静。
    谢殊并不善于做这种严肃的事情,然这样混乱的局面一时恐难以收场,他也只得暂时压制住躁动的世家子弟。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你们既非参加会试,又非寒门子弟,理当将心思放在课业之上……”
    ……
    这堂策论课堂委实难熬,整整三个时辰讲授下来,谢殊只觉口干舌燥。太学内的世家子掷石以越墙伤人的事,早前频频发生。
    一墙之隔的翰林编纂们,偶有时运不济被砸的头破血流,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太学里的学子个个金尊玉贵,出身不凡,硬要前来讨个说法,亦免不得受人一番磋磨,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除了自认倒霉,也只得自留叹息。
    “今日的课业就讲到此处,下学吧~”
    就在大家哄堂而散之际,柳明霄仍坐在原位上,双手捧腮,一动不动的看着案台上整理书册的谢殊。
    “太傅,你就捎我随你一道回府罢,今日的策论我都记下了,只是有些好奇你那夫人是否也如贵妃一般貌美!”
    宁远侯府庶女与谢太傅之间的风月传闻,柳明霄也是听过一二的。他年纪尚小,却心思玲珑机巧,知道缠上谁能有什么好处。
    “太傅爱过孟家庶女么?是像贵妃娘娘被皇上独宠六宫那样的么?”
    童言无忌,自然会问些旁人碍于情面,不敢宣之于口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谢殊内心答案:爱而不自知~
    第56章 、萧墙
    谢殊半倚在轩车上闭目小憩, 柳明霄团着身子倚在车壁上,携紧了绒毯披裹在身上,灵动的眸光一瞬不动的盯在男人身上。
    眼前人俨若一座冰山, 任自己在耳边如何聒噪喧闹,他自岿然不动,丝毫不受影响。
    轩车颠簸,自皇宫到谢府还有好长一段路途, 柳明霄性子活泼, 少有受到这般冷待的时候, 此刻他正一脸哀怨的托腮自艾着。
    是不是自己之前不该提一嘴那侯府庶女呢?又或者谢太傅娶了那般痴陷自己的人儿, 实则内心并不情愿!
    “太傅,我知错了, 你理理我罢!”
    小家伙双手撑地, 慢慢腾挪到谢殊身侧, 伸出小短手攥了攥男人襕袍的长袖, 再这样沉闷下去,他会憋坏的!
    车牖外寒风呼啸,厢车内的暖意愈发令人昏昏欲睡。谢殊感受到身侧异动本不欲理会,怎奈小家伙低声徘徊在耳际,似麻雀一般叽叽喳喳的扰乱了他的神思。
    他本就不擅于应对孩童,浸淫官场多年, 人前不露声色尚可装聋作哑的一笑而过。稚儿天真, 喜怒哀乐皆浮现在面上, 遇事较真坦率, 着实难以敷衍过去。
    谢殊两指揉着微微发涨的额角, 很是怀疑孟清禾当初向傅翊讨旨将自己放置于太学当闲差, 是存了某些戏弄心思的。
    “你想知晓些什么?”
    男人稍稍正了正身子, 被扰的实在没辙,喟叹了一声,语调不似以往清润温和,疲态满满带着一股浓浓的厌世味。
    他自幼情感凉薄,谢铮衡与他而言多是利用,自己身为相府嫡长子外在光鲜,内里却尽是腌臜。自胞妹去世,母亲离开后,他的心便愈发坚固难入,作为棋子而活的每一天,除却废寝忘食的求取功名,不择手段的排除异己。
    剩下的闲暇光景,在他的记忆中近乎是一片空白……
    “贵妃在宫里过的并不快活自在,身为她的兄长,你都不关心问候一句么?”
    柳明霄挠着头,他在宫里这些时日频繁往来于寿康宫与元和殿之间,太后对自己甚是疼爱,有时甚至会哄自己,可对贵妃却一直板着脸训斥。
    谢殊手下一顿,谢嫣然同他一样,都是谢铮衡手中的棋子,相府庶出的子女最是艰辛,林姨娘被送去了庄子上,不能在其身侧陪伴,他随手照应一二,也在情理之中。
    “那是她自己选的路,身不由己罢了!有时在意一人也未必要放在明面上,树大招风,圣上那样宠冠六宫的恩泽,于她而言也未必是有益的!”
    傅翊刚登基那会儿针对打压谢家的手段并不比现下在暗地里削权世家凌厉多少,谢嫣然入宫不过是一个缓和双方关系的纽带,谢家嫡女身份尊贵,自然不可能牺牲她的幸福去换取那虚无缥缈的皇后之位。
    柳明霄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脑子里一下子被绕的更晕了,他母亲宝安县主是太后姻亲,平日里虽不时时觐见太后,可但凡府中有事,太后娘娘便会在第一时间站出来为她撑腰。
    “那太傅您的夫人呢?又是因何娶的她?”
    早两年谢殊与孟清禾的露水姻缘在兆京闹得人尽皆知,他污了女儿家的名节,风光霁月的公子身份贵重,在事后却没有丝毫的弥补,甚至连给个妾室的意思都没有。
    有人暗叹这位谢家公子薄情,更多的人则是把目光放在了孟家庶出的二小姐身上。那些轻蔑、嘲讽、谩骂的目光堪比毒舌猛兽,出了这样大丑闻的女子,再是貌美寻常人家也不敢要了。
    其下场不是绞了头发遁入空门作姑子,就是一顶小轿给年过半百的老官宦抬进门作姨娘,可偏偏孟清禾在两年后,又被一道圣旨赐婚得偿所愿的嫁给了谢殊。
    此间种种经过堪称一场闹剧,跌宕起伏至今,以至现下传出他们夫妻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传闻时,大家都只觉不可思议,或是觉着宁远侯府祖上烧了高香走了大运。
    柳明霄扑哧扑哧眨巴了两下他水灵灵的大眼睛,比起先前太学课上的无精打采,一扫倦态更显神采奕奕!
    ‘嘭—’冷白的长指在他稚嫩的眉间轻弹了下,谢殊淡扫过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团子,笼袖枕于脑后,磨人的小崽子,竟挑些尖酸的问题来为难人。
    “大丈夫立于世,不应自折傲骨,我不愿做之事,谁都强求不了!”
    他于成婚一事上无甚多感,只在被父亲告知是宁远侯府的二小姐时,内心倏尔一松,大抵出于某种不知名的歉疚,在于孟清禾一事上,他的宽容度超出了以往许多。
    柳明霄仰头抵在车壁上隐隐有些发蒙,太傅这话里究竟有何深意,他是云里雾里半点没有听得进去。这份纠结并未持续多久,马车悄然停下,车夫打帘探过头来,提醒里头的主子说是谢府已经到了。
    谢殊慵懒起身,耳边清净不消片刻,就被噔噔的脚步声所打断。
    柳明霄小小的身子十分灵活地踩着脚凳下了轩车,方才与谢太傅独处的气氛太过压抑,以至他迫不及待的跑了出来,亟需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哇—好冷!”
    小家伙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小脸红扑扑的望向身后,披着大氅缓缓下来的谢殊,猛地奔了过去,一个旋身藏进了他的厚绒下摆里。
    到底是宝安县主的儿子,恭亲王一脉在朝堂威名显赫,虽不在权臣之列,亦是皇家贵客。柳明霄自幼随性惯了,即便到了他人府上,也不会过于拘谨顾忌。
    沛文得了门房通禀,立时前来相迎。乍一见躲在谢殊身后的稚童,心底一慌,涌出一个惊恐的想法,原本上前替自家主子解开大氅的手,生生僵直在了空中。
    “主子,这外室子的事情……奴才恐夫人会……”
    他眸光上下飘忽不定,欲言又止的怯怯模样,落在谢殊眼中着实看不大下去,想来沛文跟在自己身边十余载,竟被孟清禾拿捏至此,嘴角不由扯出一丝苦笑。
    恰在这时拢枝路过,看在顿在原处的沛文,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谢殊身侧的柳明霄,一大一小对视了两眼,拢枝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
    “谢殊,你到底背着我家主子做了什么?”
    她气势汹汹的走到跟前,眸光逡巡在二人之间打量了许久,面相、骨相、眉眼竟无一处相似!
    “这是谁家孩子?”
    拢枝的气势瞬间弱了三分,柳明霄相貌还算周正,圆滚滚的小身子畏缩在谢殊袖后,单留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向外滴溜打量着。
    “我是谢太傅在太学里的学生,今日在此留宿,顺道拜会一下谢夫人。”
    柳明霄倒是难得礼数周全了一回,他迎上拢枝的目光,正要迈步踏入内苑,倏尔腰间一紧,整个人身体腾空,又被拢枝侧身拎起,丢到了谢殊身侧。
    “我家主子正在休息,闲杂人等不便打扰。”
    她双手环抱胸前,只给沛文稍稍递了一个眼色,两人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拖着不情不愿的柳明霄前往了外苑客厢。
    谢殊无奈失笑,未曾上前阻止,他本就不擅长应付孩童,能领着柳明霄回府已然是难得可贵,着实没有更多的心思再去烦扰。
    这几日太学不大安生,他还是在府内继续养病借口躲懒为宜。
    男人打帘进入槅扇内,解下了肩上的大氅搭在一旁的春凳上。屋内点着炭火,与外面截然是两个世界。
    孟清禾合眸仰躺在榻上,呼吸清浅,已然沉沉睡去。隔着重重幔帐,谢殊脚步轻了又轻,行至她身侧,垂手挑开纱罗一角,抬手触了触她额间的温度,因伤口引发的高热退下了,细密的汗珠薄薄一层,铺散在她的脸颊上。
    女人神识不清,就这谢殊掌间蹭了蹭,不自觉的蜷过身来往他这边腾挪。
    谢殊坐在床缘一截突出外接的柚木上,伸手替她掖好被角,铜炉中的安神香燃烧殆尽,只剩一炉余灰以梅花块状安静的散落在香鼎中央。
    阖上炉盖,谢殊难得寻到一丝静谧,这样静好的岁月不多久就会被完全颠覆,他不自觉摩挲了会儿掌心的余温,既是成亲了,那他亦没有和离另娶的打算。
    软玉温香,平日里他最是看不上眼的四个字,如今却也能慢慢品味出其中韵味。孟清禾爱他,床笫之间的声声厮磨,令他心中生出一股异样的情愫。
    他要留她在身边长长久久的相伴着,从前在宫中时,孟清禾总爱缠着自己,她会为他无条件的去做一切事情,可后来她看自己的眼神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那种清醒中满含占有欲的眼神,稍一触及就令人不寒而栗,谢殊想了许久,巨大的槅扇屏风遮蔽了他的视线,在孟清禾乌黑的发顶投射下一圈阴影。
    她常年握剑,露在锦被外的指节边侧有一层薄茧,轻抚上去算作一处不为人知的瑕疵。孟清禾又不适的扭了两下脑袋,修长的脖颈如玉般荧白,晃得人神情动容。
    “瑜娘,你可否再纵容我最后一次?”
    谢殊回想起从前对她做的那些事情,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抵是自己将她逼成如今这副病态模样的。
    榻上的人自是听不见他的自言自语,仍旧熟睡着。
    孟清禾如今行事鲜少会考虑他的意愿,她只要他活着,足以陪在自己身边,至于其他种种,一律略过。
    櫊扇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谢殊闻声回头,‘宋轩’立在不远处,神色焦急的冲他挥了挥袖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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